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的话通常被认为是颇有道理值得一听的,这是因为我们现在所能听到的古人的话,都已经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和筛选,其合理性已不易被动摇,普遍被认为是客观现实的真实反映。
有这么一句:“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这话就有道理得很,尤其是在如今这年头。因为现代都市文明最主要的特征之一,就是价值取向多元化,因而人们的思想、性格、行为也就顺理成章地变得千差万别,真正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埃弗拉特就是现代都市水泥丛林中的一只毫不引人注目的小鸟。是的,不引人注目,他一直毫不起眼,确为红尘之中的碌碌之辈,绝非不凡人物,如果你与他在都市街头的人流中擦肩而过,会跟穿透空气的感觉差别不大。但是这并不是说埃弗拉特是一具行尸走肉,事实上埃弗拉特在接触过他的人心中还是留下了印象的,而且这印象还不错:注意仪表,总是干干净净,衣着无可挑剔,头发从来一丝不乱油光可鉴,就像他的皮鞋一样锃亮;他总是面带微笑,文质彬彬,待人接物极为小心翼翼……更了解他的人,都明白他可不是什么“伪君子”,他是个真正表里如一的人:他从来不做改变世界的梦,也从不读哲学或社会学之类的书,事实上他除了幽默故事和一些格调轻松的时尚杂志之外什么书也不看,因而他的思想真的如白雪一般纯洁,实实在在是一个标准的现代都市文明制造出的“乖宝宝”。
不过,这个“乖宝宝”也不是没有愿望没有理想的机器人。埃弗拉特是个很正常的人,因而也有理想也有追求,只是这理想这追求既简单又标准:他渴望拥有一个漂亮温柔的妻子和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儿,拥有一个温馨的家,一个温暖的怀抱,从此幸福安宁地打发完自己生命的剩余时光……就这么简单,这么天经地义,这么理所当然,这么无可指责,也这么……可望而不可即。
埃弗拉特在一家庞大的公司里任职,其职位也还算是属于管理层,但却是在管理层的最底层。就是他这个职位决定了他两头不讨好的命运,也决定了他的理想与追求是那么的可望而不可即。谁都知道风箱里的老鼠日子最难熬,而埃弗拉特的处境正是如此这般:在他下面,工人们个个如野兽般难驾驭;在他上面,各级官僚个个比太上皇还难侍候。埃弗拉特就夹在这两股力量之间,两头受气,度日如年。像他这种处境,如果哪位有受虐狂倾向的话,倒是个理想的去处;而如果是个狠角色的话,也可以呆得住。可事情坏就坏在埃弗拉特心理太正常,更不是个狠人,相反,他性格温和柔弱、总想和所有人都和睦相处,这就没法不出现理想美好而现实残酷的问题了。在公司里,埃弗拉特几乎被每一个人视为异己,无法获得理解。面对工人,埃弗拉特受到敌视和孤立,但他还是得费尽心思和他们沟通,一声不吭地听他们发牢骚,然后再拐弯抹角地让他们接受公司上层的意图,饶是他万般小心,却还是经常躲不开被工人饱以老拳的苦楚;面对上司,他得一个劲地点头哈腰,不停地说“是”,甚至被骂得狗血淋头还得面挂微笑……
自从埃弗拉特进入这家公司的六年以来,他一直在过着这样的生活,但他是不适合过这种生活的,他的性格与大官僚机构的要求格格不入,是一条可怜虫。在这种硕大无朋高速运转的机器里求生存,绝非一件令人心旷神怡的事,对此埃弗拉特心知肚明,他看清了自己与环境之间的不协调性,但问题是自己的这种“乖”性格无法改变。是的,改不了,他试过。因此,他尽可能地避开与他人接触,用孤独和距离感把自己裹起来,一头扎进公司的各种没有多少创造性和价值可言的事务性工作之中,想以勤补拙,早日脱离苦海。然而由于他寡言少语不善交际,又不会逢迎拍马,结果总升不了职。在公司所有人的眼中,他似乎只是一个幻影、一台电脑,而没有附着一点儿人性。因此,同事们也对他视而不见,姑娘们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其实埃弗拉特也偶尔发现自己变得厉害。在这种奇怪生活的重压下,埃弗拉特的个性和欲望早就如流沙一般消逝了。生活将他的性格如面团般乱揉了一通之后,塑成了另一副模样。他已经没有冲劲,没有激情,没有棱角,没有主见了,他也不会再发怒了。他整天都被莫可名状的恐惧包围着,但他早已失去了感觉,他已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正常,也不觉得自己在这现代官僚体制的牢笼中与真正身陷囹固有什么不同。只有每当他照镜子时,他才能感到一丝惊异:自己脸部的肌肉再也松弛不下来,平日那做作的笑容已永远地焊在了脸上。只有在这时,他才能觉出自己正在改变。
