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妙语让自己冷静下来,千万别受陶大爷混不吝的影响,带歪整个谈判的节奏。
她正确引导陶大爷:“大爷,接下来咱俩来个问答环节怎么样?我给您提问题,您除了回答‘是’和‘不是’之外,不能说别的话,你要是说了别的话,说一句您那别墅我们就少给您装修一个屋。”为了激发陶大爷的参与欲,她故意还说,“一般人都招架不住我的问题,但我觉得大爷您是有可能的,您可不是一般人!”
通过最近一段时间的接触,谷妙语发现陶大爷是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熊”。就跟熊小孩一样,他是个熊大爷。
你越说往东他越往西,你越说他这样有错他越故意这样去做故意犯错。你越说他被谁洗脑了,他就越说对啊对啊我就是被她洗脑了你能怎么地。
面对这样的熊大爷,对着杠绝对行不通。你就得夸他、陪他玩、让他觉得开心有意思、在先顺着他的基础上再去反对他,才能对抗得了他的那份“熊”。
陶大爷平时很寂寞,他希望能有人陪他,帮他消灭寂寞。而这个人最好是他儿子。但他熊,他想要什么他不说,他就作,他希望能把想要的东西靠作给作来。
他看起来好难缠啊,简直令人头秃。但其实他是个顶好哄的老头,只要能陪他逗乐子就行了。
所以她想了这么个逗乐子的方法,希望能激发陶大爷的熊心壮志。
陶大爷一听谷妙语这新鲜招数果然就来了劲。
“好啊,好,这个有意思,来,小谷,请提问!”
陶星宇转开头到另一边,发出一声轻嗤,像是有点无法面对这样的老头是自己的父亲。
邵远和秦经理对视一眼:“……”
下面到了幼儿园谷阿姨控场时间——两个人在心里不约而同都有了点这么个感觉。
谷妙语说:“大爷,那么现在开始咯?再提醒您一次,记住规则哈,只能答是或者不是。第一个问题:您除了我们公司,也去过好多其他公司,是吗?”
陶大爷把他有点佝偻的腰板拔直了,真像幼儿园小朋友回答老师提问那样,朗声说:“是!”
谷妙语:“大爷,非常好!”
陶大爷一脸骄傲。
陶星宇擡手扶了扶额头。
邵远和秦经理又对视一眼:“……”
越来越像幼儿园了。
谷妙语:“大爷,第二个问题来了:您每到一家公司,会挨个约谈他们的设计师,看起来是考察他们能不能胜任他们的本质工作,其实您是想了解一下设计师这个工作到底忙不忙、忙的话到底能有多忙,真忙起来是不是确实能到六亲不认的程度,是吗?”
她故意把问题问得答题人如果不解释就会很闹心。
她提完这个问题,瞄了陶星宇一眼。她希望这个问题的深层蕴意能引发他的注意——陶大爷为什么这么爱刁难设计师这个工种。他其实是愤屋及乌。这个“屋”,当然就是他陶大设计师了。
陶大爷嘴很硬地大声回答:“不是!”顿了顿他一脸的憋不住,又说,“小谷,大爷必须说明一下,我真不是去考察完他们认不认六亲,我考察这个有啥意思?我又不在乎!!大爷我真是纯粹去考察他们有没有职业素养的哈,看他们到底有没有能力装好房子。”
谷妙语在心里说了声大爷我谢谢您多嘴多舌了!
但她说出口的是:“好的大爷,您是人民的义务公仆,人民感谢您。但您说了‘是’以外的话,咱先扣掉一个主卧的装修哈。”
陶大爷人向后一缩,擡手捂嘴。
谷妙语继续提问:“大爷,来,我们进行下一个问题。你到我们公司来的时候,一开始也没指望能遇着个合适的设计师,我们公司的设计师您挨个面谈了个遍,把他们全给弄趴下了,最后我们公司就剩下我一个设计师了,你当时反正也是折腾累了,于是就坡下驴也就选了我了,我是这样理解的,您说是吗?”
