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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老屋 > 第八章

    八

    “大侄女早产了?”

    “早产了。”

    “哥你也别伤心。”

    “伤心也没用。”

    “就是,伤心也没用。”

    “怪,睡在老屋咋会早产哩?”

    “……”

    “是男娃?”

    “是男娃。三胎都是男娃儿。”

    “那就不是老屋的错。是侄女肚子不保胎。”

    “她坐过两次月子都没有这种事。”

    “再怀孕得让医生开些药……”

    “我想让她再在老屋住一年,生过男娃搬出来。”

    “哥……这不行。”

    “……?”

    “今儿出门,看见我家院落雨水里泡个黑老鸦。”

    “可能是下雨湿了翅膀落进院里的。”

    “接着老大就回来说馆子被偷了。”

    “不算啥儿。”

    “这是前兆。”

    “你想咋办?”

    “我想下个月就让老大把媳妇娶进老屋里。”

    “你想逼你哥绝后?”

    “上次说的就是侄女一产就从老屋搬出来。”

    “可她产得早,是三个死娃儿。”

    “那就不怪我。”

    “你别把事情做绝了。”

    “其实抓些紧,侄女还能在老屋再怀上。”

    叔和伯说这话是在梁下河边那个水坑旁。一场雨过去,河里涨了水,把水坑淤平了。河边刚冒头的嫩草也都被黄泥盖起来。有青蛙在黄泥面上跳,还有死了的鱼苗从上游漂下来。河沟里塞满了腥味。鸟们都在村旁寻食吃,有麻雀、老鸦、鱼鹰、黄莺,还有从村里沿河游下来的鸭。每下一场雨,涨过一河水,这河旁草丛里就留下两岸野食儿,就要有鸟们在这儿忙几天。叔伯是趁雨过天晴,地里有墒,到红薯地里补苗时在这碰上的。依然是都到沟旁挑水见的面。没有水坑了,一个在河的那一边,一个在河的这一边,河水从他们中间哗哗响过去。鸟们看见他俩飞到了河上游,这段河上就有他们俩。穿沟风从河沟深处吹下来,凉凉爽爽吹到村落里。在这能看见老屋的一个后房角,那房角就如寺院正堂的老屋角,微微翘着挑进半空里。

    “这么说你非要大侄女立马搬出来?”

    “你不能让你大侄把媳妇娶到老屋外。”

    “要是不搬哩?”

    “哥不会。”

    “要会哩?”

    “哥你可说过大侄女一生就让老屋的话。”

    “话是说过了……”

    “男人不能短舌头。”

    “是你舌头先短了,分完家又回来占老屋。”

    “这么说哥你真的不搬啦?”

    “不搬啦。”

    “那你三个侄儿动起手脚我可拦不住。”

    “你就让你三个孩娃把我打死在老屋吧。”

    伯这么说一句,把胸脯昂了昂,弯腰从河中打了两罐水,挑着上了山梁子。梁上的小路,硬是在他脚下弯扭着。叔盯着他走去的后身,心里隆隆隆地跳,极想过去一扁担砸在伯头上,让他脑壳碎裂开。然他没过去,他只隔河唤:

    “你不搬我也要把儿媳娶到老屋里——”

    伯在梁上回过头:“娶进去我也不会搬——”

    叔忽然觉得对伯没了啥儿法儿。他的身后半山坡,有一个新土堆,在一片槐林里,叔挑水就要从那槐林走过去,就要朝那土堆望几眼。每望一眼他都很惬意,觉得面前的田地格外阔,日光格外明,仿佛满山梁的草、树、庄稼都在对他笑,仿佛以后的日子猛地都摊在了他面前;财源四通八达,孙儿孙女满堂,庄稼季季丰收,鸡猪牛羊肥肥壮壮,人不生病,家不落灾,老屋上总落一只红毛鸟。房上的那棵小榆树日渐长大,终于孙儿孙女中有个孩娃,读了小学读中学,读了中学读大学,毕业到了县城去,先县长,后省长,最后官就做到了京城里……最后……最后叔就不敢再想了。他一边从槐林穿过去,一边脸上挂着笑,把目光从槐林的土堆上移开来。可这次,待伯从叔的眼中消失时,他突然转过身。没有从河中打水,而是挑着空罐上了山梁路。路经槐树林,他朝那新土堆上瞅一眼,就盯着土堆不动了。槐林里很静,有山麻雀在枝头跳,啁啁啾啾响一片。那新土堆在林里一块空地上,圆圆也就几担土。叔盯着土堆看一阵,忽然抬起脚,朝土堆走过去,狠狠朝土堆腰上踢几脚,然后把扁担扔地上,骂说你爹你爷、你娘你奶,你们全家咋不都死掉、都死绝!接着叔又朝土堆尖顶死命踹一下,嘴里叨叨着,抓起脚边的瓦罐啪的一声砸在土堆上,不等瓦罐片儿飞起全落下,就又将另一只瓦罐砸下去……

