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叔家大孩娃真的一早来看老屋了,在屋里指画一阵子,走时对伯家大闺女说,姐呀你早些搬出去,我得把老屋收拾收拾。那时候,伯去三奶奶家没回来,娘到村中借筛淘麦了。待伯脸上死着一层冷冰颜色回来时,大孩娃已离开老屋子。听了大闺女讲,伯就问了一句话,老大说没说他啥儿时上镇上?大闺女说他说吃过早饭和叔一道走,饭馆子半晌就有人吃饭啦。听了这话,伯问你叔也去镇子上?大闺女说好像是说他也去,伯就没再讲啥儿,转身到老屋房檐下扛过一张铁锨,如同往日下田一样,静静默默朝大门外面走去。
大闺女说:“爹,你去哪?”
伯没扭头:“一会就回来。”
娘说:“立马就吃早饭啦。”
伯说:“把我的饭留锅里。”
伯走出大门,朝东一拐,进了胡同里。饭早的村人们,有的已经把饭碗端到了大门口,见伯问说吃没有?伯说吃过了。又问去哪?答说下地。再说好早哇。伯说不早。就这么问答着,伯就出了村,上了东山梁。早上的太阳灿灿一片,如化开的金水摊在东天边。山梁上的草,每片叶上都挑着几粒露水珠,在日光中映出银白的亮。远处山脉,青青黛黛,水洗了一般。近处的梁上田地里,小麦已经铺满地面,翠绿得好像天从空中一块一块落在了山梁上。有放羊的老人在这个时候把羊群赶在田里偷吃麦,那羊群如同天上飘动的一团云。出了村伯的步子就快了,上坡,西拐,又下坡,径直到叔家红薯苗地里,用铁锨极快地去铲红薯苗,一下一棵,不一会就是一大片。被铲断的红薯苗,嫩嫩生生滚落在地垄下,活像被锄去的草。叔家的这块地,大小有半亩,伯用吃两碗饭的工夫便全都铲尽了,一棵不留。然后,伯朝着梁下走,往沟里河水的方向去,到坡腰的槐树林间,猛然一拐,到了林间的空地上,僵僵呆呆站到了那三个死男娃儿的小墓前。
墓堆依然是被叔踢平的样。
做棺用的木箱依然是被叔跺碎的样儿。
伯在小墓前稍站一会儿,默不作声动手用锨去堆那小墓。他把散开的黄土重新拢起来,一锨一锨,不紧不慢,仿佛是日常做活儿。到把土堆拢圆了,拢尖了,伯用脚踢踢锨面上的土,转身出林子,上山梁,沿着梁上土道朝西去。正西的方向是集镇,叔家的饭铺就在那镇上。然伯没有沿着土道去镇上,当土道朝山下平地伸去时,伯却依旧从梁脊往前去。他绕过一个乱石堆,朝半坡的崖下走过去。那崖上不是地,堆满乱石头,长满酸枣树。蚂蚱、蛐蛐、蚰子啥儿的,满草满树满石缝,吹叫声响天扯地。伯从枣树缝中穿过去,不断把挡路的枣树用锨砍断掉,最后走到崖边上,站住不动了。
那几丈高的崖下,是通往镇上的路,如同一条布带子,从前边一拐弯,突然飘到崖下来,伸到山下去。伯在崖边站一阵,朝那路的弯处瞅了瞅,回身朝身后看了看,就扔下肩上的锨,弯腰去枣刺缝中搬石头。他把周围的大小石头,都搬到一蓬野枣树后的空地上,然后胡乱堆起来,又动手把几个大石头用铁锨挖出来,用肩扛着滚到石头堆顶上,弄得整个山坡都是石头的碰撞声。有几只黑老鸦,从山沟里飞出来,落到他身后的一棵树上不停地叫。他搬开石头的那些地场上,新土灰白灰白,有温暖的霉味,有土蝎子从那石下钻出来。有只蝎子爬到他的手腕上,猛地蜇了他的手关节,他把手中的石头一丢,捏住蝎子的头,把蝎子掐断成三节,扔进草丛里,把手腕上肿起的红包挤出一滴清水,抓一把黑土按在红肿的手腕上,就又抱起石头朝那一蓬枣树后边走。
终于,四周的石头被他搬净了。
这崖上有了好大一个石头堆,大石头少说有篮子一样大,小的都如人的头。做完这一切,伯撩起衣襟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泥水,坐在石堆后面燃了一袋烟。太阳这时候已经从化开的火糊样儿凝成一个正当模样儿,圆圆滚在天边上。山梁上四处响亮,好像田地、荒坡也亮得一捅就要破。伯吸烟的时候,平静闲适,脸上除了有汗水和土灰的泥线,找不到别的啥儿东西,神情淡得如同一张洁洁素素的纸。他吸的烟每一口都到他肚里绕一圈,从鼻孔出来,在他脸前化散开,升到空里去,和日光融到一块儿。
他就这么平静闲适地静坐着。
乌鸦还在他身后树上叫,且越来越多,一树乌鸦如同一树黑柿子。
在他吸完第七袋烟的时候,崖下路上走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挨得很近,步子极细。他们的影儿在日光中拖得老长老长。
这两个人是叔和他的大孩娃。
伯看见叔和他的大孩娃从路的拐弯地方显出来,他把烟灰磕了磕,将铁锨把儿穿进乱石堆的一个小洞里。
叔和他孩娃到了崖下面。
伯用力将锨把朝上一锨,乱石堆隆隆地响着朝崖下滚过去。石头的撞击声、滚动声,砸倒枣树的喀嚓声,像雷一样轰鸣在山梁上。伯就这么一锨,又用脚蹬滚后边的几个大圆石,让后边的石头将前面的推下崖,他就转身走开了。看都没朝崖下看一眼。
伯沿着来路回家了。他依然走得不紧不慢,如收工回家吃饭一样,铁锨在他肩上摆来摆去。做完这一切:从三奶奶家出来回家;到叔家田里铲净红薯苗;到槐林看那小坟堆;将坟又拢成原样儿;到崖上堆石头;将石头迎着叔和他大孩娃轰轰隆隆滚下去……就像他早知道有啥儿事情要发生,自个儿将要这样儿,也早想这样儿,终于也就这样了。于是就平平静静来,又平平静静回。
伯到村头时,娘和大闺女在胡同口上等着他。见了伯,娘问你去哪儿了?伯说到梁上地里看看。大闺女说叔和他娃刚来过,让早几天把老屋让出来。伯说回家吃饭吧,我给他们说好不让了,以后老屋就归咱家啦。
伯说着独自往老屋院里走,娘和大闺女怀疑地望着伯肩上晃动的锨。
回到家,老屋的房上正落着一只红毛鸟,在叽叽喳喳叫。那鸟身上的红毛在日光中像燃着的一团火,有极亮极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