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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老屋 > 第七章

    七

    伯家大闺女肚子隆得山似的,见酸脆水果嘴就馋,偏初春时候,啥儿水果都缺,镇上有卖过冬水果,如苹果啥儿的,一斤一块八,吃苹果和吃命差不多。也是活该她没口福,如再晚几个月,至少山梁上还有几颗酸枣、野杏,可这阵,虽是满山碧青,却不见一样果实。

    这会儿,婶到老屋看房子,坐到侄女的身边说,你的肚子这么大,不吃酸脆水果哪能行。怀孕不吃水东西,生时就干疼。且那娃儿出世也是干干巴巴不长个。侄女说想吃水果买不到,我一见水果嘴里就流水,连生萝卜一气都能吃两根。婶便叹了一口气,我明天进城给大娃的对象买衣裳,看有啥儿东西给你捎一些。

    来日晌儿里,婶进了老屋院,手提一个大布兜,兜里凸凸鼓鼓很见重,一进大门把兜往院地上一丢说,嫂子,我这趟进城算专程给大侄女进了一次货,布没买一尺,便宜的菠芨一下买了四十斤。

    娘从屋里走出来:“啥儿菠芨?”

    婶擦了一把汗:“城里的鲜货。我也是先前听说没见过。你尝尝。”

    听说婶从城里回来了,大闺女忙从老屋颠出来,见婶脸上就赶紧挂上谢。婶也乐意让人谢,说了很多又热情、又抱怨的话,然后解开兜,捧出两把菠芨来。原来菠芨大伙儿都知道,有耳闻没种过也没口尝过,闹半辈子菠芨原是地上生的水果,核桃一般大,红皮,模样像大蒜头,水里一洗,削去薄皮,内里的白仁又脆、又甜,还有一种清香味。一个菠芨吃进肚,浑身筋脉都舒展。娘去洗了一碗,婶、娘尝了几个鲜,其余大闺女全吃了。吃完自个儿去洗了二十来个又都落了肚,直吃得嘴角起粉末。娘说不敢吃得那么多,婶说才四毛钱一斤,都是女人家,一辈子能怀几回孕?不要苦了嘴,眼下钱又粪似的不值钱。

    倒也是,娘对大闺女笑了笑,说想吃你就吃吧。婶说吃完了我去城里再给买上十几斤。大闺女不好意思地将兜口扎起来,忙进屋取出十六块钱递给婶。

    婶接过钱就扔在了娘的怀里:“嫂子,这是啥儿意思?”

    娘捡钱僵在尴尬里:“不能让你花钱呀……”

    婶把眼睛瞪起来:“我做婶的为侄女花几块小钱不应该?”

    娘就无话了,憋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件事,说他婶,我家鸡蛋吃不完,要么走时你拿些鸡蛋回家让他叔补身子?听了这话,婶的脸上就放出一层光,说,你要觉得过意不去了嫂,大侄女生完娃儿给我家腾让老屋时,把老屋窗下的生蛋鸡窝给我原封留下来就成。婶说我就看上了那鸡窝。

    娘脸上的喜兴立马没有了:“那鸡窝不过是几个土坯架个坑坑儿。”

    “不在好坏,在它聚财。”

    “你只要挨着老屋墙垒就是了……”

    “嫂又不是不知道,挨着老屋的东西一动就没灵性了。”

    “你要真想要那鸡窝我就留下来。”

    “我就看上了那鸡窝。”

    把鸡窝原样给婶留下来,这是娘极不情愿的事,然婶说出口,又给大闺女捎回这么一袋菠芨来,娘就不能不答应。答应了留鸡窝,吃婶一袋菠芨娘也就觉得极应该。婶一走,娘就把菠芨提到老屋里,对大闺女说你吃吧,要咱家一个鸡窝能顶她十袋菠芨哩。于是,都觉得无愧于婶啥儿,吃起菠芨不怜惜,渴了吃,饥了吃,不渴不饥仍是吃,十天不到,一袋菠芨也就吃完了。吃完了娘把菠芨袋儿送给婶,很正经地说,她婶呀,烦你再去城时给大闺女再买回一袋儿,她越吃越想吃,钱你回来我就还给你。

    婶又给大侄女儿送一袋菠芨来,娘和大闺女绝口不提钱的事,婶也从不说起一个钱字来。

    时间过去一个月,大闺女吃了三袋菠芨果,一夜睡觉时,她觉得肚子隐隐疼,且肚里的孩娃胡乱动,仿佛立马就要生。算算时间,才怀孕六个月,离作娘还有三个多月哩,便觉得这是怀孕女人常有的事,并不放心上,断不了要同往日一样做些家常事。到了这日后晌,山梁上卷了云彩,不一会就淅淅沥沥落了雨,一柱一柱斜着射下来。眨眼时候,老屋院里就积起一潭水,白水泡船样满院漂。老屋窗台下的生蛋窝里有只母鸡咕咕叫,娘想去收鸡蛋,看雨柱不断,就对老屋的大闺女唤,说你离鸡窝近,去把鸡蛋收回去。

    大闺女把头从老屋勾出来看看天,说雨住了再收吧娘。娘把头勾出屋门看着天,对着老屋唤:

    “这是连阴雨。”

    “那就等明儿再收也不迟。”

    “不怕鸡蛋在窝里过夜被啥儿吃了去?”