她又故意设了个陶大爷不张嘴解释清楚他会浑身难受的套。
她自己解释的话陶星宇未必肯听,那就听他爹亲自说吧。
大爷把头摇得起风:“不是!”他忍了一下,实在没忍住,继续说话,“我选你可真不是就坡下驴,是因为你想办法解决了我给你出的难题,我觉得你是个遇到问题之后,不逃避不敷衍不蒙人,能想办法去解决问题的好孩子,这才是我选你的原因。”
谷妙语眉眼一弯:“谢谢大爷对我的肯定!”她差点想给大爷比个心,“不过咱还是得按约定再减掉个屋子的装修哈。考虑到您刚才犯规也是在为我说好话,那也别太狠了,这回就减掉个次卧吧。”
大爷一脸的不服:“孩子我说你有没有良心,我夸你你也减?”
谷妙语:“大爷您看,你又多说话了。念您不小心,这回减个卫生间吧。”
大爷瞪着眼,想说话,但死死憋住。
陶星宇不知不觉比刚刚坐得侧了侧身,向着大爷的方向,方便听大爷说什么。同时也是向着谷妙语的方向,方便听她问些什么。
他不知道从哪个问题开始,变得注意听了。
秦经理已经彻底放松下来,由着幼儿园谷阿姨空场子,他自己滋溜起纸杯里的茶水。
邵远看着进门前还在捧着脑袋对抗宿醉的谷妙语,现在她镇定自若,像换了一个人,她已经不着痕迹地掌控了全场的节奏。而她掌控了一切的锋芒,却一点也不外露。
她又一次叫他惊讶了。她还藏着多少让人意外的潜力呢?
谷妙语继续对大爷提问:“大爷咱们继续啊。您来我们公司那天,是用一个垃圾袋装着个房本来的,那个房本的面积是七十平的,不是别墅的,大别墅是您自己后来突然改的想法,是吧?”
她间接告诉陶星宇,他们可没骗陶大爷的大别墅,他们最开始谈的可是那套七十平的小房子。在间接传递了信息的同时,她故意加强重音在“垃圾袋”几个字上。
陶大爷答:“是!”刚答完是,他就顺口反驳,“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什么垃圾袋?我那可不是垃圾袋!我那是用我一条黑裤子自己亲手改的布口袋!”
谷妙语竖大拇指:“大爷您可真心灵手巧!”然后放下大拇指,说,“但您又多说话了啊,再扣掉一个主卧。”
大爷吸了口气想喷话,但谷妙语一句“咱们得讲信用守规则”把他给堵回去了。
陶星宇已经把胳膊拄在了会议桌上,手撑着一侧脸颊,一副听得很起兴味的样子。他擡眼看了看谷妙语。很少有人能让这老头这么吃瘪了。
谷妙语眼神向陶星宇飘的空当,正好发现陶星宇也在向她看过来。她心里一慌脚底板的血就要往头上冲。关键时刻她听到邵远一声咳嗽。
这声咳嗽太是时候了,把她的血又冷震回到脚底板去了。
她定了定神,再接再厉提问题:“大爷咱们继续啊。后来您坏肚子,一个人在家起不来床,把我和小邵叫去了,让我们陪您去医院打的吊针,之后又连着几天叫我们过去,非让我们陪您,是吧?”
大爷摇头:“不是吧!”他认真想了想,确定不是,说,“小谷你才多大,怎么记事儿比我老头子还糊涂?不是我找的你和小邵送我去医院,是你们俩主动带我去的医院。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最讨厌去医院,我那天是被你俩绑架去的。还有后面几天不也是你们自己主动来看我的?我什么时候逼着你们来了!”
谷妙语飞快瞄了一眼陶星宇。他坐直了身体,眉头皱着。她就是得让陶大爷亲口告诉他,她和邵远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到底做过什么样的事。他们究竟是雷锋还是骗子。
陶星宇突然开了口,是冲着陶大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跟我说?”
陶大爷哼了一声:“哟,您多忙啊。”又啧啧两声,“你还关心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以为我死屋里头你都得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的。”
陶星宇眉头皱得更紧了。
谷妙语适时出声:“大爷您这回可说太多了哈,前后总共三句话了,按您说话长度,就分别减掉剩下的一个主卧和两个客卧的装修吧。”
陶大爷:“不是,你这孩子……”
没等他说完,谷妙语说:“这又是一句,再扣一个卫生间。”她看着陶大爷,像幼儿园里最知心知意的那个老师,“大爷,您看,咱们事先说好的,您是天底下最守信用的大爷了是不是?”
大爷忍回了要发的脾气,点头:“是!”
