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贵人线5
六月十五这一日夜,凤宁现了红,开始发作,太医与稳婆一概待命,头胎难生,凤宁也不例外,从夜里子时破了羊水,阵痛开始加重,时不时的痛吟从产房传出来,一向沉稳的裴浚也有些坐不住。
几番走到产房门口要进去,太医和几位嬷嬷跪着不许。
皇妃生产是大事,更何况是裴浚第一个孩子,内阁几位老臣也在养心殿等消息。
裴浚深呼吸一口气,逼着自己镇静。
大约是累极,凤宁喝了一碗参汤,阵痛间隙人反而昏睡过去,直到翌日凌晨,痛感越来越频繁,裴浚听得里头传来一声嘶声力竭的陛下,再也按捺不住,越过太医们大步进了产房。
只见殷红的薄被下凤宁一张脸跟水里捞出来似的,身子深深陷在褥子里,有一种拔不出泥潭的无力感,裴浚脸色一沉,两步当一步冲过去,一把捞住凤宁的身,
“凤宁,凤宁”
凤宁只觉眼前有熟悉的轮廓在晃。
他从未这般温柔唤过她,凤宁心里又酸又痛,眼眶也渗出泪珠,“陛下”她绵绵无力地唤着,“若凤儿有闪失你一定要照顾好孩子”
“不,朕不许你说这样的话”裴浚眼眶深红,重重搂紧她,好似要将力气传渡给她。
“朕是天子,朕可以护佑你,你绝不会有事。”
裴浚一遍又一遍重复,不知是在安慰凤宁,还是安慰自己。
随着时间消逝,凤宁越发无力,后来几乎没有进的气,意识开始出现涣散,只顾着在阵痛袭来时凭着本能使力。
裴浚出神地看着拼命挣扎的她,整个人陷入一阵空茫,
他从未这般无力,从未觉得原来天子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然而就在这时,太医院掌院轻轻在帘纱外朝他看了一眼,那双眼如同窟窿似的,令裴浚生出一分不安,他松开凤宁的手步伐沉重迈了出去,却见太医侯在一个角落,朝他长长作了一揖,
“陛下,娘娘难产,敢问陛下是保孩子,还是保大人”
裴浚心神忽然一震,高大的身子有微微地晃动。
对于大晋朝堂而言,这并不是一个难做的决定。
若裴浚足够理智,这个时候也该是保下第一个孩子,打破紫禁城几十年不曾诞下子孙的魔咒。
但裴浚没有。
手心渗出一行汗液,脑筋似有无数个神经在跳。
他脑海里想象不出那个孩子的模样,唯有李凤宁那张娇憨天真的脸,不谙世事的笑容,笑起来如月牙般的眼。
她已经够苦了,他凭什么夺去她的生命。
他想让她好好地陪着他一辈子。
对,一辈子。
兴许是怀孕这段时日,二人朝夕相处养出的感情,兴许是这个女孩早早不经意在他心尖划下痕迹,裴浚凭着本能做出抉择。
他要保下李凤宁。
至于孩子,到底是他的骨肉,裴浚心底涌上一阵绞痛,捂了捂脸,不着痕迹拂去眼角的泪花,定声道,
“保大人。”
太医明显愣了下。
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这等情形老太医没见过百次也有几十次,若非夫妻感情极为亲昵,无一例外保孩子,世家贵胄无不把子嗣看得比女人更重要,更何况是膝下空虚的天子。
裴浚的抉择很令老太医震撼。
裴浚这个时候反而冷静下来,朝他摆手,
“快些进去救治贵嫔。”
裴浚不信命,孩子总能再有,李凤宁只有一个。
太医得了嘱咐毫不犹豫转身进了产房。
裴浚立了一会儿,听得里面凤宁哭声越来越弱,深呼吸一口气,回身踱了进去。
无论什么后果,他陪她一起承担。
苍天不负苦心人,或许是孩子命大,或许是裴浚这番心意撼动了上苍,又或许是李凤宁的坚韧冲破了死神的藩篱,最终在午时正刻,凤宁成功诞下一位皇子,母子平安。
孩子被送到裴浚眼前时,这位心深似海的帝王,罕见动容。
这个差点被他抛弃的小男孩,小脸皱巴巴的,双手双腿用力鼓动,向裴浚宣告自己的到来。
裴浚轻轻抚了抚儿子的脸,含笑落泪。
不愧是他的儿子,好样的!
