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上的冷汗冒出来又瞬间蒸干,紧绷绷地裹着那根隐隐欲跳的青筋。邵远马上稳住自己,让自己赶紧镇定下来。母亲一定已经看到他醉酒睡倒的样子了,现在也顺便看到了他嘴角处的伤。这个时候他一旦慌一点,就说什么都像谎了。他得镇定一点,把什么谎都说成真话才行。
“妈,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叫醒我?”他语气声调都如往常般听话温淡,不慌不忙。
母亲看着他,不怒自威。
“听说你今天请了假,没去上班,我赶过来看看。”
邵远很谨慎地想着该怎么往下接话。他知道这个时候还是尽量少说话的好,说得越多漏洞越多。
他知道,母亲看得出他的病假其实是个幌子,他也知道母亲很想探究出在病假的幌子下面,他到底藏着什么旷班的真理由。
“我没什么事的,妈。”谨慎地琢磨半天,他回了一句进可攻退可守模棱两可的话。
母亲擡擡下巴,下巴尖指向他的嘴角:“是因为那里的伤请的假吗?”
邵远怔了下,随后意外发现母亲居然帮他找到了个好说辞,他马上点头:“嗯,”他脸上带了点愧疚神色,说,“周书奇有点烦心事,到这来找我聊天,我陪他喝了点酒。他喝多了,有点情绪失控,错手在我下巴上打了一拳。后来他就睡倒了,就在您现在坐的沙发上。您来的时候要是没看到他,就是他醒了之后自己走掉了。”
迫不得已,他又把周书奇扛出来挡母亲的枪了。他在心里对周书奇狠狠地道歉。
母亲偏偏头,笑了一下。
邵远顺着那一笑觉得后背上沿着脊梁骨那一条在窜凉风。
不了解母亲的人会以为母亲刚刚那样的一笑,得体、优雅、亲和。可他知道,那样笑着的母亲,笑容里真正的成分是嘲讽和莫测。
“所以远远,你把周书奇一个人扔在家里沙发上,自己又带着伤跑出去接着喝酒去了?还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喝得烂醉如泥地回来?”母亲淡淡笑着,问邵远。
邵远额头上又开始渗出冷汗。凉风在他后背不停上上下下地窜。
他飞快地分析着。他果然是小姐姐送回家的。而小姐姐送他回来的时候,母亲看到了。
不知道她是像刚才那样坐在黑暗里看到的,还是和小姐姐已经打过了照面?
如果是黑暗里,还好一些,母亲未必看得清小姐姐的长相。可如果母亲和小姐姐已经打过照面,她会对小姐姐说什么呢?小姐姐是不是已经认出了他的母亲就是嘉乐远的董事长?
猜测越多越心慌,他觉得不管了,还是先投石问路一下。
“妈,送我回来的女孩是我和周书奇的师姐,周书奇喝多了,和我打架,他不听别人的话就听这个师姐的,所以我把师姐叫来调停。师姐看我嘴角有伤就带我出去买药了,也顺便让周书奇一个人安静一下。至于醉醺醺地回来……妈,您知道我从小到大都听您的话不大喝酒,今天这么一喝我就有点醉了,师姐我出去的时候我就头晕,等出去之后被风一吹就彻底晕了。”
他说话的时候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不由得皱着眉嘶地吸了口气。
这一下疼痛终于揪痛了坐在对面的董兰的一颗母亲的心。
那是从小被她呵护在手掌心,用尽心血教养长大的儿子,继承了她与丈夫所有的优点,那是她的希望和骄傲。
他从小到大,除了踢球伤了脚,她什么时候让他身上出现过伤口?那次他伤了脚之后,她和丈夫就不再同意他踢球。
现在看着他嘴角裂着血口子的伤,胸口前那股被生气短暂阻挡住的心疼终于醒过了味来。
她起身走到对面,在邵远身旁坐下,慈蔼地扶着儿子的下巴,仔细看那一处伤口。
“这伤可别叫你父亲看到,他非心疼得犯病不可。”她心疼地说。
看到母亲缓和下来的态度,邵远在心里长松了口气。
“妈妈刚才很生气。”董兰松开邵远下巴,正色地对他说,“你从小我和你爸就告诉你,酒这个东西最考验人的意志品行,如果你连对抗酒精的自控力都没有,随随便便就放任自己被它给醉倒了,你将来什么事也做不成。还有尤其不能和爱喝酒的女人多交往,优雅的好女孩是不喝酒的。”(29)
邵远垂下眼,一副悉心听教诲认错的样子。
董兰拍拍他肩膀:“这次算了,下次别这样了。”她忽然话锋一转,问邵远,“你这个学姐叫什么名字啊?”