“好,大爷,那咱们继续!……”
……
谷妙语就这样用一个又一个让陶大爷不解释难受的问题,套出他亲口一句一句说出整件事的真实经过,同时减掉他别墅里一个又一个屋子的装修。
问题提完,整件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陶大爷的别墅装修也被减得成了负数。谷妙语已经一个屋子都不用给他装修了。
谷妙语拍拍手,说:“大爷您看,因为您违反问答规则,您别墅已经没法让我们装修了。”
大爷愣在那,一脸懵,好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现在这样的。然而每一步环节又都是他自己亲身参与的。
他想干脆拍桌反悔——
但谷妙语又适时地给熊老人扣了顶高帽子:“大爷您是最守信用的大爷了,对不?”
陶大爷把反悔的话吞回去了。
陶星宇已经从打量陶大爷的角度,彻底转成打量谷妙语的角度。
他打量着谷妙语,看着这个外表娇憨的姑娘到底能有多狡黠。
他等着听她还还有什么后招。
秦经理已经彻底放松下来,软踏踏靠在椅背上,以一个很松弛的姿势进入看戏的状态。他不按牌理出牌的那张牌,别人总告诉过他,那是张该弃掉的牌。他不信。现在一次又一次的事实证明,他是有眼光的,他留下的其实是一张经常会出其不意的王牌。
邵远环视着会议室里的众人众相。人不多,事情很简单,但越简单的事有时候要证明它反而越棘手。
谷妙语却把这棘手的问题稳准快地给解决掉了。她平时有时看着憨憨的,可是遇到她专业领域的问题,她就像换了个人。她了解她对手的特点,知道针对对手特点出牌,一阵见血地敲掉问题。
她未来一定会很出色吧。
谷妙语看着陶大爷。
虽然他把想要拍桌反悔的话憋回去了,但他满脸都是不服气不甘心。那些不服气不甘心酝酿着,仿佛汇聚到了一定浓度,会顶破人坚守承诺的底线。
谷妙语赶在陶大爷“不反悔”的底线被顶破之前,继续发招。
她对陶大爷说:“大爷,虽然您的别墅我们没法装修了,但您别不得劲,说实话,您那别墅,那设计,那装修,真叫一个大家手笔,倍儿棒!”
邵远知道她是实打实地在说心里话。但他看得清楚,陶星宇脸上隐隐有种受用。
“按您之前说的,您想重装房子的理由是觉得房子里冷冰冰。其实您认为的冷冰冰啊,在别人那可真是有钱难求的,这正是陶老师设计的精髓,陶老师的设计一向化繁为简,但看似简单又不失雍容贵气,他这份功力在行业里那可真是独一份!”
谷妙语既肯定了陶大爷的问题,也没得罪陶星宇,甚至又恭维了他一次。
邵远看到陶星宇脸上的肌肉更放松了。
他想他的这位小姐姐可真是个人精儿而她自己还不自知。
“其实这个问题特别好解决,”谷妙语对陶大爷说,“您要是嫌家里那种简约华丽的设计冷冰冰,我可以帮您设计软装,咱们通过软装平衡一下空间,您立刻就会感受到家里的氛围是热乎乎的了!您看这样行不行?”
她专注地看着陶大爷,等待他的反应,一时间没顾上去看陶星宇的神情。但邵远看到了。陶星宇最后含着一点紧绷情绪的眉眼,也终于都放松开了。
他对谷妙语的解决方案是感到满意的。
陶大爷还在思索着,他的决断挣扎在行与不行之间。
谷妙语把心一横,使出杀手锏。
“大爷,您是不是不放心我软装的实力?”她知道陶大爷其实不会有这个担心的,她这么说就是要引个话头,“那这样,让陶老师监督我,我给您做软装期间,让陶老师经常过来监工,我不怕被监工,”她擡起头,眼睛亮亮地看向陶星宇,“这样陶老师也能看看我到底有几分实力,我会不会借着软装把别墅拆了,我究竟是不是个骗子,您说是吧陶老师?”
她说完话,屏息着等待陶星宇的回答。
陶星宇忽然发现,眼前的姑娘是真的有点狡黠的。
他如果说不是,会显得他这个人对后辈很没有风度。
而他如果说是,那就是在宣布他会经常去监工。这样他家那位老头可就开心了,因为终于可以抓住他的人影了。
他要怎么回答呢?