埃弗拉特虽然已没多少个性可言,但他还是有个爱好。不过说到底,这爱好与他的工作多少有些关系。埃弗拉特从来就对毒品、烈酒和赌博没有什么兴趣,他的爱好是:武器。从小他就像大部分男孩子一样,着迷于形形色色的武器装备,他费尽心思地收集各类武器的资料、图片和模型。基于自己懦弱的性格和单薄的体质,他尤其迷恋轻武器,各种黑光闪闪面目狰狞的枪支和单兵作战武器系统令他神魂颠倒浮想联翩。关于武器的幻想占去了他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大部分时间。
进入公司之后,埃弗拉特对轻武器的迷恋愈发强烈了。他说不清这与自己的工作究竟有什么关系,但能肯定确有关系。他已经不满足于只收集图片、模型了,他开始试着收集实物。几年下来,他还真收集了不少货真价实的硬家伙,计有三支猎枪,七支各种型号的手枪,还有一支感觉最棒的新崭崭的“卡利科”冲锋枪。埃弗拉特对这些宝贝爱不释手,没事就拆了擦,擦了拆,玩个没够。每过三四天,埃弗拉特就会带上一两支手枪到地下靶场去玩上一次。在那儿,随着一声声清脆的枪声,看着人形靶一点点地被子弹撕碎,他就能感觉到郁闷已久的心情得到了些许释放。渐渐地,埃弗拉特发现自己已无法割舍这种“运动”,他必须定时到靶场去干上一阵,方能解瘾,不然就很难受。埃弗拉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反正就得顺应这规律。
眼看着埃弗拉特的一生就要这么郁郁寡欢地被定了弦了。埃弗拉特其实也曾想过跳槽,但他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太清楚了,他知道自己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可以说是毫无竞争力,有碗饭吃就是大大的幸运了,辞职后天晓得会怎么样,说不定那时连活下去也会大成问题。赫拉克利特说过:“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这又是一句古人说的话。所以埃弗拉特认命了,决定就这么装聋作哑浑浑噩噩地混下去,为了保有生存的权利而放弃上帝所赋予的生命应有的尊严。
然而也许是上帝不忍见自己所抛下的珍珠被不知好歹的猪所践踏,于是在他的安排下,那则篇幅不大的广告就让埃弗拉特看到了,从而使他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广告上是这么说的:本公司研制生产的最新产品“造梦机”具有人机沟通功能,可以探知使用者深藏于其潜意识之中的深层愿望,并反馈于机上主电脑,这样就可让使用者主观控制住梦境的内容。如果拥有一台本公司的“造梦机”,您就能实现自己内心最深层的愿望,拥有现实生活中不曾拥有的东西,做到现实生活中做不到的事情。您可以在梦乡中与倾慕已久的人相爱,去向往已久的仙境神游,可以成为独行天下的侠士,可以成为纵横捭阖的将军,甚至做做皇帝也毫无问题……总之,在本公司最新产品所营造的美妙梦境之中,您将可以做出您内心最深处最想做的事情……
这则广告令埃弗拉特足足有五分钟没眨一下眼皮。下班后,他立刻前往银行,尽管广告上标明的价格相当不菲,但埃弗拉特还是毫不犹豫地从自己帐户中那本来就不多的储蓄里划出了足够的钱,寄给了生产“造梦机”的那家公司。事后他才为自己在决断时所表现出的前所未有的果敢而感到惊异。
两个星期后,一个很大的邮包送到了埃弗拉特的家中。
“究竟有没有说的那般妙呢?”埃弗拉特一边将各色各样的电极和传感装置按说明贴在头上和手臂上,一边自言自语着。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埃弗拉特在床上躺下,照说明书上说的那样:什么也不想,全身放松,睡着了……
“这就是梦境?”埃弗拉特望着四周五光十色的招牌广告和夜色中明亮的街道以及行色匆匆的人流,疑惑地说。这不就是普通的城市夜景嘛。埃弗拉特信步四处走着,漫无目的地看着这个世界。我内心深处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呢?他边走边寻思。
在一家酒吧门口,埃弗拉特不知为何停住了脚。他突然感到很口渴,嘴里又干又涩,有一股沙漠的味道,实在难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说明书上说的。好吧。埃弗拉特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走进了以前从未进过的酒吧间。
酒的味道出乎意料的好,两杯血般鲜红的液体下肚,埃弗拉特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活力注入了自己体内,他有些飘飘然了,想笑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不明白以前自己为什么不喝这种美妙的东西。
