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博拉”是非洲中部国家刚果(金)的一条河流,这条河流既不壮阔,也不知名。1976年,河流沿岸的几十个村庄,被一种不知名的病毒侵袭,在短暂的时间里,数以百计的生灵涂炭,有的家庭甚至无一幸免。从此,人们便把这条河的名字,赋予给了这种病毒。埃博拉病毒,迅速以它的残忍和肆虐的暴行,为世界所知。
斗转星移,近四十年后,这种沉寂许久的病毒又在西非出现,它与恐慌结伴而生,顿时搅得人心惶惶。
北京时间22时,温和静谧的夜色中,武文掖好女儿的被子,轻轻走出房间。他三十多岁,是公安部经侦局的一名警官,也是“猎狐2014”行动组的成员。他背上早已整理好的行囊,默默地看了看手表,盘算着自己即将踏上的这次远行。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叹了口气,在客厅中再次给老友打了电话。
“喂,我父母的接机拜托你了。”武文轻声说,“好,凌晨到的飞机,我的家门钥匙放在门前的牛奶箱里,嗨……你嫂子也在出差,没办法。”他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表情。
他的父母今夜从老家来京看望孙女,航班落地的时间正与他出差的时间重合。但服从命令是警察的天职,猎狐行动的工作刻不容缓,武文要立即前往境外执行押解任务。他又给出差的妻子发了条短信,告知已安排妥当,便打开房门,匆匆消失在北京潮湿的夜色中。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亮如白昼,往来的旅客行色匆匆,不同的人为了不同的目的,奔向不同的地方。武文作为此次押解任务的行动组长,与其他四名警员按时聚齐。在候机楼中,武文不断研究着此次押解的工作细节,重申着注意事项。缓和的语气中,隐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谨慎。
“此行既要把犯罪嫌疑人成功押解回国,也要保证自身的安全。”武文边说,边给大家分发口罩。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正是已经发现“埃博拉”病毒疑似病例的非洲国家——刚果(金)。“埃博拉”是世界卫生组织所列的人类危害最严重的病毒,被称为“第四级病毒”。这种病毒不但危害严重,发病剧烈,且传染性很高,危险性极大。
队员们纷纷点头,表情凝重。
“其实也没那么恐怖,只要注意防护,就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再说了,咱们是中国的猎手啊,‘狐狸’都没事,咱们还怕什么?”武文笑着说。他知道,作为指挥员,自己此刻的情绪对队员们有着直接的影响。
行动之所以用“猎狐”为名,是因为此次行动抓捕的,都是潜逃境外的经济犯罪嫌疑人。将经济犯罪嫌疑人称作狐狸是有道理的,他们往往有高学历、高智商。对待这些人,警方不但要使用传统的侦查方法开展工作,还要组织相匹配的队伍,与对手斗智斗勇,实施抓捕、打击。所以,“猎狐”缉捕行动队成员们都是一些年富力强的警界精英,平均学历都在研究生以上。
武文姓武,是国内某名牌大学的研究生,父母却给他起了“文”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日后从文。但命运使然,他学成毕业后,却怀着执着的梦想和憧憬,投身到了轰轰烈烈的公安事业,进入公安部经侦局,做了一名警察,正式做起了“武”的工作。这一晃,十年有余。
夜航寂寞,身边的旅客沉睡着,那是一些一生中也许只见一次的面孔。武文给一个熟睡的警员轻轻盖上毛毯,才坐回到座位上,摆正姿势,也想让自己进入到深度睡眠。他不是困倦,而是要应对这已经开始的二十小时飞行时间和上万公里的飞行距离。
而繁杂的思绪却占据着武文的大脑,让他越发清醒。他反复思量着四个工作重点:押解任务的顺利实施,自己和队员们的人身安全,“埃博拉”病毒的预防,以及协助国法律手续的办理。他在大学学的是企业管理,在工作中习惯安排得按部就班、井井有条。但这次的押解之行,他却做着最艰难最复杂的准备。他深知,自己即将到达的这个国家,是一个人均GDP一百八十六美元、全世界人类发展指数倒数第一的国家,如不准备充分,遇到阻碍,境外工作将难上加难。
时间的概念是相对的。如果在蔚蓝的海岛上游玩嬉戏,二十个小时会稍纵即逝。而在此刻,武文却觉得这二十小时度日如年,像一场磨砺。经济舱狭小的空间让他感到局促压抑,坐久了浑身酸疼不说,胸闷得几乎透不过气。他想起了曾经一个“海归”同学说过的戏言,说到了国外才知道,那里是“好山好水好寂寞”,而只有回到祖国,才是“好挤好乱好快乐”。这句话虽然是戏言,但确实是不少归国人员的真实感受。
昼夜颠倒,再好的倒时差方法都无济于事。到埃塞俄比亚转机,经过二十个小时抽丝剥茧地度过,旅客们都疲惫不堪。在哈欠连天中,广播中传来了用英语播报的提示语音,飞机即将到达刚果(金)首都,金沙萨。