邵远被母亲这么一个出其不意袭击得大脑一白。
顾不上仔细琢磨,他脱口把还记得住的一个女生名字说了出来:“叫孟千影。”
那是他高中时朦朦胧胧喜欢过的那个女生的名字。他现在只记得唯二的两个女性名字之一。
董兰点点头:“嗯,这学姐你之前应该跟我提过,这名字我有点耳熟。”
邵远吁口气。
他想应该是他高中的时候对母亲提过孟千影的名字,给母亲留下了印象。他没想到这会“孟千影”三个字居然能阴差阳错地帮他度过一关。
母亲叹口气,擡手轻轻拍抚邵远的脸:“远远,别嫌妈妈烦,妈妈想再叮嘱你一句,到了月底你就要出国了,没剩下几天了,消停一点,别和周书奇孟千影的瞎折腾了。你是我和你爸爸的全部,你知道我们在你身上寄予了多少希望,儿子,别让我们失望。”
邵远沉重地点点头——
谷妙语安置好邵远从他家里出来,刚打上回家的车,就接到了谷妈妈打来的电话。
谷妙语接了电话就问:“妈你不是每天晚上八点准时睡觉的吗?今天你怎么还没睡?”
事出反常必有怪。
谷妈妈说:“妙妙啊,你说,明后天或者大后天,我和你爸去北京看看你,顺便溜达溜达,咋样?”
谷妙语高兴得差点从车后座窜出去:“真的吗?你们早该来溜达溜达了!老谷终于肯放下他文化馆那些学乒乓球的小崽子们出门溜达了吗?”
谷妙语听到自己的话说完,妈妈好像拿着手机进了厕所。谷妙语对他们家厕所一开门一关门所释放出的鬼叫般的吱呀声特别熟悉。
谷妈妈进了厕所关了门,压低声音接着说:“我告诉你啊,你爸教小孩们打球的那个文化馆啊,黄了,你爸最近没事干,没有收入了,心情特别不好,我想着干脆把他带去看看你,顺便在北京溜达溜达,没准他就乐呵起来了!”
谷妙语赶紧说:“来啊来啊,那还犹豫什么,快点让老谷来看看他的大宝贝闺女!”顿了顿,她马上问,“妈,我楚爸楚妈跟不跟你们一起来啊?”
谷妈妈说:“本来我们四个是说好一起去北京看你和淼淼的,可你楚爸帮你楚妈往市场搬花盆的时候把腰给闪了,得养着,出不了远门。”
谷妙语哎哟一声:“我干爸怎么那么不小心?不要紧吧?明天我和三千水去医院给他开点北京的跌打损伤大膏药邮回去吧。”心疼完干爸,谷妙语又开心起来,“妈,妈,妈,你现在就看车票,看好了想坐那趟告诉我,我给你和我爸从网上订票。订好了票你们俩就等着拎包出门就行了,别的吃的住的全都不用你们操心!”——
谷妙语到家时,看到楚千淼正把一只手高举过头顶,以保证手上的口子水平高度远远高过心脏。
“你不累吗???”谷妙语差点跪下,“我求你放下来吧!!!你要是能大出血我立马从楼上跳下去死给你看!”
她看了下楚千淼的伤口——凝住了血已然开始准备结痂的伤口。
她决定还是先去关怀一下呕吐过的喵喵吧。
她去找喵喵。喵喵正跑来跑去活蹦乱跳地玩着它的玩具,一只毛绒小老鼠,它怎么看都不像楚千淼口中需要看病的呕吐病猫。
她问楚千淼喵喵吐什么了,楚千淼指了一团毛给她看。
谷妙语彻底放了心。她以前听养猫的同事说过,小猫爱干净,常舔毛,会把毛舔进肚子里的。
“我们喵喵能把舔进肚子的毛自己吐出来,真棒!”谷妙语抱起喵喵说。
喵喵擡头冲她嗲嗲地一叫。
谷妙语揉揉它的小脑袋,放它回地上让它继续玩毛绒小老鼠。
“问题不大,以后我们多给喵喵梳梳毛,让它舔毛的时候少往肚子里舔点就行了。”
解决过喵喵,她搬出医药箱三下五除二给楚千淼包了伤口。
“行了,恭喜你,彻底死不了了!”
