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丧事很快办完了,快得就如从老屋门前刮过一阵风。匆草草的,仅让爷在老屋门板上躺了两天,伯和叔就把他送到了世界的那一方。
需要爷旋急地把老屋让出来。
爷走了,春天便来了。老屋瓦缝间的草,经过一场雨淋,太阳照几日,就都扭着身子长出来,一天到晚摇摆在半空中。有野葛芭、抓地龙、黄花藤。最多的是狗尾巴草,毛毛茸茸,半筷子高低,每一条瓦缝都有那么一行,精心栽种似的。早早晚晚都有稀薄的草腥味在老屋和院里散漫着。
眼下是二月末,梨花已经白了树枝,桃树上也染了红色,山梁子整个都浸透着和老屋房上一样的颜色。爷死了,春天来了,叔和伯家的日子一天天朝着旺处过。关于老屋,不消说归了叔家。然伯换房前有个条件,说为了让大闺女和上门女婿有把握生下男娃,得先让他们搬进去住到把孩娃生出来。叔同意了,说谁让我是他们叔哩,他们无后断根我做叔的一样儿急。
伯家大女儿和女婿就搬进了老屋里。
老屋归了叔家,叔和婶就断不了常到老屋走走,看老屋有啥儿变化,别又少了敢挡石啥儿的。婶第一次来老屋时,伯家大女儿正在爷的床上换铺草,不见啥儿异常。半月后再来老屋,伯家大女儿正在老屋门口做一件婴娃的红布兜,婶一见她,倒吸一口冷气。婶没想到她住进老屋才半月,孕肚子发得那么快,半月前刚刚显些鼓,这一会鼓得就如肚里塞了两个草枕头,把她的两个小腿都压得肿起来。
婶问娘:“大侄女怀上了几个月?”
娘答婶:“四个月。”
婶说:“好像快生啦……”
娘说:“我找人看过啦,说是男娃双胞胎。”
婶存着疑心从老屋院中走出来,没有回家,径直上了东山梁。叔在东山梁上锄小麦。小麦地夹在几家责任田的正中间,一片绿绿旺旺,刚开春麦苗就开始罩地了。田地的事让叔极奇怪,同在一块坡地上,同样做活路,自家忙着跑生意,底肥也没别家施得足,往年都是人家比叔家庄稼长得好,可今年叔的庄稼偏就疯长了,四周的麦苗都还稀稀落落零散着,叔地里苗草就都绒绒铺开来,到了不锄不行的时候啦。叔说咋回事?伯用鼻子哼一下,说有了老屋,福运从四面八方来,没了老屋,跟头从四面八方栽。叔不信连地里庄稼也同老屋归了自己联系着。然地里的庄稼确实和周围不同,色浓秆有力,一看便知会有好收成。在这东山梁上,远看近看,自家的地都如一块毡子,苗色如涂染一般。且老大娃儿订了婚,那女娃爹说只要有老屋,一分彩礼都不要。女娃又秀又勤快,果真一分彩礼也不要。更甚是老二娃儿回来说,冷丁儿生意好起来,似乎所有的赶集人一夜间都爱吃了炸酱面。铺子一早开门,半夜关不上,每天都能赚个三百多块钱。所有的事都是猛然发生的,叔不能不和老屋连着想。他跟婶说:
“你说都是因为老屋吧?”
“还能因为别的啥儿?”
“你说老屋真有这么怪?”
“在你眼下你都看着的嘛。”
“这么说把哥坑苦了……”
“你已经把新宅院全都让给了他。”
“总算把老屋要到了手。”
“就怕你的三个孩娃将来也为老屋争。”
“先住一天说一天吧……”
叔锄地腰酸了。他躺在地头上,眼望着高天白云彩,日光在他身上温暖着,好像天冷时有块棉布包在他身上,舒服得肉就要从骨架上酥下来。初春的风又轻又绵软。从他脸上小心小胆地刮过去;山梁上的清香,随风走来,全都在他鼻下立了脚,由他任意地吸进肚里去。几十年了,还是这个山梁子,还是山梁上的老田土,还是开春时的梁上风,先前叔也不断地这样躺在山梁上,可他一向没有觉得这些对他这么热切过,这么亲近过……
都是因为有了这老屋!
