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人在发迹之前,往往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庸庸碌碌,跟平常人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没有那些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之类的慨叹。可在并不突然的某一天,因了某件很不以为然的寻常小事,他被身不由己地裹进生活的漩涡中。为了生存,他自然要挣扎,调动起大脑和四肢的一切细胞和潜能,挣扎来挣扎去的结果,他才发现自己卓尔不群,是个能人了。意识到自己是个能人后,他便更努力,是由下意识的挣扎到有目的的努力,此后的前程便更加不可限量,或曰不可预测。命运之谜是难轻易让人破解的。
于力凡年龄不大也不小,四十刚挂零,长得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说不上英俊,可也绝不算丑陋,是一颗落进人的海洋里便再难辨识的寻常水滴。他原来在郊区一家大型纺织厂的子弟高中教书,那家纺织厂近些年不行了,大部分职工放了长假,连子弟学校的老师们都拖欠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于力凡和妻子思来想去谋划再三,便馨尽家里储蓄折上的所有存款,去求助妻子娘家一位七拐八弯的亲戚,那亲戚把于力凡调进了起重设备厂。这家工厂效益也不算好,但还能按月发工资,于力凡两口子很知足,不时叨念两声那个局长亲戚的好。
于力凡只会摆弄教案和粉笔,没有什么技术专长,厂里便分派他去了职教科,也算人尽其才,专业对口。时下的职教科是个不打幺不起眼的部门,用大着粗工人们口无遮拦的话说,是聋子的耳朵,骡子的悠当(生殖器),有没有都一样。可有了这么一个部门,就要想法做一些显示本部门职能与职权的工作,无非就是一年搞上那么两次文化考试。科长说,考一次就是督促工人们复习一次,温故而知新,咱们达到工作的目的也就行啦。科长姓杨,是个女同志,比于力凡年龄稍大些,跟厂长有亲戚,没亲戚也坐不到这个养爷养奶的位置上来。杨科长其实只管两个人,另一个也是女同志,婚后就又保胎又哺乳的,开支时才跑来露一面。杨科长其实只领导于力凡一个人,而且于力凡也用不着她怎么领导,上班来打壶水擦擦桌子,坐下后喝茶看报纸,看累了便海吹神聊扯闲篇。没出半年,于力凡便将杨科长家里的人和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杨科长的先生外头应酬多端杯就高高了就吐常三天五天不洗脚钻被窝,杨科长的闺女脑子好使却不知用功好花零钱爱吃零食连袜子都不会洗。一样的话题聊过三两次,于力凡便有些烦了,可烦了也要装模作样地听,不时地还要陪上一两声哈哈的干笑。办公室里只这么两个人,两人都没事可干,不闲聊不干笑干什么呢。时间一长,于力凡反倒开始怀恋在学校里的那些日子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台历一页页翻到了六月。
于力凡突然开始忙起来,电话一响,基本都是找他的,而且一拿起话筒就好半天放不下。还有人找到办公室来,一坐下就神秘兮兮地头碰头嘀咕,走时还再三感谢,表现得都很真诚。于力凡忙的不是厂子里的公事。于力凡从纺织厂子弟中学调来前,当过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那几年,他带的班高考升学率和重点率(考入重点大学)都高于其他班,可细细研究比较,他的班级的高考成绩却又并不比其他班出色多少,有时还略低。这就应了每年高考前学校召开考生家长会时校长一再强调的那句,考分是基础,志愿是关键。而关键的关键就是要知己知彼,"己"是指考生的真实能力,包括模拟高考的成绩,也包括考生的心理承受能力,有的学生每临大事有静气,平时吊儿郎当一般化,却越是大考越能出成绩,可也有的学生只是窝里横,日常测验常领先,一遇大考,先就觉得屎尿多,发挥不出真实水平;"彼"则是指全省高考的总形势,这里的奥妙更是一言难尽,既要估准自己在省内几万考生中的大致位置,还要了解全国各院校到本省招生的数额,至关重要的是要分析自己所要报考的那所院校可能面临的招生形势,高水平的报考就是避强手,打冷门。进了六月,又要报志愿了,学生和家长便自然而然想起了已调走的于力凡于老师。于老师虽说书教得未见高人几许,却很注意研究招生动向,给前几届考生出了不少报志愿的好点子,避实就虚,躲强趋弱,很让学生白捡了一些便宜。不像有些老师,世故狡猾得就像在山岭间生存了几十年的老狐狸,只说报志愿是学生和家长的事,心里却藏着一份怕落埋怨的防范,在学生们的期盼面前金口难开,闪烁其辞。其实学生都还是个孩子,早让备考弄得焦头烂额,家长们五行八作,干啥的都有,文化底子和智商能力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又都整日奔于生计,能给孩子多大帮助?