埃弗拉特于飘然间投目扫视在不停晃动令人眼花缭乱的斑斓色块照射下扭动不止的人群。他发觉所有的人此时似乎都发生了某种难以言状的变化,不再与以往相同。他笑了,体内的欣快感如水面的油迹一般飞速扩散。
蓦地,透过人群,埃弗拉特看见了一位明显与众不同的姑娘,她正微笑着盯着埃弗拉特看呢。那女孩当然是出众的漂亮,但最令埃弗拉特吃惊的是她像极了四年前自己追求过的公司里的那个电脑打字员。这一发现令埃弗拉特的心如同被石块击中一般颤抖不止。当年埃弗拉特曾为那个打字员神魂颠倒,而那姑娘似乎对他也有好感,埃弗拉特还记得他与那女孩子目光偶然相对时她那慌乱的神态下隐藏的喜悦,以及他与她同乘一间电梯时自己的心跳有多快……那种感觉啊,埃弗拉特永生难忘!然而就在双方之间的距离逐步拉近之时,一位部门经理横插了进来。埃弗拉特默默地后退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成了人家的太太……这事埃弗拉特一想起来就感到一阵悲哀,但此时,他没有感到悲哀,只感到一阵忿怒和一种克制不住的冲动猛然腾起。他起身向那女孩走过去。
“小姐,我可以请你跳个舞吗?”连埃弗拉特自己也吃惊于自己话语的流利。
那女孩没有回答,只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埃弗拉特,也不知她在笑些什么?
埃弗拉特突然感到右肩被人猛拍了一下,他急转过身,正看见一张阔脸横眉怒目地悬在自己面前。一个大汉一边卖弄着自己的一身肌肉一边向他逼上一步。
“你刚才对我女朋友说什么?”那大汉的语调充满了火药味。
埃弗拉特只觉得喉头发颤说不出话来,熟悉的恐惧感塞满了他的心,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但他居然还有多余的思维空间觉出对方极像公司运输队里那个天天与自己作对的粗野司机。
“你他妈胆子真不小,敢动我的女朋友!”话音刚落,一记重拳就击中了埃弗拉特的小腹,埃弗拉特一下子捂着肚子瘫倒在了地板上。“你小子也不支起狗耳朵打听打听我是谁!……伙计,记住今天的教训和这一拳,还有他妈的这一脚!”那大汉又是一脚踢来。
埃弗拉特疼得龇牙咧嘴。他努力抬起头用求助的眼神四处看着,只见自己头顶聚了一圈人。“噢,噢,打呀,打呀,兄弟,别手软呀,不见血哪成……”人群发出一阵阵莫名其妙的邪性的起哄声。
那大汉走上前,蹲下来,伸手去翻埃弗拉特的口袋。找出钱包之后,他站起身来,又狠狠踹了埃弗拉特一脚,才转身走去。
埃弗拉特的全身抖得厉害,他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此刻他的心中终于喷发出了几乎是他出娘胎以来就一直没有体验过的熊熊怒火,这怒火夹杂着刻骨的仇恨向全身弥漫着,宛如流动的岩浆,所过之处改变一切。他的手越抖越狠,终于握成了拳头。
埃弗拉特突然感到手中多了一件什么东西,扭头一看,只见自己手中不知怎么竟多了一支冲锋枪!埃弗拉特马上将枪移到了自己眼前,不错,手中的家伙正是自己那支视若生命的“卡利科”。埃弗拉特对它的性能了如指掌,他熟悉这支枪的每个部位给予他的触觉的感觉。埃弗拉特看着它,泛着黑光的枪身令埃弗拉特的血液温度一下子升高了好几倍,他感到有一种什么东西正悄然爬进了自己的手指,接着顺着手臂爬进了心里面。一时间埃弗拉特觉得手指控制不住地痉挛起来。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个声音轻轻地对埃弗拉特说。这声音轻柔和缓犹如仙乐,令人无法自己,而它所负载的信息更有如魔咒,使人心血狂涌。埃弗拉特抖得更厉害了。
好!片刻之后,埃弗拉特把牙猛一咬。这不过是在梦境中罢了,随着这个念头,埃弗拉特猛地举起冲锋枪,对准了那大汉的背影。
“去死吧,混蛋!”与这一声吼叫同时响起的是一连串的哒哒声。埃弗拉特觉得这枪声听上去宛如一只不知疲倦的啄木鸟在啄木,这与往日的体验完全一样。
在酒吧间的灯光下,埃弗拉特看见那大汉的背上爆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血洞,他那猩猩似的庞大身躯在子弹的撞击下猛地向前一冲,撞翻了一张酒桌。
埃弗拉特松开手指,枪声停了,可怕的沉寂笼罩住了整个酒吧间,埃弗拉特只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此刻埃弗拉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其感觉有如刚走出铁笼的困兽,畅快得头晕目眩,但这畅快感并不足以消解他心中的怒火。埃弗拉特站起身来,缓缓扭头扫视着四周。周围刚才还幸灾乐祸的人群此刻全大张着嘴僵在原地不动了,那模样简直难看至极。埃弗拉特越看越气,胸中一股怒气勃发,终于又大声吼道:“见上帝去吧,你们这些卑鄙的小人!”