    “前几天我还在院里看见几根黄鼠狼的毛。”

    大闺女就沿墙根去窗台下边收蛋了。她一手举个伞,一手扶着墙,双脚挑着水浅的地方走,到鸡窝边上时,一脚踩在一个瓦片上,身子一歪,便坐到雨水里。

    当即,雨水里有了一片红。大闺女一惊,回头朝着厢屋叫,娘——快呀,我流了一地血。娘从厢屋跑出来,趟着雨水把大闺女搀扶起,那血就有筷子一股顺着大闺女的两腿往下流,立马院子里的积水都成了粉红色,又清新、又鲜艳,还有一股腥味儿。

    “疼不疼?”

    “不觉疼。”

    “先把两腿并起来。”

    大闺女两手按在墙壁上,两腿死死拢到一块儿,腿上的血股流小了,只还有热水样一点朝外渗。娘看闺女腿上的血断了流,过去把蛋窝的鸡蛋收到手,又回来扶着她慢慢进了老屋里,让她躺在爷睡过的床铺上。

    娘捏着鸡蛋站到床边上,那鸡蛋还有温热暖着娘的手。

    “咋样?”

    “身上没力气。”

    “还流血?”

    “像是流干了。”

    “疼?”

    “不太疼。”

    “我给你削几个菠芨吃?”

    大闺女摇摇头。

    天渐渐黑下,雨还不断线地落。村子里除了雨水声,别的响音一点也没有。村街上白茫茫一片,却又望不出多远。因为雨,天又凉起来,大闺女在床上盖着被子睡。大女婿到洛阳做小本买卖没回来,那一夜娘就陪着闺女睡。时入下半夜,她忽然觉得肚子跳着疼,后又觉得坠着疼,疼得恨不得用刀把肚子豁开来。娘是生过几个娃儿也帮人接过生的人,她不断帮闺女在床上翻身子,一会让她坐起来,一会帮她半靠着,无论咋样都止不了她的疼,尖叫声刀子样一阵一阵从老屋砍出来,在雨夜里冲撞着。

    伯在厢屋睡不着,又不好走进老屋去,就站在院里雨水中。雨中的老屋显得格外低,仿佛被雨水压卧了。房檐下的家燕不断发出叽叽叽的叫,和着大闺女的叫唤刺进伯的耳朵里。借着蒙蒙的雨水光,他去站到老屋门口上,呆呆木木老半天,心里总悬着一档子事,琢磨有灾要降到他头上,降到老屋里。正疑时,他听见老屋的窗台上有动静,以为是有没回窝的鸡,踏着雨水到那儿,取出火柴在屋檐下划燃开,亮光刚一闪,一样东西就从窗台上飞进了雨水里。

    是只黑乌鸦!

    乌鸦咋会落到窗台上?

    是下雨没有赶回山梁的窝儿里?

    灾呀祸呀真的要落到我头上?

    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轻易把老屋让出手。

    兄弟呀,你不会好死的!

    有了老屋我还怕啥儿呀哥。

    总有一天我还要把老屋夺回来。

    那就看你的能耐了哥。

    我就住死在老屋不搬走!

    没听见大闺女在屋里叫灾吗?

    伯转过身子仔细听,忽然老屋里没有声音了。一星声息也没了,静得仿佛老屋里没了人。飞进雨里的乌鸦似乎飞不动,雨水把它从半空慢慢朝下砸,它又死命要朝高处飞,扑腾的声音如湿了翅膀的母鸡想要飞到树上去。这当儿,娘从老屋走出来,一手端个油灯,一手护着灯头光,站到老屋门口屋檐下。

    “她爹?”

    “咋样?”

    “灾——灾——早产啦。三胎,都是男孩娃,一出世就都断了气。你进屋看看吧?”

    伯怔在雨中不动弹。

    半空的乌鸦终于再也飞不动,它想往老屋房上落,可没到瓦房边,就实实在在掉下来,像一块浸满水的木头摔在伯身边,溅起的雨水落到伯的裤腿上。伯想捡起乌鸦朝地上摔一下,可捏住乌鸦时,他冷丁想到了啥儿,就提着乌鸦朝门外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