白太太吃完晚饭,正在刷碗,忽听门声响动,从厨房探出头一看,赫然是白天蓝。
她又惊又喜,连声问道:“怎么一声不吭就回来了?吃过晚饭了吗?想吃什么啊,妈给你做。”
“我吃过饭了。”白天蓝淡淡回了一句,坐去沙发往后一靠。
白太太放了心,把碗刷完才出来,口中抱怨道:“不提前说一声,我都没来得及买水果,你等着,我去楼下……”
白天蓝垂着眼睫,神色木然,开口打断道:“不用了妈,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白太太一凛,忙问:“怎么了?”
白天蓝长吸一口气,还故意扯出一个笑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而无所谓:“我准备换个城市生活,等我安顿下来,就把这里的房子卖了,把你接过去。话说,你想去哪里?”
白太太默然,只是定定看向她的眼睛,白天蓝欢畅一笑,嗔道:“问你话呢,你喜欢哪个城市,我就去哪个城市找工作挣钱买房子。”
白太太心中一酸,柔声问道:“蓝蓝,发生了什么事?”她因为过度操劳的缘故有点老花眼,可再花的眼都看得出她的宝贝女儿眼睛哭肿了。
白天蓝头一撇,避开她的眼神:“没事,就是在这里过腻了。”
白太太不再追问,怕惹得她更伤心,也知道她打定主意不说的话,绝对问不出什么,但既要辞职还要离开,总归是和孙无虑有关的,想起他已有许久没登门,心里不禁又痛又恨,少年人的话到底是做不得数的。
白天蓝见她脸上有痛悔之色,急忙笑着打岔,把话题强行扯回来:“有个叫海子的诗人写了句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想着美得不得了,要不我们去南方,找个海边城市,怎么样?”
白太太强行忍住泪水,缓缓说道:“你喜欢哪里,就去哪里,这里的房子想卖就卖吧,妈回乡下去。”
白天蓝忙道:“不行,乡下冬天没暖气,不把人冷死。”
“五十年过来了,也没见把我冷死,反而在城市我过得不舒坦,大家都不怎么爱出门,见面也不聊天,每天寂寞得很。其实我早想跟你说了,我不爱在城里住,但你一直在外地忙着,我留下就当是帮你看房子,卖了正好,我自由了。”
“可是,你一个人在农村我不放心啊。”
“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妈是多厉害的人,你不知道?你一整天不好好的,才是叫我不放心。”白太太越说越是难过,她很想问一句到底怎么了,但一看女儿强颜欢笑的脸色就不敢问,只能陪着她继续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我哪里不好啦?你别瞎操心。”白天蓝妥协,她也不愿再多说,便选了个折中方案,“要不这样,在我找到新地方之前,你爱在哪里住就在哪里住,等我安顿好了,你就来陪我,继续给我看房子,成交不?”
“成交。”白太太微微一笑,帮她捋了捋略显凌乱的长发,轻声道,“不过,换工作期间,你要多休息几天,谁家女孩子像你一样拼的?”
白天蓝一把搂住母亲:“你这个女孩子像我一样拼啊。”
白太太回抱女儿,眼睛一热,泪水终于落下来,她急忙伸手抹掉,笑道:“果然是女儿像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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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上床时,白天蓝没有丝毫睡意,满脑子都在想,到底要怎么操作,才能既履行对孙太太的承诺,又不影响业务的开展。
睁着眼睛直到天边泛白,她总算找出了一个勉强过得去的解决方案,至少可以保证让她不惊动任何人安静退场,而几个月内公司运转也不受影响,而这几个月的时间,也足够唐尧找到一个合适的接替人。
第二天一早,她因为休息不好的缘故不敢开车,坐动车返回洛城,一到达就立刻给唐尧打电话请假,说是母亲一个月后做手术,她要全程陪护并持续照料几个月,希望他尽快安排人手做交接。
往年连十天年假都用不完的白天蓝,竟然要请几个月的假,唐尧颇为吃惊,也十分为难:“天蓝,你这个职位很特殊,没有planB,一时之间很难找到人替岗。这样吧,令堂做手术的时候,你去陪护,术后休养照料的话直接请护工,公司承担费用,你回来继续上班。”
对于这个问题,白天蓝已经深思熟虑一整夜,当下仔细说了自己的建议:休假之前,她会把手里几个重点项目做一个详细的推进方案,预设各种突发状况并给出解决措施,之后下放到王寒等已经能独当一面的销售手中,副总经理殷杰统筹整体业务,重大问题她也会远程参与并尽量实际到位,这样撑过几个月不成问题。
唐尧笑道:“布置得这么详细,看来已经准备了很久。”
白天蓝笑道:“手术时间几天前就确定了,这几天我都在想怎么安排不影响业务,我也挺不好意思的,但我妈这边,我不照应着实在不放心。”