随着哒哒哒的枪声,人群像炸了窝的老鼠一般四散逃窜。“卡利科”喷着火舌四下横扫,埃弗拉特兴奋得大声尖叫。一时间整个酒吧间碟飞碗碎人仰马翻,哭喊声、惨叫声、枪声混合着埃弗拉特的狂笑声,响作一片。埃弗拉特不停地扫射着,将一切完好的东西全打烂了;而他手中的“卡利科”喷出的子弹也是没完没了,因而他得以尽情地喷吐他心中的仇恨与怒火。埃弗拉特不停地打呀,射呀,笑呀,喊呀……
埃弗拉特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取下头上臂上那些拉拉杂杂的玩意儿,呆坐在床上,慢慢理顺了思维。他现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这玩艺真太妙了,不能再要求比它更完美更合适的东西了,他望着旁边的那台床头柜似的“造梦机”自语着。这东西似乎完全就是为他而设计的,他现在深信,以前自己的生活就是因为缺少了它才沉闷无比的。以前全都是错误……好啦,现在我要开始真正的生活了。埃弗拉特跳下床,拉开房门走到阳台上,他现在很想看一看真实的世界。
站在阳台上,埃弗拉特觉得今天的太阳简直如同红宝石一般可爱,而在它照耀下的城市显得金光闪闪,可爱极了。只见黄金般的光辉披罩在如林的雄伟的摩天大厦上,各种风格的建筑物在瑰丽云层的映衬下极似他童年时所看的科幻片中的宇宙都市风光,令他大发怀旧之幽情。童年时,那些壮丽的宇宙都市激发了他多少的幻想啊!曾几何时,它们抛下他远去了,现在,它们又回来了!世界竟是如此的美丽,简直跟仙境一样。
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埃弗拉特自语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涌进他的肺叶里,使他快活得几乎要飘起来了,他真想使劲地大喊。此时他感到一股活力在自己体内迸射激荡,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刹那完全改变了。
埃弗拉特满怀信心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他准时来到了公司,兴致勃勃地向同事们问好,把所有人弄得目瞪口呆,然后他劲头十足地投入了工作。这一天,他的工作效率起码提高了一倍,使他的顶头上司惊疑不已。
当天晚上,埃弗拉特在梦境中用一柄大扳手把那个经常讹他车钱的计程车司机打了个满脸开花。
第三天,他用自己那支心爱的格洛克自动手枪将两个劫过他钱的强盗打得血肉横飞。
第四天……
第五天……
……
渐渐地,埃弗拉特将梦境当做了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第一天曾有过的“这不过是在梦中罢了”的念头已彻底从他脑中消失了。他每晚都无比投入地沉浸在梦境之中,在其中尽情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怨恨和委屈,尽情地打击在生活中给自己施过压的人。这收到了极为显著的效果,埃弗拉特的心理承受能力明显增强了,工人们的粗俗玩笑他已能接受,还能思维敏捷地跟着诌几句。不多久工人和他的关系明显缓和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埃弗拉特的热情劲让工人们对他多了好感,他们在心理上对埃弗拉特产生了认同感,而埃弗拉特工作效率的提高也大大减少了上级向他发火的频率。许多同事还满面笑容地和他打招呼,这一切都让埃弗拉特感受到了做人的尊严和生活的乐趣,他激动不已,他感到上帝赐予自己的珍珠终于开始发光了。
当然,生活肯定不会一帆风顺,挫折与不快是生活的重要内容,但这一点现在已不重要了。不论白天有多糟,埃弗拉特都能承受下来,到了夜里,他就会在梦境中站在大街上对看着不顺眼的人给上一枪,见一个给一枪,很快就将现实世界施与他的压力给发泄得一干二净。
