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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理想主义罗曼史 > 二、南国北国(3)

    于是两人第二天紧接着又见面。

    这天恰是周末,王欣淳找远雪时,远雪正陪胡梵在书院门附近买宣纸。王欣淳远远看见远雪,就觉得心里好受些,好像离婚这么沉的事塌给了别人一半。

    王欣淳跟在两人后头瞎走,买完纸又逛碑林博物馆,就到吃饭时候。王欣淳看见对面一家装潢有腔调的店便要进,胡梵脸上隐隐显出尴尬。

    “换一家吧。”远雪说。

    这时胡梵电话响,他妈问他回不回家吃饭。胡梵想走,又不好扔下两个女孩,便说:“那你多做点,我和朋友都来。”

    胡梵家离书院门不远,在紧靠着古城的老城区。几十年的老梧桐遮天蔽日,街道宽阔,但商店却稀少而破败,背靠着这爿最后的旧厂房。三人走进颇有年代感的厂门,到处灰扑扑的,阳光迟迟,大片树叶刷刷落下,仿佛渐渐走进冬天。

    一行来到最后一排水泥色单元楼的四楼。楼梯间狭窄昏暗,没有电梯,扶手积攒陈年老灰,一摸陷下老深的指头印子。胡梵妈妈满面含笑地开了门,是个头发花白身材高大臃肿的女人。

    房子很小,大概不到六十平,也分成两室一厅。王欣淳和远雪坐了唯一两只单人沙发,胡梵和妈妈坐餐凳。王欣淳四下打量,好像进入八十年代剧。海尔冰箱啊,塑料花纹杯垫啊,毛线勾得沙发套啊,每一样都褪了色。

    在客厅可以直接看到胡梵的房间,除了铺着藏蓝床单的小床和旧书柜外别无长物。因为房间小,显得窗户很大,窗框框着大梧桐正落叶的繁密枝桠。倒有种朴素的美丽诗意。

    胡梵妈妈把西红柿鸡蛋面端上来。最令王欣淳惊诧的是,胡家只有九根筷子。对,九根。在场五个人,其中一个只好用勺子吃面。看来这个小家庭是极少来客的。

    饭后,胡梵惬意地占据一只小沙发伸长双腿。他腿长,使得满客厅都好像是他的腿。远雪退坐餐凳。胡梵和妈妈、远雪随意聊到篆刻,王欣淳惊诧地发现,胡梵妈妈竟然是汉篆爱好者。

    胡梵爸爸是个面色苍黑的瘦小男人,眉睫极浓,不大说话。王欣淳想,胡梵的相貌显然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

    吃完饭王欣淳、远雪留下在厂门口买的水果篮告辞,胡梵也要一起走。胡梵妈妈送他们出门(一步就送到了):“常回家看看。”

    胡梵不耐烦地一扬手。王欣淳出门出门,忽然看见门旁洗手间里水龙头在滴答,就多嘴说:“阿姨,你家水龙头没关紧。”

    胡梵英俊的脸几乎一**。王欣淳这才发现洗手间地上放着一只红色塑料桶,专门接那滴答的水。这样用水可以不走水表,她哪里知道?只好在胡梵臭脸的沉默里莫名其妙地下了楼。

    回师大隔壁的小区,胡梵就说:“王欣淳这人,一身官二代的臭架子。”

    远雪微微蹙眉:“她啊,说她别的还行,架子她真没有。”

    “她当生活是演偶像剧!和这种人来往,有什么意思?浪费你的生命。”胡梵心里仍不痛快。

    远雪就不说话。

    过了几天中午,王欣淳与远雪约在满记甜品。杏汁莲子炖雪蛤膏上来,远雪先说:“最近可能不能见面了。”

    王欣淳现在没家人(有娘家不能回)、没工作、没朋友,好容易抓住个远雪,让她兵荒马乱的心有个倚靠,听了这话不禁愣住:“怎么了?”

    远雪说:“我要跟胡梵去北京。”

    “北京?”

    “嗯。”

    “去干嘛?去多久?”

    “还不太清楚。”远雪说。

    “不清楚就决定去?”王欣淳更加吃惊。

    就在三人一同吃饭的第二天,胡梵忽然说要去北京,因为一个哥们忽然叫他去北京,因为一个小剧场缺人。缺什么?编剧、场记、演员,什么都缺。“你可以尝试编先锋剧,”胡梵说,“成天写些吹捧名流的书画评论,根本没有价值。”

    “那你去了做什么?”远雪问。

    胡梵答:“这都不重要,重要是我早就想去北京。我们省书画界压根是一潭死水,被钟子璜这类老家伙把持,表面高雅一尘不染,实际还不是靠在政商间钻营!谁会炒,谁就卖得贵!而北京有宏一、李达、张炜,好多年轻书法家都是在那火起来的。”

    远雪过了一会说:“写得好在哪里都一样。”

    胡梵几乎立刻说:“你不去算了。”

    远雪看他一眼。胡梵做出无所谓的神气。他总是那样。如果真的不去,一定有一场大闹。远雪虽然也不怕他闹,但她马上做了决定。

    听到这里,王欣淳小心地说:“他这话显得好像没多爱你似的。”王欣淳趴近些,睁大眼睛:“而且那天去他家,他父母好像不知道你是他的女朋友。”

    不等远雪回答,她又盯住天花板:“而且你去了北京,住哪里、吃哪里?没有稳定的工作,万一生病怎么办?也没有社保。”

    王欣淳难得替人着想。但她一严肃思考,就像在翻白眼。那眼睛又大,眼白像光净的瓷面。

    远雪看着不禁弯起嘴角。她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不远处是这城市的标志:一座明代钟楼。还有明代的城墙,唐代的塔,汉代的湖……这座古城,她觉得待够了,边边角角都已被她翻遍。陪钟老,她去过省委市委以及最贵的会所;她自己也住过城郊最肮脏的城中村。远雪久已感到疲惫,但没找到疲惫的缘由。在胡梵提出要去北京时她才发现,她的疲惫是对这座灰尘朴朴的城。她想离开。

    远雪沉默的侧影,在城楼五彩流光有些迷离。那副样子。“为爱远行”,王欣淳心里冒出这个词。她不禁生出些自卑,忍不住问:“我这人是不很俗?”