“去养心殿报喜。”
随后宫人将昏睡过去的凤宁收拾干净,裴浚亲自抱着她小心翼翼送去正殿。
产程过长,凤宁脸上毫无血色。
六月十六,皇长子诞生,阖宫大喜,文武亦是感慨万千,均道李贵嫔功勋卓著。
外头都在恭喜江山后继有人,李凤宁如何有福气之类,唯有陪着凤宁经历生死的人,才知道这一夜有多惊险。
凤宁养了三日,人总算好转,吃得多了,面上也有了血色。
“快将孩儿抱来给我瞧瞧。”
嬷嬷去了西次间将小皇子抱过来,大红百子嬉戏的薄被裹着个小小的人儿,黑黑的眼珠子憨憨望着凤宁,小脸蛋覆满绒毛,看得凤宁心软成了一滩水。
九死一生诞下的孩子,凤宁当然爱极了,要抱他。
裴浚不许,将襁褓搁在她身侧让她逗。
裴浚看着他们母子,心里总算有了片刻的安宁。
帝王又如何,只要是个男人,总会向往老婆孩子热炕头。
裴浚擡手拂了拂凤宁鬓角的碎发,又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目露温柔。
凤宁胸脯涨得厉害,悄悄背着嬷嬷,喂了孩子一口奶,孩子越发黏着母亲不肯离开。
裴浚经历了那一夜的惊险,如今也不用规矩压着凤宁,她爱怎样就怎样。
连着三日百官上书要册封李凤宁,裴浚拿着折子坐在永寿宫的东次间,与凤宁商议。
“朕打算册封你为贵妃,你意下如何?”
原先裴浚想过,一旦凤宁诞下孩子,便册封宸妃,让她正式入主永寿宫。
恰恰凤宁又生了个皇长子,那晚又九死一生,裴浚决定径直封她为贵妃。
不料握着儿子拳头玩耍的凤宁却摇头,
“陛下,臣妾能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已是万幸,位分太高,臣妾怕自己担不住那份福气。”
凤宁原是盼着生个公主,平安顺遂就此一生。
既然是位皇子,凤宁就不得不为孩子未来做打算。
历来的皇长子均是嫡子打压的对象,她在学习左传时更是见多了兄弟阋墙,尔虞我诈的戏码。
她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安喜乐。
如果可以,她宁愿孩子平凡些,笨拙些,不要被人忌惮才好。
所以,凤宁不要封位。
于朝廷而言,她立了大功不可能不予以奖赏。
裴浚最终还是册封她为宸妃,凤宁接受了。
后来裴浚屡屡要给凤宁升位分,均被凤宁严词拒绝。
见识过生孩子的惨痛,裴浚便小心翼翼不敢再叫凤宁受孕,私下寻太医想了法子,弄了羊肠避孕。
凤宁呢,反而修身养性,为人越发恬淡,整日深居简出,要么逗一逗孩子,要么就认真译书。
皇长子周岁时,凤宁译出整整一套儒学经典,当做裴浚万寿节的献礼。
令满朝惊艳。
这一年当然有朝臣上书恳求裴浚纳妃,裴浚也想过,可每日夜里透过纱窗看着那母子二人在床榻嬉戏,那样的念头不知不觉就散去了。
他如今有了儿子,江山后继有人,朝臣不会再嚷嚷他。
而凤宁呢,也满足了他对女人所有的期待。
她貌美温柔,性子天真,不会与他耍心眼,会撒娇会闹脾气,绝不会做出格的事,这样一个女人对于帝王而言,有致命的吸引力。
生产那一夜的抉择,越发让他看清自己的内心。
现在一家三口,再也掺杂不入旁人。
