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事情说办就办。
爷的生日过得不错,有菜有汤,有肉有蛋。婶和娘争着都往爷的床前端,黄绿鲜艳,在老屋的桌上摆设满桌子,香味丝丝股股,缠着老屋的房梁走。尽管爷没吃,仅喝了几口饺子汤,爷的脸上还是有了活人色,说话声音也大了许多。
过完生日,伯和叔便去请了几个木匠,在老屋门前做棺材。婶和娘专门到县城赶了一个集,买回了绸布和棉花,在老屋的后院铺了席,穿针引线做寿衣,一时间家里很热闹,叮当声、敲打声,从早响到晚,满院都溢动着操办丧事的大喜庆。
爷本身上没啥儿病,无非年老体弱,一跤跌损了筋骨,这时候歇过几天,身子有些恢复,又听说寿衣做了,棺材做了,身后之事紧锣密鼓在操办,斧子的砍声、锯子的锯声、木头的碰撞声、匠人们的说话声,滋滋润润朝着老屋拥。爷的这个年龄,这个家境,对死仿佛渴极了,若不是身在老屋中,也许三年前奶一死,他就跟了去。现在骨架活顺了,血流顺畅了,身上有了气力想动弹,他便叫娘给他烧了一碗面汤,打了两个蛋。汤蛋下肚,爷就下了床,走路的步子似乎比往日还健快。
爷走出屋子是午时,下床前他用手把枕头整了整,把被子叠好放在枕头上,然后扶墙到院里,今儿天气好,太阳圆圆大大烤在老屋顶。老屋瓦缝的嫩草都已昂起头,每个小芽都在日光中闪着亮。老屋的青乌瓦,闪着淡绿色的白光晕,屋脊中间落着一只红毛雀,在平日里不多见,每有一次,就说明家里有件大事要发生,且都是可喜可贺的事。依据那红雀个头大小,毛色浓淡,落的时间长短,便就知道贺事的大小。爷在院里独自瞅着红雀看一会,到那房上光气散尽了,把叔、伯叫到了老屋门口儿。
老屋的宅院很敞大,木匠们在厢房山墙下面做棺材,老屋门前的正院挺静雅。鸡在地上刨食吃。谁家的猫在老屋门墩上晒暖儿。老屋檐下的家燕在衔着泥草收拾房。伯和叔听到爷的叫,走来极吃惊地看着爷,没想到爷的身子竟立马恢复如初了。于是伯和叔,便都极孝敬地去扶爷搬凳子,请爷到太阳地里坐一坐。
爷说:“你们都看见老屋房上的红雀没?”
叔伯都说看见了,昨儿落下一会儿就走了。
爷说:“你们谁家这段日子做了啥儿事儿?”
叔说:“你的三个孙子上个月合伙在镇上开个饭铺子,专卖炸酱面。”
爷说:“生意咋样?”
叔说:“不赔不赚。”
爷说:“他三个出门前到没到老屋做些事?”
叔说:“都没进老屋。”
爷便把目光扭到伯身上:“你家呢?”
伯说:“大闺女怀孕啦。”
爷说:“她进没进过老屋来?”
伯说:“她说她和她男人偷偷地在你的床上做过事。”
爷脸上立马有一层红光晕,说:“怀了一个男娃。”
伯肩头震一下,抬头去看那房上的红毛雀。然他刚把目光落上去,红毛雀便扬起翅膀飞走了,又轻又快,如射在天空中一团火,先是直上,后又南拐,一会就消失在了南山梁的梁脊上。伯把目光恋恋地抽回来,盯着爷的那张老脸看,说真是男娃儿?爷说准是男娃儿。有了这话,伯的脸上就生出一层光,淡淡亮亮,如同脸上蒙了一层发光的纸。伯今年五十岁,一辈子生下五女无男。大闺女招一个上门女婿在家里,怀过两胎,都是女娃。如果这次怀上男娃,不消说,伯的这支烟火,就不断了。要再把老屋接住下,不定烟火会像弟家那样,红旺红旺。有了男娃有了后,伯就活出滋味了。爷说怀的是男娃,那就准定怀的是男娃,不信爷的话,不能不信那红毛雀。很长一会儿伯沉在兴奋里,直到做棺材的地方弄出一个大响动,伯才醒过神,伯才瞟见叔的脸上凝着一层灰,就如叔刚从云里走回来。到这儿,伯就猛地醒悟了许多事,对叔说,要外面的生意不好,让侄儿们回来到老屋住一夜。
叔瞅着爷的脸。
爷说我想看看那棺材啥儿样儿。
伯挽着爷的胳膊朝厢房山墙下面走过去,叔从老屋拿出爷坐了一生的老靠椅。爷坐在靠椅上,太阳从他头顶照下来,暖气从他的头皮一下暖到双脚上。面前的木匠们,已经把棺材板解成了二寸厚,刨光倚在院墙上,一块一块散发着浓稠的木香味。爷在椅上坐一阵,起身过去用手量那板的厚宽长,末了拿指关节敲敲寿木板,木板发出一种脆干的响亮来。
老木匠对爷笑了笑:“板不错。”
爷对木匠点点头:“手工细致些。”
木匠用斧头敲刨子:“盖出来准是一间好房子。”
伯两步走到木匠前:“别急着收工,工钱不够我再添五十块。”
老木匠望一眼他的徒弟们:“我一辈子没做过粗糙活。”
爷也朝木匠面前晃一步:“人活两世。下一世我要在你盖的老屋里住上一辈子哩。”
木匠停下活儿盯着爷的脸:“你这一世还长哩,舍得吃少说还能活十年。”
爷脸上挂着一淡笑:“长短我知道。”
这当儿一直站在一边的叔走来:“爹,要么这个月你还在我家吃饭吧。”
伯过去把爷扶到老椅上,说:“轮到谁家是谁家嘛。”
木匠又接着做棺材:“听说城里人寿命长是喝麦乳精喝长的。”
叔又跟到爷的椅子边上弯着腰:“我去镇上给你买些麦乳精吧爹?”