使用了三个多月,埃弗拉特越来越觉得“造梦机”这个东西实在妙不可言。他按捺不住地坐下来给生产“造梦机”的公司写了一封信,对“造梦机”大加赞赏。他在信中称“造梦机”实乃现代都市人调节心理平衡的绝好工具,是具有快刀斩乱麻之奇效的“精神按摩器”,有了它,人们就可以极为有效地补偿在如今日益沉重的现实生活中因遭到压抑而造成的心理失衡。由于在梦境之中人们可以为所欲为,所以每个人的本性就都不会再受到压制,因而也就不会再出现那些五花八门的心理疾病了。十九世纪著名作家史蒂文森曾在他的名著《杰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奇案》中提出过“双重人格”的概念,他指出人性中的善与恶是同步增长的,一个人心中的善有多大,他内心中潜藏的恶就有多大,因此必须给善恶都找到合适的能量放释形式,心理才不会失衡。善自然好说,恶可怎么办?自古以来人们为此焦头烂额,但却没找到真正有效的方法,世界一直以不完美的形态存在。现在可好了,“造梦机”的出现终于给恶找到了理想的能量放释场所,每个人从此都可以将自己的不满、压抑以及仇恨、嫉妒、邪恶等人性之中恶的品性,在“造梦机”所营造的虚无飘渺的梦境中以自己喜爱的方式尽情发泄出来;而现实生活中从此将只余下善,自古以来人与人之间的那些令无数圣贤头疼不已的矛盾冲突将从此得到彻底解决,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从此将变得和谐无比,令人厌恶的“内耗”现象将成为历史名词,看来人人和睦相处的“天下大同”的时代就将到来,世界将归于完美,贵公司实在是功德无量……云云。
此后埃弗拉特愈发迷恋“造梦机”了,他觉得自己已彻底离不开它了,就像一个老烟民不可能离开香烟一样。他觉得自己在“造梦机”的帮助下终于可以做到从容地将自己一分为二,一半放在现实的白天,一半放在虚幻的黑夜,现实与梦境的相互补偿作用使他终于可以不再受困于现实生活中的压力了,适应环境不再艰难了。多么奇妙啊,就这么一分,一切痛苦不再属于自己了……在现实生活中现在埃弗拉特简直如同一位功力深厚的太极高手,稳接八面来风,将各方面的压力悄没声息地化于无形。现在公司里上上下下都对埃弗拉特时时刻刻挂在脸上的梦游症患者似的笑容产生了好感,每个人都不再疏远他。而埃弗拉特也变得相当灵活了,他越来越乐于助人,非常热心地尽力帮助别人解决生活和工作中的各种麻烦,成了公司里出了名的热心人。现在同事们都惊讶于埃弗拉特那似乎永不消减的热情。
然而热情并不能保证永远不犯错误,有时,热心反而会帮倒忙。
这一天下班时,埃弗拉特路过公司软件开发部,正看见该部的几个人在你推我让的。原来,这时候他们还有好些文件需要处理、拷贝,但谁也不肯加班,都是一批“懒虫”。埃弗拉特非常热心地主动接下了这项工作,他完全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想帮帮别人,以便搞好关系而已。
但埃弗拉特实在不是一个摆弄电脑的高手,他忙得满头大汗,足足折腾了三个小时,方才干完了那堆工作,忍着饥饿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中。
第二天下午,正当埃弗拉特在堆积如山的文牍中忙得不可开交时,总经理秘书的一个电话,将他拽到总经理办公室去了。
原来,昨天晚上他处理拷贝软件时,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将硬盘里的一套软件部费了好大劲才设计出的商业软件给折腾得无影无踪了,结果把软件部的一干人心疼得几乎死过去,总经理更是大动肝火,亲自来过问此事了。
埃弗拉特自从得到“造梦机”以来头一次感到心脏缩紧了,久违了的恐惧又一次攫住了他的心,不过他的脸上还是本能地挂着那梦游症患者似的笑容。
埃弗拉特的笑脸对总经理的怒火不起一点作用,总经理高声呵斥着,拍起桌子喝骂着。四周软件开发部的人围了一圈,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嗤笑。
埃弗拉特像根木头似的站着不动,低着头承受着总经理嘴里喷出来的子弹般的骂声。
总经理越骂越起劲,越骂越兴起,一点儿不嫌累,真不知他是从哪儿来的这么一股子劲头。也许正巧他今天不顺心;也许埃弗拉特今天犯的错实在太大了点;也许总经理许久没找到理由训斥埃弗拉特,早已技痒难熬。也许三者兼而有之,反正总经理的“骂兴”越来越浓,埃弗拉特近来越来越出名的好脾气也助长了总经理的骂兴。总经理今天可过足了一把训人的瘾,但他丝毫也没注意到埃弗拉特脸上笑容早已消失,脸色胀成了猪肝一般,手指还在微微抽动。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听到埃弗拉特的这一声嘟哝,总经理一愣。他对正在挨训的手下突然发出一句自语的情况实在是有点儿不适应,而他对于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清楚,所以一时竟愣住了。
“去死吧,混蛋!”