    不一会,土堆就被叔踢打平整了,且从那儿露出一个木箱角。看见木箱角,叔朝箱角死死地跺了三脚,直到木箱子发出咯咯嘣嘣的碎裂声,黄土顺着破裂的箱子落进箱子里,叔才长长喘了一口气,停住手脚站下不动了。

    那土堆下的箱子里是伯家大侄女早产的三个死胎男娃!

    叔离开槐林到梁上红薯苗地时,太阳已近了山梁顶,地里红薯苗的青叶都有些蔫耷拉,婶已将满地缺苗的垅上刨好窝,红薯苗都丢进了窝儿里,见叔迟迟才从沟底晃下来,两手空空,没有挑担子,婶的嗓门便高了。

    “水罐哩?”

    “碎啦!”

    “碎啦……碎啦扁担哩?”

    “扔啦!”

    “你……出了事?”

    “奶奶,哥家不想搬出老屋子!”

    “不搬……你就愿意啦?”

    “你还能真的把他打死在老屋里。”

    “那、有啥儿法儿?”

    “没法儿。”

    “大媳妇就不往老屋娶了呀?就这样白让他家住老屋?小鸡我都跟人家订养了几十只。”

    叔不说话,一屁股坐在地垄上,两眼望着对面山梁坡。那儿是伯家责任田,伯正和娘在浇水补苗儿,身腰一弯一直不停歇。山这边叔在盯着他们看,脸上凝着极厚一层青,仿佛是冰在水中的菜叶子。过了好一会儿,叔忽然转过身,对婶说你回家收拾些补养坐月子女人的补养品,吃过夜饭咱一道去哥家看看大侄女。

    婶将眼珠在叔身上滚了滚。

    叔说:“给哥商量,让他把老屋让出三天,就说娶下媳妇就把老屋再还他。”

    “三天?”婶眼朝梁对面斜了斜,“三天还不如把媳妇娶到老屋外。”

    叔用鼻子哼一下,拔掉一棵红薯苗儿在嘴嚼了嚼,说:“搬进去就把老屋占死了!”

    这也是没法儿的法。叔和婶这么商议了,吃过夜饭就去了。月光很明净。月亮在村子上空下弦着,村落的房屋、街胡同、柴垛子都淋在清水似的亮光里。伯一家人收拾了锅碗,正在老屋门前闷坐着,几天前大闺女生了三个死男娃的凄楚还很浓重地在伯家弥漫着,闲下来断不了仍要提几句。就是这一会儿,娘望望头上的月亮和几粒稀星星,说我今儿见了村里的三奶奶,她说人坐月子不敢吃菠芨,菠芨吃多了准小产。伯把头偏一下,问你们吃的菠芨哪来的?娘说先是她婶送来的,后是我让她婶进城捎回的。

    “你叫她捎她就捎回了?”

    “她想让咱搬家时把生蛋鸡窝留下来……”

    伯呆呆坐着吸闷烟。大闺女早产是菠芨吃多了,菠芨是婶不要一分钱从县城买好送来的,大闺女早产完叔就逼着伯家让老屋。这事情显得很弯曲,不知哪儿弯到了哪儿去,那弯的地方在伯心里拧扭着,打成一个结,实实在在绕在他的心头上。月光里,伯吐出的烟谱成天蓝色,在一家人中间缠一阵,才缓缓升起来,成为和月光一样的颜色消失掉。也就在这伯正生疑的当口上,叔和婶来了。叔在前,婶跟后。婶胳膊上挎一个半大柳篮子,内里装了熟面、红糖,还有别的女人们才吃的啥儿。人到院落里,叔先咳一声,说哥嫂你们都吃过饭了吧?伯偏了一下头,不作声仿佛没看见。娘见伯不言,想说话嘴又合上了。倒是大闺女吃了人家菠芨不好不说话,说都吃过了夜饭便忙给叔婶让了座。婶坐在大闺女的身边上,把篮子放在脚前头,拉着大闺女的手,说产就产了吧,别伤心,还年轻,一年半年还照样生娃儿,然后把篮子朝大闺女身边提了提,说这一点东西你留下,补养补养身子骨,一次怀三个孩娃儿,换了哪个女人也受不了。大闺女就说不要那东西,只求能在老屋再住一年十个月,再怀一次生下来。

