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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新三大不孝(1)

    王欣淳拖着行李箱离开那间婚房时,惊异于自己的行李的少。怎么说都住了一年多,怎么就像旅了个游似的?

    元主任买的那些电器、欧式大床、床头柜、衣柜、一条近万元的羽绒被真丝被、讨喜用的鎏金银碗筷,因为潜意识里觉得拿不动,都被王欣淳忘了。她倒没有忘记把徐家给的一克拉的钻戒留下。钻戒本来被放在客厅柚木餐桌上,像电影里那样。但想到回到家时看到这一幕的男主角是徐立栋,王欣淳一下觉得变了味。好像小提琴拉着拉着敲开梆子。她把戒指丢进抽屉,并给徐立栋发短信说清楚,就走了。

    随着她关门,电视柜上那张冷而亮的红“喜”字终于落下来,飘在地上。

    去年正是这个时候,王欣淳斗志昂扬地决定离婚。当时她以为离婚水到渠成,谁知不成。现在她模模糊糊糊里糊涂几乎要胡乱过下去时,却离成了。

    王欣淳曾幻想过好多“离婚一身轻”的场景,光想都美都激动。比如她穿着漂亮衣裙昂首逛夜街,闪闪亮亮自带柔光,青春可爱用来给人看,小清傲用来告诉人只能看;又比如到日本旅行,在花吹雪中眼神深深略带忧郁,长发披散满肩;又比如上西藏,景物一半阳光一半阴影,她一半坚定一半柔软,笑如格桑花。

    真是“想要的事物总会达成,可惜往往变了味道”。离成婚的王欣淳在短暂的如释重负后,心中莫名升腾起空落,紧张,甚至焦虑。也许因为走的人是她,拖着行李箱出来,丧家之犬似的,显得有点恓惶。她不禁羡慕徐立栋:假如这房子是她王欣淳的就好了,那她就不用离开,不用立刻面对下来的事。

    有一瞬她想不如真的去旅行,可惜真的没心情。她渴望立刻回父母家去,回那个粉红的熟悉的房间,最好回到一年半前。因为一想到要给王局长元主任交代离婚的事,她就怕。这份怕太大,以至于王欣淳感到心脏紧缩,头皮发紧,不觉间直咽唾沫。

    为免吓出心脏病,王欣淳先随便进了一家咖啡简餐。门口的侍者小哥笑为她拉开门。城市就是这点好,花个百八十块,就能得到欢迎。咖啡上的拉花,意大利面上的番茄肉酱,不管实质如何,表面都香喷喷的给人安慰。书架上的旧书,墙上的照片留言,又是文艺范儿的安慰。

    王欣淳把一大杯咖啡和满盘意面都倒进胃里,好让自己踏实点。又拿出手机翻,捱一刻是一刻。

    这一翻,她发现自己好久没开过QQ,以至于错过了远雪的信息:我回来了。

    信息的发送日期是一周前。

    远雪从北京回来,静悄悄地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用QQ而不是用电话通知王欣淳,也是一种犹豫。

    想到远雪近在同城,王欣淳顿时觉得心里一松。离婚这个秘密太沉,她简直迫不及待要找人卸掉一半。

    远雪的号码拨出一半时,等等,王欣淳想。离婚这事最需要交代的可不是远雪,而是王局长和元主任。要是徐立栋先告诉了徐局长和徐太,由徐局长和徐太告诉王局长和元主任,那王欣淳害怕自己小命不保。那到底怎么给王局长元主任交代?问题又转了回来。

    假如知道怎么交代,她王欣淳还会坐在这?

    王欣淳急中生智,忽然想到可以先问徐立栋啊,如果他也怕交代,大家不就可以都不交代?