给于力凡打电话或直接找上门来的都是他曾教过的学生的家长,都想请他帮助拿拿主意。好在于力凡也正无事可做,那些天就把几年间积累起来的关于高考的资料都摊在桌子上,有时还画张图,列个表,俨然是个大战役前的参谋长,给那些低能的司令官作决战前的谋划。于力凡在帮助那些人分析决策时,不论是用电话,还是面对面,表现得都很热心,讲得头头是道,当然,最后他也不会忘了声明一句,大主意还是你自己拿,我只求言者无罪呀。这些话这些事都没避着杨科长,待办公室里一清静下来,杨科长便逗他,于老师的业务量不小啊。于力凡忙谦虚,哪里哪里,人家找上门了,我也只好信口胡说几句,见笑见笑。杨科长说,我看你谈正事挺实惠的,咋转眼间就虚头巴脑起来了,我也跟着受益匪浅呢,于力凡说,我知道自己是在不务正业,感谢领导不责怪不批评,宽宏大量。杨科长又笑,一双眼睛望定了于力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一天早晨,于力凡推开办公室的门,见屋里已打扫得清清爽爽,杨科长正提了暖水壶回来。往日,十有八九是于力凡先到,女同志家务事多,缠手缠脚,这也正常。于力凡问:
“科长怎么来得这么早?"
杨科长说:“你看看我的黑眼圈,昨儿一宿没阖眼。一家三口都没睡。赶早跑了来,想请你帮我拿拿主意呢。"
于力凡细看了杨科长一眼,果然见她脸色发灰,眼球上还有红血丝,心里不由一怔:“啥事这么严重?"
杨科长说:“还不是我那丫头报志愿的事。丫头求高,她爸图稳,我是想吃豆腐怕烫,想吃雪糕怕凉,这个主意真是难拿呢。"
于力凡便想起早听杨科长说过闺女今年高考。他陡然间生出几分奇怪,平时口敞舌长畅所欲言显得没心没肺的杨科长,这些日子怎么闭口不谈考生家长们最关心的报考话题呢?自己这些日子一忙,怎么竟把这么一个最能显得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极有助于加强团结的重要环节给忽视了呢?该死,该死,真是该死!
于力凡便笑说:“其实我心里早在惦着咱大侄女报考的事,可科长闭口不谈,我也就不敢贸然相问。一是科长您自己就是教育方面的专家,我不敢在圣人面前卖百家姓;二呢,我知科长和你家先生都是神通广大之人,关系多,早已胸有成竹,我再多嘴多舌,也就自讨没趣了。”
杨科长叹了口气,说:“平时咱真以为是预备下了几个关系,可真到了紧要关头,我烧香,佛爷一个个都掉脆了,谁也不敢给咱应下一个准成话。"
于力凡说:“也莫怪。这种事,有谁敢给人打保票?真要临场发挥不好,考分上不去,志愿又报高了,岂不干瞪眼。"
杨科长说:“我也知是这么个理,可盲人骑瞎马,夜深临城池,心里真就没底。再说,凡事都讲个旁观者清,当事者迷,你就帮我拿拿这个主意吧。"
于力凡又笑,说:“我怎么就成了旁观者?大侄女一辈子的大事,还不就是我自己孩子的事一样,闹心一样跟着闹心,迷自然也就跟着一样迷了。”于力凡这样说,让人听了觉得挺近乎挺亲切也挺舒服,其实是避实就虚,虚晃一枪,不想在这个事情上卷入太深。杨科长毕竟不比那些学生家长,同在一间办公室,低头不见抬头见,孩子真若在报志愿上出个山高水低,日后人家即便一句埋怨的话不说,自己心里也难坦然。年过不惑的人了,在人情世故上虽说油梭子(油渣子)发白,还欠些火候,可也多少有了些圆滑,不能一点没有避讳。
可杨科长却单刀直入:“说是这么说,可你这外姓叔叔咋也不能跟孩子的亲爹亲妈比,咋迷也有限。你尽管放心,有啥话你都敞敞亮亮地说,孩子出阵得胜了呢,我们一家人一辈子谢你;孩子跌了一跤呢,也算她命里该著有此一劫,保证没有你半点责任和错处,日后我要说出半句不识好歹的话,也算我白披了一张人皮,你咋骂我都行。"
人家既这样说,于力凡就再不好推脱,只好说,那你就把大侄女报考的有关资料都找来,等我研究研究再说。杨科长闻言,立刻将厚厚的一个文件袋放到于力凡桌上,说:
“我把东西都带来了,你看还缺啥,我打电话让孩子立马往这送。"
于力凡便坐下来看那些材料,立时就有些傻眼,他早知杨科长的女儿就读的学校是重点高中,也听说那孩子脑子好使只是不肯用功,原以为是含着"老婆都是别人的好,孩子都是自己的好"的夸耀成分,却哪知这孩子果然不比寻常,四次模拟考试中最好的一次文科百人榜排名是第四名,最差的一次也是十五名,要知道,这可是在重点高中里的排名啊,高手中的抢先名次!照理说,有这样的孩子,家长本可高枕无忧,可深谙此道者却知越是这样的考生越难报志愿,基点高希望值自然也高,保守一些固然稳妥却心有不甘,胆子过大又极可能首轮脱榜凤凰堕枝虎落平阳。依这孩子的成绩,重点大学应当必保,理想的则是重点里的名牌,可名牌大学在省内招生名额都不多,且又众望所归,狼多肉少,加上考试无常,真要临场稍有闪失,便可能酿成终生大憾。相比之下,那些成绩中等的学生反倒可以从容自如些,省内的本科大学招生名额多,甘霖普降,好歹也能淋到身上一滴雨珠。于力凡沉吟有顷,问:
“孩子和她爸想怎么报?"