    原来叔和伯这边都没话,月光水一般在他们中间结一层,听了大闺女这么一说,叔就把话题接上了。

    “我过来就是说别让侄女离老屋。”

    伯不再吸烟了,怔怔盯着叔的嘴。

    “好歹我是她亲叔。叔说让她再住一年、二年都可以,只要能在老屋生下男娃儿。”

    伯又把烟袋咬嘴上,脸上依然凝冻着。

    娘忽然乐了。

    “那你家老大媳妇娶进新宅里?”

    “我想让大侄女搬出老屋三天再搬回老屋来。”

    娘闭嘴不再说话了。

    婶把板凳朝伯这儿靠了靠。

    “就三天。娶完媳妇就让他们搬回家。”

    伯把烟灰磕了磕。

    “就三天值得这么折腾呀?”

    婶叹了一口气。

    “媳妇说老屋不做洞房人家不出嫁。”

    都不言声了,彼此相看着。门外有条狗想朝院里进,试着探探头,却又转身走进了胡同里。月亮移到了村中央,星星比早先稠起来,地上的光亮比原来更清明。飘游的云彩浓浓淡淡,从月亮面前晃过去。伯点了一袋烟,火点眼一样在老屋面前明睁着。老屋涂下的黑影,慢慢转动着,终于就把叔伯们盖住了,好像是一块黑厚的铁板压在人头上。就这么闷了好一阵,叔有些耐不住,身子在凳上晃了晃。

    “哥,就让侄女搬出来三天你还不同意?”

    伯没有磕烟灰,把烟袋往地上扔下去,站起来说你有话出来说,就把叔领到了大门外。大门外的胡同口,有村人们在扯淡。不知哪条胡同的脚步声,极有节奏地咚咚着,由近到远,由远到近,来回响个不停。谁家的牛,脱了缰绳,很悠闲地从叔伯面前走过去,又从叔伯面前走回来。

    伯说:“你说句死话,到底啥儿打算。”

    叔说:“在老屋娶完媳妇就搬走。”

    伯说:“要不搬呢?”

    叔说:“搬。”

    伯说:“不搬呢?”

    叔说:“不会不搬。”

    伯说:“要万一不搬呢?”

    叔说:“不信我我也没法儿。”

    伯默了一会儿,朝四周瞟一眼:“我要是这三天也不把老屋让给你……”

    叔乜了一眼伯,看不清伯的脸:“不给三天情我就不认你做哥。”

    “要咋样?”

    “我硬把儿媳娶进老屋里!”

    “老屋不能有二主硬娶也没用。”

    “有灾同有灾,毁了就毁了。”

    “你说娶完媳妇占住老屋不走咋办?”

    “我不会。”

    “要会呢?”

    “我不会!”

    “要会呢?!”

    “你是逼我跪下对天起誓哥?”

    “你叫上你家里人回去吧。”

    “老屋呢?”

    “让你住三天。”

    “那明儿早老大就来看老屋。”

    “有啥儿看?”

    “做新房总要布置一下子。”

    “你走吧。”

    叔和婶一道就走了。

    老屋院里仍旧还是伯一家人。时候已近夜半,月亮暗下来,老屋显得低矮了,黑影反倒淡下来。天已经阴凉,坐在院里身子会突然冷出一个哆嗦。娘说你同意他家把媳妇娶老屋?伯说去睡吧,女人家少管些闲事。娘站起身子说搬进来就不会搬出去,事情面一样白白摊在案桌上。伯猛地站起身子来,吼一句少啰嗦,娘就哆嗦着往屋走。到门口时伯又突叫住娘,说三奶奶咋说菠芨的?娘说三奶奶说闺女是吃菠芨吃坏的,不吃菠芨三个男娃准顺顺当当按时生下来,话毕就进了厢房屋,余下大闺女和伯在院里。大闺女说,爹,我怕搬出老屋子,不住老屋,我不会怀男娃,更不会一次怀三胎,方圆几十里,从没见过有谁一次怀三胎。

    伯说,睡去吧,我不会让他家顺顺当当搬进来。

    大闺女进老屋睡去了。

    伯在老屋门前盯着老屋看,呆呆站着直到大天亮,又转身出了门,去村里找了三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