唐尧不觉得这个理由有多充分,但见她执意请假,心里也明白了几分——虽然完全是误解,当即笑道:“骨肉亲情,可以理解,但护工还是要请的,你自己不要太辛苦,趁着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养养身体。你的安排基本可行,我这边也会照料着,放心吧。”
白天蓝简单道谢后挂断电话,她不敢多聊,唯恐被精明的唐尧洞穿真实用意,放下手机就开始整理资料,做项目计划表,幸好她本来就有定时规整工作的习惯,现在要在短期内把千头万绪理清楚也不算太难。
书面资料交接后,她召集相关人等开了整整两天的会,仔细讲述每个关键环节,又带着王寒他们去和客户混脸熟,同时,暗中在行业中物色合适的接替人选,私下约见做初步沟通,并备好档案和自己的意见评价,以备离开时提供给唐尧,让他进行最后拍板。
一个月后,交接完成,工作按照预想的走向顺利开展,白天蓝撤出来,不再去公司,但殷杰、王寒他们遇到不清楚的事项或难处理的问题,还是会打电话问她,她就隔空指挥,帮着推进下去。
原本她准备带着母亲去全国各地玩一趟,但白太太已经自行回了老家,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她好好休息,白天蓝也不再勉强,因为繁重忙碌的交接工作刚结束,原本被冲淡的疼痛就卷土重来,她需要独处,需要疗伤,需要好好去消化一下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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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了千山万水的远洋电话,时不时会在晚上七点响起,声音温柔舒缓,像天边的明月,像旷野的清风,她不知道自己是带着怎样激荡的心情,装作若无其事地撑过了那么多次通话,然后再把自己扔进如梦似幻又如云里雾里的日子。
就像是断线的风筝,漫无目的地随便飘,每天睡到自然醒,醒后去楼下吃早餐,吃完早餐逛逛商场书店,偶尔去咖啡厅或者清酒吧坐坐,或者干脆就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地散步压马路,然后就这么消磨掉一整天的时间……
有时候会被工作电话带回现实——这个频率已经越来越小,有时候会因为余光扫到某个招牌、某个建筑,就仰起头傻傻看上半天,任由身边车流人海卷来又退去,有时候会听到店里播放的音乐而不自觉地停住脚步,静静站在那儿仔细分辨歌词,跟着轻哼上几句,如果歌词填得好曲子也动人的话,还会怔怔地赔上几滴眼泪……
路过的每一条街,每一栋建筑,每一个店铺,每一柱路灯洒下的每一束灯光,每一棵树长出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段旋律流淌出来的每一个音符,都藏着他的笑容和声音,都带着他们共同走过的记忆,那些甜蜜的痛快的深刻的缱绻的日子,潮水决堤般奔涌袭来,一遍遍撕裂着她的心,可她却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失魂落魄地又过了一个月,日历上被圈出的那一天终于来临。
躺在床上,因为空调温度太低而浑身发冷,她拨通电话,做最后的诀别,给他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孙无虑完成美国征程,刚踏上故土就接到了熟悉又久违的电话,他心中一荡,无意间已经笑动眉梢:“还是你最爱我,这是开机第一个电话。”
一句话就戳中了白天蓝心里最柔软的部分,眼泪夺目而出,她伸手抹掉,低声问:“一切都顺利吗?”
孙无虑笑道:“都很顺利,学位拿到了,还发现了个不错的新项目,准备投资一下。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那就好,白天蓝心里想着,无声一笑:“阿虑,我们分手吧。”
“……”
“不合适。”她想来想去,觉得以孙太太这个用词来概括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合适不过。
孙无虑还没从震骇中回过神来,也来不及追究所谓不合适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冷冷说道:“白天蓝,脑子进水了就侧过头倒一倒……”
“就这样吧,再见。”
“白天蓝!”
她按断电话,抽出卡扔进垃圾篓,蒙起被子浑身抽搐着哭,涌出来的眼泪把枕头湿得一片一片。
有些疼痛你自以为可以承受,可其实只是因为没有身当其境,真正上了刑场你才知道被凌迟有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