    王欣淳忙给徐立栋打电话。徐立栋溜到厕所接通,告诉王欣淳:“我应该不会比你先说。因为我先要辞职。公务员辞职审批很慢的。”

    王欣淳吐一口气,大大放下心。她理一理思路:公务员辞职审批至少要一两个月,而公务员录取考试三周后就举行。如果她能考上公务员,将功补过,那离婚的震级肯定能小一些。毕竟新时代三大不孝:无后、不相亲、不考公务员,她至少免掉一个。

    徐局长徐太就比较惨了,王欣淳想,无后、离婚、辞掉公务员,徐立栋你太棒了。

    接到王欣淳电话时,远雪刚好在附近一个朋友处。当下就约定在王欣淳所在的咖啡简餐见面。

    一看到远雪,没有寒暄,王欣淳就说自己离婚了。不知怎么还带点哭腔。远雪听罢稍微愣了一下。她眼睛很亮,亮的好像里面燃烧着,把身体都烧得憔悴轻脆了。头发和衣角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倦,好像她才刚刚下火车。

    两人相对坐下,看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远雪忽然想到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竟难得地觉得饿了。

    她就问王欣淳现在想换个地方还是继续在这儿吃晚饭。王欣淳感觉挪动一下都陌生都威胁,已对这个咖啡馆生出安全感,便直接又叫双份果汁和牛排。

    远雪就开始听她讲如何与徐立栋过不可理喻的生活,如何离婚;又看她把筋筋拽拽的劣质牛肉塞进嘴巴,连带把远雪吃不了的土豆泥也吃了,又喝掉两杯果汁。直讲了三个小时,才讲完。

    远雪说:“离了就离了。将来遇见合适的,再结婚。”

    王欣淳吐口气,点点头。

    两人之间又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外面天早黑透了,路灯穿过梧桐树高大的穹顶,从咖啡馆小小的窗看出去,好像时间也暂停。王欣淳说了太多话,简直有些缺氧,头昏昏然。

    不远处摆着一盆叶子肥绿的高大绿植,泛着光。王欣淳吐口气没话找话:“那是真的吗?”

    远雪看一眼说:“假的。”

    王欣淳不信,上前摸了摸,又撕了撕,索然道:“真是假的。”

    她又喝掉半杯冰水,才想起远雪是远道归来,才想起问胡梵:“你男朋友呢?”

    “他没回来。”

    远雪北京之行最美好的一幕,已经浓缩在那张暖阳中野花下的男女运动鞋照片里。还有就是,刚到北京不久就下雪,她与胡梵看了一场雪中的故宫。那真是庄严又美丽的,远雪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两人一路轻微哆嗦着,不知是因为美还是因为冷。

    从故宫出来,他们又兴奋又饿,但景点附近的饭怕贵,还是忍着乘地铁公交摇回五环外。到朋友的小剧场已经深夜,屋内有男有女都已经睡了。远雪从来没有那么饿,偏偏芜杂的厨房只有垃圾和空空的食品袋,和仅余的一只杯面。两人就分食那杯面,互相谦让,一再续水,怀着一肚子面汤睡去。

    然而最激烈要来北京的是胡梵,最快骂娘后悔的也是胡梵。这一点远雪早有预料,等真的发生,她就皱着眉静静接受了。

    原来那哥们喊胡梵来,并不是已经有了生产力,而是要靠他发展生产力,“人多力量大”。甚至喊他也只是随便一喊,反正喊了不少人,谁来就来,不来拉倒。

    于是一群真文艺伪文艺青年聚到了一起,聊文学聊剧本。有的说要撇开市场写真正的灵魂文字,有的说要拥抱市场就像莎士比亚本人。要写灵魂文字的,张嘴加缪闭嘴博尔赫斯,好像已经著作等身;要拥抱市场的,好像已经搞定了冯小刚,搞定了高圆圆,拿到风投一个亿。

    聊了半个月,还没拿出个像样的剧本创意。

    水费电费也不知道谁交的。不管谁买了饭大家就一块吃。

    远雪只是静静地不耐烦。反正她的时间也不知道拿来干什么,就一起混着。后来一个偶尔来坐的神态沉稳、风韵犹存的女人对远雪表示兴趣,两人就聊了聊。她在这个小圈子里似乎颇有地位。

    后来有人告诉远雪,那女人是个作家,光今年就出到第四本散文集了。一年写四本书,能是什么好书?远雪想。一问书名果然,《心灵有香气的女子》。柔性鸡汤,远雪最不要看的那种。不过倒像很有名。

    几天后远雪在书城看到大做宣传的《灵魂有香气的女子》,以为签名售书的就是那个女作家,仔细一看却不是。后来市面上火《将来的你会感谢现在努力的你》,女作家当即推出《将来的你会感激现在努力的你》;火《撒娇的女人最好命》,她立刻就有《撒娇的女子最好命》,连封面都以假乱真。原来是这样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