    又咕哝:“怎么有时候,我心里好像住着个元主任似的。”

    “不会。你是真心替我着想。”远雪说。

    “我们刚重逢你就又要走了。我忽然想——”王欣淳叹息,

    “喝杯酒。”两人同时说。

    两人就上楼找家韩国餐馆吃烤肉,喝苦涩的烧酒。她们也不是喝酒,是喝喝酒的感觉。两人后来回想起来,原来那就是青春的好处,吃过冷甜又能吃热辣的好胃口,还有面前无涯般的时间。时间无涯,本身就给人一种安全感,好像什么都不急,反正还来得及。

    喝着喝着说起初中同学的八卦,王欣淳所知甚少,远雪所知甚多。但她并不深谈,轻描淡写地说几样,就够王欣淳张大嘴吃惊地一连“哦哦哦”。

    学霸赵莼北大毕业后,与清华的男友去了美国;学习好又会来事的班长考进交通厅;单亲家庭的李蕾蕾被准婆婆拒之门外;自不量力郑小斌去世了。

    “去世了?!”王欣淳捂住嘴。郑小斌人称“自不量力郑小斌”,因为他穷而且丑,却专追各班班花。

    远雪点点头:“他不是在湖南上大学吗,听说为一个女生和人打架,出了事故。”过后有同学自发组织去看郑的父母,远雪当然被邀请在其中。郑家在城郊,刚拆迁,已经变富有。屋里坐满人,他妈妈哭得由两人扶着才能走路。爸爸又悲伤又激动,因为儿子的死使他这辈子头一次得到这么多关注。于是他的激动里几乎有些压抑不住的兴奋,甚至高兴。那张表情奇异的脸深深印在远雪记忆中。

    “真没想到……”王欣淳为郑小斌感到惆怅。虽然她和郑小斌基本没说过话。

    王欣淳回想起自己的初中时代。赵莼、班长这类聪明成熟、出类拔萃的孩子看她就像看智障,不屑跟她玩;家境不好的孩子出于自卑和自傲,也不和她玩(她也没什么好跟他们说的);韩蓓蓓、赵晶晶等平常女生虽然和她玩,却只是玩,王欣淳的心事她们一清二楚,她们的心事王欣淳却一无所知。

    高中三年她天天混在校花身边,像个跟班,又像个喽啰,但要问校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简直比别人还模糊。比如有人说,校花很会利用人。会考前她忽然跟暗恋她的物理课代表亲近起来,等会考拿A后,又忽然断绝来往。“他们是不是在谈恋爱?”有人问。王欣淳摇头不知道。“嘁。”问话的人走了,哪里想得到她是真不知道。又比如前一阵有人跟她打听:“咱们校花找了个新加坡富豪?”结果王欣淳比人家还惊讶:“真的?!”来人索然,真是没话跟她说了。

    大学就更不用提。

    原来她只有远雪一个朋友。一直以来,只有远雪跟她交换秘密。

    想到这,王欣淳心里真一阵失落。

    远雪见她情绪低沉,就岔开话题问:“你的小说呢?还写不写了?”她记得她的安妮宝贝体琼瑶故事。

    “高中时还写的。”王欣淳长叹一口气。王欣淳有两颗心,除幼儿园就开启的少女心外,还有小学开启的文学少女心。小学三年级时,她立志要当作家。王局长说:“你应该想要当市长、局长,而不是当什么作家。”这一志向,王局长已自我实现。至于王欣淳么……

    王欣淳的作品被王局长斥为狗屁。这倒无所谓,反正她的狗屁之处不止一个;关键上高中后,她认为大作家须在夜深人静时进行严肃创作。于是电脑每每在深夜被偷偷打开……

    这点很快被元主任发现,启动了半夜巡视模式。于是只要听到拖鞋响,王欣淳就迅速关掉电脑,免得被抓。有次关得太猛,没点保存,把一个刚完结的少女与送水工的爱情故事活活报销。更可恨的是,那次元主任却并非巡视,而是真的上厕所。

    “从那以后,就伤心不写了。关键也高三了,总得学一年习考大学吧。”王欣淳叹息。“你呢?还写吗?”

    远雪点点头:“我还写一点,主要是书画评论,诗歌。也写点儿小说,意识流的。”她随口说出两个本市艺术杂志的名字,“我也没投稿,朋友拿去,编辑就给刊登了。评论一篇两百块吧,小说一篇三百块,诗歌没稿费。”她不太在乎,寄来的杂志都没留。现在的艺术杂志,办的和读的几乎是同一批人,没多大意思。

    但王欣淳吃一惊,因为她对“变成铅字”还有执念,心想远雪居然已经发表作品了?还那么不在乎!

    “你居然这么厉害,我也要继续写。”王欣淳鼓舞自己。“到了北京,你会做编剧吗?”

    “可能会吧。”远雪还是淡淡的,“有机会的话试试。”

    “敬未来的编剧!”王欣淳兴奋举杯。

    “敬未来的作家。”远雪笑。

    王欣淳苦笑含混接一句:“顺便祝未来的作家……离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