随着这一声大吼,总经理的双眼“倏”地瞪圆了,他无比惊恐地看见埃弗拉特熟练地撩起风衣的衣襟,用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支锃亮的手枪来!
接着就是一声清脆的爆响。
总经理的胸前喷出一股血泉。
又是两枪打来。总经理肥胖的身躯在子弹的撞击下向后一仰,从他那考究的真皮扶手椅上翻了过去,滚落到地上。
可怕的沉寂笼罩住了整个办公室,能听到的只有埃弗拉特那沉重的呼吸声。周围刚才还幸灾乐祸的人群此刻全大张着嘴僵在原地不动,那模样简直难看极了。埃弗拉特缓缓扭头扫视着四周,他越看越来气,终于又大声吼了起来:“见上帝去吧,你们这些卑鄙的小人!”
随着重新响起的枪声、人群像炸了窝的老鼠一般四散逃窜。埃弗拉特一边开枪,一边用左手从腰间又抽出一支手枪来进行火力支援。两支手枪喷着火舌四下横扫,埃弗拉特兴奋得大声尖叫。一时间,哭喊声、惨叫声、枪声,混合着埃弗拉特的狂笑声,响作一片……
在以后的一刻钟里,埃弗拉特杀气腾腾地提着枪满大楼乱走,遇谁打谁,一边打还一边睁着血红的双眼嘟哝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一句话。他一直没察觉出来自“造梦机”出现在他的生活后他的忍耐力实际已大不如从前了,他本来以为在“造梦机”的帮助下自己已轻轻松松地完成了人格的彻底分裂,可到现在他才发现他那该死的人格根本就还没有分裂,所谓的分裂只不过是虚幻的感觉而已。今天,总经理那没完没了的恶毒滥骂终于把这个“乖宝宝”的那平日只在梦境之中才会裸露出来的本性给撩拨得彻底大爆发了。
公司总部大楼的所有人全被埃弗拉特吓得魂飞魄散。聪明一点的呢,挨上一枪后不管伤势如何绝不再动;智商低一点的呢,还满地乱滚,结果引得埃弗拉特又送来几颗子弹……枪声沉闷地响着,只间或换一下弹夹。那场面惨绝人寰,令人作呕……
当尖厉的警笛声传到埃弗拉特的耳中之后,他像被按了开关似的不动了。十几秒钟之后,他慢慢转身走进了电梯间,来到大楼天台上。
埃弗拉特站在天台的护墙上,风猛烈地拂动他的衣服。大街上,一长串警车恶煞般驶来。埃弗拉特怔怔地望着它们,突然鼓足力气大声吼道:“你们他妈的来干什么?他们不过是些不知道痛苦的梦中幻影罢了!”话音刚落,埃弗拉特无比吃惊地发现自己原来竟能发出这么巨大的吼声。
沉默了片刻,埃弗拉特慢慢抬起了握着枪的右手。“这一切只是个梦而已,这一切只是个梦而已……”他喃喃念叨着。埃弗拉特将枪顶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扣动了扳机。
大街上的人们只听见一声微弱的脆响,然后就看见一个人像只在林子上空被猎枪击中了的鸟儿一样栽了下来。他连续翻滚了好多圈才落到地上,发出了沉重而巨大的闷响。
埃弗拉特,这个一生潦倒的可怜小职员,这只现代都市森林里的爱作梦的小鸟,就这么结束了他现实与梦境中所有的美梦与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