爷朝叔摇了一下头,说:“闲花钱……”
木匠脸上溢着红灿灿的笑:“我一早一晚都喝半碗麦乳精。”
叔在爷前直起腰,说爹呀,女人们嘴贱,我家里人哪儿说话伤了你,你要想开些,千要紧,万要紧,身子最要紧,你多活一天就是我们的福,你能多在老屋住一天,我和哥心里都舒坦。过去的事别往心里搁,我到镇上给你买几瓶麦乳精,你让哥扶着到后院看看她们做的寿衣哪儿不中意。这么说着,叔就果真出去了。
叔一走,伯脸上的喜气立马淡薄了。
太阳略微偏西一些叔便离开村,走在通往镇上的土道上。道上人少车少,只有一群群麻雀从这个山梁飞到那个山梁,又从那个山梁飞刭这个山梁来。单为几瓶麦乳精,叔是不屑跑到镇上去,想必是麦乳精和老屋紧连着。他知道,老屋归伯是一定了的事,但他觉得就这样归伯未免太简单。当初分家本可以各人一间半,可那当儿自己被新宅的瓦屋迷眼了,托手把老屋让给了哥。叔想世上有倒流的水,横刮的风,就有可能再分一次家。重新分家也只消爷说一句话。把麦乳精提回家,把滋补品放到爷面前,请他说声把老屋让哥退出半间是通情理的。叔想不退半间退一间,不退一间退半间,好歹都是你的亲生儿,你不能铁石心肠不松口。且叔的三个孩娃在镇上开的面馆生意如何,他也该到馆子里询问一声了。赔也好,赚也好,只要把老屋分到一份儿,一切都会自自然然好起来,财源会自自然然宽起来。
叔心急,快去快回。
关心了饭馆子,到食品店用三十块钱买了都是城里人才肯买的滋补品,如麦乳精、菊花糖、速成熟面粉、金黄的鸡蛋卷,七七八八一大兜,吊在肩上叔就回来了。到村头太阳才近西山梁,红光水样在村中流一地。远处的牛哞声沉沉稳稳漫过来。村街上有人问叔说,放血了买这么一兜货?叔笑笑,说放啥儿血,为自家老人扒房卖地也没啥儿不应该。何况这年月,钱不值钱得如粪坑落的秋柿叶。到伯家,叔人未进院,声音就先自飞进去:
“爹,我回来啦,跑得脚疼。”
院里的棺材已经合出模样儿,就如房子已经盖起来,仅差装上门窗、泥好墙壁就可住人了。白棺材架在两条长凳上,老木匠正用木锤敲打板缝儿。爷是追着太阳坐,这一会儿老靠椅移到了正院太阳地,他背靠在椅背上,伯正在喂着他啥儿,一个白碗,白碗红汤,一口一口进了爷的肚。叔走进院里,如同背了一兜喜悦:“喝不呀爹?来——泡些麦乳精。”
老木匠看着叔的兜儿笑:“得三十多块钱吧!”
叔把网兜卸下提手上:“这年月没啥儿不涨价。五十七块八。”
爷扭着看着叔提的兜,脸上满是淡然:“闲花钱……”
叔取出一瓶铁盒麦乳精:“还是上海货哩……给碗里倒些,爹?”
伯瞟一眼叔手中的铁盒子:“这碗里是中药汤。”
叔轻微一怔,铁盒僵在手上:“啥儿中药?”
伯又喂爷一大口:“人参。”
叔说:“哪来的人参?”
伯说:“我去前村药铺买的。”
叔说:“贵吧?”
伯说:“这一根是九十二块钱。”
叔立马站直不动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一晌紧脚急步到镇上,压根儿在爷面前是白跑。这一刻他灵醒到了伯到底长他两岁多,每一步棋都下在棋位上。他灵醒到分家时,也许伯就设一个扣子让他钻;灵醒到几天前伯把玻璃瓶砸碎扔进水坑里;灵醒到伯让大女儿和女婿在爷的床上偷做那号事,等她怀上男娃又答应把老屋每月二百块钱租给自个儿……到眼下,自己去镇上给爹买三十块钱的补养品,他就拿九十块钱给爹买一条人参喝……
叔提着兜儿盯着伯喂爷的那个碗:你做事情过分了哥……我小你两岁也不是三岁孩娃儿!别以为老屋就真的归了你名下。我不让你要老屋你就要不成!你知道“泰山石敢挡”的砖藏在哪儿?我知道!以为你喂爹一碗人参汤心就诚了吗?我早看透你的心是个啥儿模样!你想把老屋独吞吧?不行的,给你说不行的!哼!
叔在伯和爷面前尴尬一阵子,脸上起了一层粗糙的笑。哥家里钱紧,叔说,又让你花这么一大笔,还不是嫂子喂鸡卖蛋攒了一冬的钱。伯说这会儿卖房卖地也该花。再买啥儿让我去,叔脸上有了不高兴,好歹你三个侄子都在镇上做生意。话到这儿,也许已经感动了伯,叔便转过话题去问爷,说把这兜东西放你屋里桌面吧,爹?
爷喝了最后一口人参汤:“你提家一半吧?”
“哪能哩。”叔这么谦让着,提着东西朝老屋走去了。叔的步子走得不快不慢,每走一步,就离老屋近一点,最后就独自走进了老屋里。
叔独自走进老屋里,老屋里就发生了想不到的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