谷妙语拍拍楚千淼的肩膀说。
楚千淼一把抱住她不松手:“小稻谷你说你怎么这么好?你说你以后你嫁人了我可怎么办?再也没有人会像你这么有耐心地对待我的致命伤口了!”
谷妙语听前边的时候还挺感动,听到“致命伤口”四个字时,她想把楚千淼扔出去——
谷妙语第二天到了公司没多久,差不多八点半的样子,就被前台打了座机通知:“妙语,来下,有人找你。”
前台说话时的语调有点怪。
谷妙语起身准备过去。骆峰在电脑屏幕后面升起脑袋,冷嗖嗖地说:“去哪?”
谷妙语回:“前台。”
骆峰叮嘱她:“要是客户找你,就和他改个时间,约到下午。别忘了等下九点要去大会议室开会。”
这事谷妙语记得的,昨天骆峰告诉过她了。他说他们之前做的那个精装修设计的房地产开放商,叁骄地产的董事长今天会到公司来。因为他对嘉乐远所完成的设计工作比较满意,于是过来和他们嘉乐远的董事长磋商一下后续的长期合作事宜。应他的提议,这次会议,所有参与过设计的设计师们也会一同与会。
谷妙语对骆峰点头:“我记得开会的事呢,放心吧师父!”——
谷妙语赶到前台时,看到等在那里的人是位瘦瘦的阿姨,年龄大概五十几岁,全身都透着点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样子。
她走上去。
阿姨看到她,双目一瞪,问:“你是谷妙语?”
“是的,”谷妙语微笑点头,“阿姨请问您是想了解一下装修方面的事情吗?”
阿姨立刻开始扯大了嗓门:“我了解个屁装修的事情!谷妙语我告诉你,我是博杰的妈妈!”
谷妙语一听到这心说不好,她赶紧拖着博杰妈妈往独立接待室走。
“博杰妈妈,我们去别的地方谈吧!”
博杰妈妈一边挣一边骂骂咧咧:“谷妙语你别拽我!你这个祸害精,自己昨天干了什么事心理没点逼数?你害我儿子身体心灵都受到伤害,害他现在躺在医院里,你居然还有脸假模假式地问我,是不是想了解装修?我呸!”
她骂骂咧咧的声音吸引了很多同事们的好奇目光。谷妙语爆发了小宇宙,把和自己身材相仿的博杰妈妈一路以最快速度拖动到独立接待室。
她进了屋松开博杰妈妈,任由她叉着腰嘴里喷着烂七八糟的字眼。
她首要做的是关上门,阻断大部分声音外传。然后去拉玻璃墙壁里的遮光帘,好遮住玻璃墙外好奇看热闹的眼睛们。
一面墙的遮光帘完整放完,另一面墙的遮光帘很不给面子,刚下了三分之一就卡住不动了。
谷妙语选择作罢,不去和卡住的遮光帘较劲。
时间急迫,还是解决当务之急吧,她顾不上去捯饬好遮光帘来遮自己的羞了。
她转过身,开始和博杰妈妈周旋。
“阿姨,您先小声一点、冷静一下好吗?”——
因为约了叁骄地产的董事长九点在公司开会,董兰八点四十就到了公司。她下了车,助理已经等在公司门口。
她女王一样地走在前面,助理跟在她身后。
她边走边问:“叁骄的成董事长到了吗?”
助理连忙快走一步过来,回答:“还没有,我刚跟成董事长的助理联系过了,他们大概十分钟之后到。”
董兰点点头,继续昂首阔步地走。助理慢下一步,又恢复成刚刚跟在她身后的样子。
公司里的人遇到她都毕恭毕敬地停步,行礼,问董事长好。
她是这里的掌权者,所有人都在对她俯首称臣。
走到大厅中央时,董兰脚步一顿。
邵远正从电梯里跑出来、跑过来。
她皱皱眉。他居然在人前有这么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他跑到离她不远时,看到了她,戛然地停住了脚步。
他也像其他人那样,毕恭毕敬地停步,行礼,问了声:董事长好。
董兰冲着邵远,像对每一个叫不上名字的普通员工那样,充满权威地点点头。而后她擡脚继续往前走,助理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走过拐角,她忽然停住脚步。
助理刹在她身后,探身向前,问了声:“董事长,有什么……”
“吩咐”两个字还没出口,董兰已经一摆手,打断了他。
“帮我数三十个数。”董兰告诉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