武文打开舱内的窗板,外面已经阳光刺眼。他摘下手表,将北京时间20时调整到刚果(金)下午1点,七小时那头的北京想必已夜色渐浓。
刚果(金)全称刚果民主共和国,位于非洲中部,旧称扎伊尔,首都在金沙萨。国土面积二百三十四万五千平方公里,是非洲第二大和世界第十一大的国家,人口超过七千一百万。武文俯视飞机下的地面,几乎看不到高楼大厦。
走下飞机,热浪扑面而来。武文接洽到了中国大使馆的领事,稳健地走出了入境口。他们把行李放到宾馆,便开始一天的工作,直奔移民局。
宾馆附近就是刚果(金)的总统府,楼下便停着装甲车和坦克,不远处是一个军营,可以看到全副武装的士兵,戒备森严。车行到近处,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军营里拉动枪栓的声音。
在路上,中国使馆的领事不断提醒着各种注意事项:在这里,一是未经允许不可以照相,对人和重要建筑都不可以;二是要尊重当地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切勿发生冲突;三是不要随意走近附近的军事建筑,否则将有被扣押的危险。队员们听着领事善意的提醒,紧张感油然而生。武文一一记下,同时还在想着如何押解、保证安全、防护病毒和法律手续四件事。
街边的武装人员身着墨绿色的军装,黝黑的脸庞满是严肃的神情。他们望着武文这些外来者,眼神里充满了防范和警惕。车飞速行驶,道路宽阔平整,这是一条中国援建的大道。路上车辆稀疏,几乎形不成车流,中巴车往来不绝,满载着当地旅客快速穿梭。路的两旁都是破旧的民房,垃圾成堆,看不到大型的购物广场和电影院等娱乐设施。
移民局看守所,是一栋普通的建筑,显得较为陈旧,与蓝色的铁门形成巨大的色差。透过隔离栅栏望去,里面每个房间都关押着几十个非法入境者,被关押的人或靠或坐,眼神里都是迷茫。
在看守所的会见室里,武文见到了经济犯罪嫌疑人秦天祥(化名)。他被两个黑人看守押着,表情木讷。武文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是刚果(金)下午5点。
秦天祥五十岁出头,生长在福建某市。七年前,他以出口货物到刚果(金)销售能获取高额利润为诱饵,诱使国内的生意伙伴将价值三百余万的货物发至刚果(金),后携货隐匿。福建警方于2010年将此案立案侦查,并随后办理了对他的刑事拘留手续。
七年中,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秦天祥已由不惑到了知天命之年。在高大的黑人看守身边,他显得憔悴不堪,瘦弱可怜。
“秦天祥吗?”武文问道。
“是我。”秦天祥回答。
“我们是中国警察,你知道我们的来意吗?”武文又问。
“知道……知道……”秦天祥轻轻地点头。
“在这里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武文问道。
秦天祥没有马上回答,侧头看了看身边的看守,无奈地摇头:“吃不上饭,两天了,一粒米也没有。”
“什么?看守所不给你们送饭吗?”武文皱眉。
“唉……”秦天祥深深叹气,“别说我们了,就是当地的居民,大部分每天也只能吃上一两顿饭。”
武文愣了一下,迅速打开了随手的提包。他拿出一袋从国内带来的饼干,递到了秦天祥手中。“吃吧,吃完再说。”他用和缓的语气说。
秦天祥愣住了,没想到警察竟对自己如此礼遇。他咬住嘴唇,似乎是要压制住内心的情感,但这时,一个黑人看守却将他手中的饼干夺了过去。
武文诧异,刚要询问,黑人看守用不熟练的英语告诉武文,这个食品要由你们先吃才行。
武文明白对方的用意,从他手中拿过饼干,自己先取出一片,放在嘴里咀嚼。黑人看守见状,才将饼干又递给秦天祥。
秦天祥狼吞虎咽,毫不顾及形象,他骨瘦如柴,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谁能想到这个昔日的老板,如今却窘迫成了这个样子。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武文,刚果(金)居民收入普遍偏低,物价却很高。许多中国的产品到当地售卖都是几倍的价格。自己当初来到刚果(金),也是想到这里淘金,却不料生意屡做屡亏,连几年前骗的那笔款项,也填了进去。
“你在这里还有财产吗?”武文问道。
秦天祥摇头苦笑,“什么都没了,生意失败,欠国内的钱也填进去了。”他说的“欠国内的钱”,就是那三百多万货物诈骗款。
“怎么证明你所说的情况?”武文又问。
秦天祥经过黑人看守的允许,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这是前几天我刚签给别人的,同样的还有很多。”
武文接过观看。那是一张三千美金的借条,借款人是中国人的名字。
“你有偿还资金的能力吗?”武文问。
“没有……”秦天祥摇头,“我欠他们的,都还不上了。”
“在这里还有什么困难吗?或者说,有什么需要我们协调解决的问题?”