有这老屋我也算没白来世上走一遭!
就这么想的时候婶来了。婶来了,老屋的事情就跟着走来了。婶气喘吁吁坐到叔身边,说不得了,老屋真是不得了!叔从地上折起来,老屋咋的了?你哥家大妞住进去才半月二十天,肚子就大得像是鼓。
叔又躺在原地上:“大就大嘛碍了你啥儿?”
婶翻了一下眼皮:“都说是一对双胞胎。”
叔看着半空飞的鸟:“就是三胎又咋样?”
婶用手朝地上打一下:“男娃呀是男娃!”
叔看了婶一眼:“不要男娃谁住老屋呀。”
婶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你愿意他家生男娃?!”
叔慢慢从地上坐起盯着婶的脸:“你真想让哥家绝后啊?”
婶朝叔前走一步:“真能绝后才好哩!”
叔从地上弹起来,将拳头凝在腰间里:“有胆你再说一句!”
婶又朝后边退两步:“他家人丁兴旺,那老屋哥还不一定真给你。”
叔的拳头松开来:“全都说好的……”
婶又朝前走半步:“老屋归哥都已写到文书上,你不是照样讨要回来了?”
叔忽然身上如同少了啥儿,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很空洞,那地方本来就该很满的,可有人从那地方把一样东西拿走了。对面的山上有人赶牛在晃动,他朝那人看一眼,看清是伯赶着他的腱子牛从坡上往下走。叔一下就灵醒到拿走那东西的就是伯,就是他亲哥。哥永远都不甘心把老屋让出来。是没有办法才答应把老屋给我的。我有三个娃,个个都壮在他面前,要他也有三四个男娃儿,横看像门板,竖看像杨树,往人前一站塔似的,他会把老屋给我吗?
不会。
压根儿不会!
要他大闺女真生一对男娃呢?
妈的,没想到女人家也有长见识。
不求别的他叔,就求能人丁兴旺。
你家人丁兴旺了,还要老屋吗?
老屋本来就分到了我名下。
那时候分家是我不明白这老屋。
就是各人一半我也不能让你全占去。
你不是说老屋住单不住双?
现在我家有人继后了,不能总让你家占老屋。
老屋有二主就不成老屋了。
那你就把老屋全归我家住!
奶奶,女人家的见识倒还真的提醒人!
叔的拳头全都松开了,他把目光从婶的肩上投过去,村落清清亮亮收在眼睛里。老屋坐落在村中央的最高处,黑黑灰灰如同一座老庙房。就在老房的后房坡,叔忽然发现瓦背中间长着一棵树,在山梁上望着像一蓬大蒿草。啥儿树?叔心里极奇怪,瓦缝的水竟还能营养一棵树。是榆树还是槐树?叔也去过登封县的少林寺,那儿的塔林中有座塔,不在塔林正中间,塔也不显大不显小,不显高不显矮,就那个塔的最顶上,直直地生了一棵小榆树,胳膊一样粗;人说那树虽小,已经长了几十年,还说那塔下埋的是汉武帝多少代的孙,是开封府的啥儿王,在哪个朝代曾经称过帝,是因为他在塔下埋着塔顶才长了那么一棵树。是因为他称帝的时间没完突然死了那树才总是死不了。老屋上的树我先前咋没发现?也是因为这些天才长树的吗?娘的,自家的老屋自家的树,竟不知房上有棵树,竟不知那是啥儿树……叔脸上忽然生出一层悔,淡云一样漂浮着,那神情、那对老屋和树的专注都让婶懵懂,她先还以为叔是看自个儿,以为叔明白了她的话想要问她啥儿,可过了半晌叔却不吭声。
婶朝身后扭了一下头。
“你看啥儿?”
“不看啥儿,”叔叹了一口气,说,“她已经怀上男娃了,眼下让她搬出老屋,她也一样生男娃。”
“让她吃些菠芨她就不生了。”
叔的肩头颤一下,猛地睁大一下眼,实实在在看着婶的脸,就如刚才看着老屋上的树,详细看一阵,他弯腰拾起锄,说走吧,回家再说,就扛锄出了地,上了梁上的路。
婶紧步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