邵远在一旁无声看着眼前一幕。
陶星宇和谷妙语的眼神对峙着。
她的反应看上去很从容淡定。可是仔细望进她眼底,就能看到一丝被隐藏得很好的慌乱和期盼。
陶星宇如果看到了那丝慌乱和期盼,他就会发现,谷妙语说的崇拜他的话,绝对不是假的。
邵远发现陶星宇的睫毛抖了一下。他应该是发现了那丝慌乱和期盼吧。
而后他就开了口,对谷妙语宣布了决定。
“不怕被我监工,是吗?那好,我就看看你能怎么软装,当心别被我挑出毛病来。”
邵远看到听到回答的谷妙语,整张脸都亮了起来。他还看到陶星宇嘴角微微一翘。
他垂下自己的眼看向自己面前的空水杯。里面只有一片虚无。
听到陶星宇的回答,谷妙语差点忍不住要跳起来。她奇怪今天陶星宇怎么这么好说话。
她扭头去寻找邵远的眼睛想和他飞快地分享一瞬喜悦。但邵远没有捧场,他低头对着他面前的空水杯发愣。
她收回视线,改看陶大爷,有点兴奋地说:“大爷您看,陶老师会经常去别墅监工呢,所以这个方案,您觉得行不?”
陶大爷一听到陶星宇会经常去别墅监工——这就意味着他能经常在别墅见到他儿子了,那一刻他其实已经妥协了。
但他嘴硬,非说:“切!谁稀罕他监工?”说完又怕陶星宇跟上一句“既然不稀罕,那我就不去了”,于是一点缝隙都不留,马上自己又发声,“小谷,谁让我是个守信用的人,只能愿赌服输了。那就按你说的这个方法办吧。”
谷妙语内心高兴得再一次差点跳起来——
圆满解决问题后,秦经理和陶氏父子告了别,先离开了会议室。
陶星宇说了声抱歉,起身去卫生间。
谷妙语趁机问陶大爷:“大爷,您用什么妙法把陶老师一起叫来的?”
陶大爷一脸的“孩子你是健忘吗”的表情:“我之前跟你说过啊,我告诉他我得绝症了,他今天不跟我一起过来我就当天病发死给他看。”
谷妙语:“……”
好吧您真是个言出必行的大爷。
陶星宇回来之后,又换陶大爷去卫生间。
谷妙语面对陶星宇有点局促。邵远不知道从空水杯里发现了什么异空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垂着眼皮研究。
她寻找不到支撑她保持理智的支撑,眼神开始乱飘,不太敢看陶星宇的脸。刚刚敢和陶星宇对视那番神勇好像全拿去喂狗了。
还是陶星宇先开了口。
“谢谢你陪我父亲去医院。”
谷妙语应声把视线调回到陶星宇脸上:“您、您客气了,不、不用谢!”
她真想抽自己大嘴巴,怎么又结巴了。
陶星宇听到她结巴,居然对她一笑。谷妙语简直要受宠若惊了。
“之前我和我父亲的沟通有很多偏差,导致对你有很多误会,跟你说声抱歉。”
谷妙语开心极了地摆手:“不、不用道歉,没、没事的!”
她又想抽自己了……
陶星宇和陶大爷离开后,邵远终于肯把眼皮擡起来了。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谷妙语。
谷妙语被他看得发毛,问:“怎么的,多看我两眼能发财吗?”
邵远冲她慢慢擡起手对她竖了个大拇指。
“你今天解决问题的方式,聪明极了。提出软装方案,既不用真的砸掉现有装修,还能以监工之名套住你的男神经常出现在别墅,这样既能让陶大爷多见见儿子,也能让你多见见你男神,真一举三得。今天的你,超有智慧。”
谷妙语眉眼一弯,笑咧了嘴:“哈哈哈哈哈我这辈子的智慧都被我集合在刚才那一刻拿出来用了!”
邵远看着她傻笑的样子,无语了一下。
“看出来了。”
那一刻把智慧给用光了,现在人又是个傻子了。
一起回办公区的路上,谷妙语问邵远:“你觉不觉得陶老师今天变得蛮好说话?”
邵远:“可能因为你对他笑得特别欢吧。”
谷妙语:“……”
她刚想和邵远较劲,让他说明白笑得特别欢是一个什么表情状态,他要是敢举例讨好主人的哈巴狗什么的,她就一拳打死他。
就她运劲这功夫,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来电显示上是个陌生号码。她接通后,说了声“您好”,然后问对方“请问是哪位”。
话筒里传来让她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声音。
“别请问哪位了,是我啊,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