“在这里,我又组建了一个家庭。”秦天祥叹了口气。“但是现在已经与我无关了,他们都离我而去了。”他幽怨地回答。
“有什么话给他们留的吗?”武文问。
“没有了,一个罪犯,还有什么可说的。”秦天祥默默地摇头。
第二天的上午,一切法律手续都办理完毕。刚果(金)移民局给秦天祥下了驱逐令,武文办好他的回国证明,押解他踏上回国的归程。在赶赴机场之前,在武文的要求下,移民局破例允许秦天祥洗了一个澡。秦天祥感激涕零,表示将积极配合此次押解工作。
飞机在轰鸣声中徐徐起飞,一万公里的旅程再次开启。又一个境外经济逃犯被押解回国。武文久久地望着机舱外的金沙萨机场,长长呼了一口气。他感到一丝轻松,终于脱离了那种不安全感的笼罩。前方的目的地是埃塞俄比亚,在转机之后,秦天祥的押解任务,将顺利完成。
二十小时的漫长时间里,行动组的成员都未入睡,反而是秦天祥在狭窄的座椅上睡得香甜,鼾声隆隆。他的逃亡之路就此终结,那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看着秦天祥的睡态,武文想起了不久前押解的一个境外在逃嫌疑人,见到警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们会来。”是啊,凡是被通缉的人,无论逃到哪里,都时刻惶恐不安,他们不会因为逃到他国,而改变罪犯的身份。秦天祥这个昔日的淘金者,长达七年的逃亡生涯,不但没能让他摆脱法律的制裁,反而让他的人生支离破碎,失去最珍贵的友情和亲情。他诈骗来的货物,不但没能让他大发横财,还令他信誉扫地,跌入到道德的谷底。他对武文坦言,如果不是“猎狐”行动组将他抓捕,押解回国,在刚果(金)众多债主的严看死守下,他可能到死也离不开这个地方,回不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故土家乡。
非洲有句谚语:耳朵可以穿透黑暗,而不是眼睛。“埃博拉”病毒其实在当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欲望占据的贪婪人心。
押解工作完毕,武文回到家中,已经过了北京时间的零点时分。客厅里,漆黑一片,父母已经入睡,但茶几上却放着一杯牛奶,旁边有一张纸条,写着:儿子,辛苦了,把奶热热喝了再睡。那是母亲的字迹。
武文鼻子发酸,心里却很踏实。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平凡质朴的情感才最弥足珍贵。他端着牛奶,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他看着刚满两岁的女儿那憨态可掬的睡姿,一股暖流顿时充满心房。他缓缓走到女儿身边,俯下身想同往常一样深深地亲吻,却在一瞬间停住了动作。他这几天脑海中充斥的四个工作重点,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埃博拉”病毒的预防,他站直身体,无奈地摇头苦笑,自己毕竟刚从疫区脱离,作为一个父亲,他不能允许任何危险靠近女儿。
他抑制住情感,看着女儿睡梦中甜甜的微笑,一瞬间,自己也笑了起来。作为一名人民警察,打击犯罪、保护人民是法律赋予的使命。自己无数次的辛苦奔波,恰恰是为了亲人们简单的幸福和质朴的微笑。
夜色渐浓,北京城的人们都在沉睡。“猎狐2014”行动组成员们却不能安然入睡,他们的行李箱都存在办公室里,随时等待出发的指令。境外追捕行动没有结尾,只要有一个经济罪犯境外在逃,抓捕工作便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