杨科长答:“她爸叫她第一志愿报北京师范大学,孩子却非要报人民大学。"
于力凡说:“都是名牌嘛,就随孩子,还争个啥?"
杨科长说:“孩子不想毕业后当老师。"
于力凡又问:“那你的想法呢?”
杨科长说:“依孩子模拟的成绩,北师大保险系数大。人民大学这几年的录取线都要高上北师大十分到二十分,可毕业后的择业余地也大。所以我才坐上了翘翘板,一忽儿上,一忽儿下,拿不准主意了呢。"
于力凡又想了想,便把那些东西都塞进了他的黑提兜,起身说:“你都把不稳舵,我就更不知是该踩刹车还是踩油门了。这样吧,你等等,我也学一回孙猴子,遇了过不去的火焰山通天河,就去求求如来佛观世音,看看人家可有什么高超手段。"
杨科长说:“哟,你背后还有高人啊?”
于力凡说:“高不高,回头再说。"
于力凡找的人是市里一所高中的校长,他和那位校长念师范大学时是同班同学,还住着一个寝室,两人好得没法说,用常挂在嘴上的笑话说,除了当时的女朋友和以后的媳妇,啥都不分彼此。于力凡在调到起重机械厂来以前,也曾找过这位老同学,想调到他手下去,可那所学校已经严重超编,一校之长终没敢触犯众怒。为这事,老同学总感有些不安,见于力凡又来找他,心里很觉高兴,诚心诚意地要用十二分的努力帮助老同学办好这件事。他在认真地权衡比较之后,竟拿出了一个让于力凡也大吃一惊的主意:
“依我看,就让这孩子报复旦吧,既是名牌,也不失把握,而且位于国内的第一大都市上海,山高海阔,毕业分配的前景可能比北京更诱人。"
于力凡好一阵惊愕之后说:“复旦当然是好,在国内的综合性大学中,除了北大,也就数它了。我早研究了这几年的省内招生情况,复旦的录取线已连续三年居高不下,录取数与过线数悬殊太大,那么多的好学生纷纷落马。你的不失把握怎么讲?"
老同学一笑,说:“你怎么就忘了事不过三的道理?依我看,正是有了前三年,很多一流考生今年必是避而远之,咱们正可打这么一个空档。"
于力凡紧摇头:“太冒险太冒险,要是考生和家长们都想钻这个空子,精兵猛将一起上,可就坏了大事啦。"
老同学又一笑:“那我就给你再加上一个保险。你让这孩子第二志愿报这所大学,"他顺手抓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下两个字,这所大学在国内也颇有些名气,所差也就不在京沪罢了。”我实话跟你说,这个学校招生的老师跟我有些交情,听说今年还到咱省来,到时我自有交待。"
于力凡仍有犹豫:“如果人家一愿已满,二愿又有屁用?就好比对号入座的始发火车,票卖完了,旅客也上全了,你认识车长又有啥用?"
老同学说:“你的比方打得不错,可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不知道,越是在车票紧张的时候,铁路上越要给列车长留机动票,以备万不得已的时候应付急需。比如有公安或安全部门的人突然上车,他们为了执行某种特别任务,点明要占用某个座席,那列车长就没办法啦?世间万事,尽在人为,不是做不到,只怕没想到,老兄,要解放思想啊!”
于力凡只是一味摇头:“这些道理我不是不懂,可咱哪里去弄那种特别通行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