杨婉出宫后,在时庸坊建了一所女子学堂,凤宁与梁冰偶尔出宫去授课。
后来凤宁嫌学堂受限,干脆提议裴浚在礼部下设夷学堂,她想帮着朝廷教出一批堪担大任的外交人才。
裴浚坐稳江山后,着手肃清海盗,整顿边防,边关贸易规模与日俱增,对夷学人才需求旺盛,裴浚准了凤宁的提议。
而夷学堂的山长则由乌先生担任。
凤宁更擅长波斯语,裴浚呢,一心钻研蒙兀这个强敌,跟着凤宁学起蒙语。
白日各自为政,夜里二人凑在一处研习。
皇长子时不时在二人身侧捣乱,永寿宫其乐融融。
只是这份融洽却在皇长子三岁时被打破了。
凤宁不希望儿子被教养得过于出众,只管带着他玩耍,
裴浚不然,他对儿子寄予厚望,每日均要亲自诵读儒学经典给儿子听。
不仅如此,他还要教儿子习武。
一日秋光正好,裴浚决定带着三岁多的儿子去上林苑骑马。
凤宁非把儿子搂在怀里,不肯给他,
“陛下要去,自个儿去,回头坤儿骑马臣妾来教。”
裴浚嗤笑,“你那三脚猫的本事如何教他?男孩子得糙些养,你把儿子给我。”
“不给。”凤宁耍赖,将儿子藏在身后,言辞凿凿与裴浚说,
“陛下近来不是要与蒙兀交手么,朝务为重,孩子的事,交给臣妾来管。”
裴浚有的是法子治她,轻轻伸手捏了一把凤宁的腿侧,激得凤宁侧身要躲,憨憨的儿子就这么暴露在裴浚跟前,裴浚不慌不忙拍了拍儿子的小屁股问道,
“坤儿,跟爹爹出去骑马?”
皇长子咧嘴一笑,一把扑在爹爹怀里。
凤宁看着扬长离去的父子俩气得瞪眼。
皇长子是习武的一把好手,小小年纪便能拉开一张小弓,臂力惊人。
一日内阁大员陪伴他们父子狩猎,瞧见皇长子这等本事,笑着与皇帝道,
“陛下,皇长子殿下将来必定武力超群,可以辅佐陛下坐稳江山。”
言下之意是皇长子可以当武将培养,而治理国家还需一位以文见长睿智英明的太子。
这些年,已不只一个人在裴浚耳畔唠叨,让裴浚挑选德才兼备的女子为后,早日诞下嫡子。
当然也有人提议干脆立李凤宁为后,只是这样的折子最终均被朝臣唾沫给淹没。
大晋皇后向来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可堪大任。
李凤宁一来出身不高,父亲因惹怒裴浚,被贬官,母族毫无可借之力,且凤宁的嫡母嫡姐在外头名声不好,也很影响凤宁在朝臣心目中的形象。
二来,凤宁性子柔弱,震慑不住后宫。
裴浚自个儿也权衡过此事,因着这两处,便没往那个念头去想。
只是今日朝臣给皇长子指出这么一条“明路”时,令裴浚莫名不快。
他的坤儿虽有习武的天赋,并不意味着不爱读书。
裴浚开始给儿子张罗先生,翰林院的夫子学士轮流教导皇长子,但凡合脾气有本事镇得住孩子的留下,裴浚费了一番功夫,给儿子配齐了六艺的老师。
不仅如此,还在朝中择选世家子弟陪伴皇长子读书。
大约是皇长子快四岁的一日吧。
他带着几个少年在上林苑踢球,皇长子年纪不比旁人大,骨架却生得十分结实,跟年龄长于他的孩子玩耍,也不逊色。
上半场结束后,其中一名少年摸了摸身上,忽然大哭。
皇长子立即从人群中站出来,来到他身边,
“怎么了,林哥儿?”
那位叫林哥儿的少年今年六岁,身子骨有些消瘦,人也腼腆,他吸了吸鼻子,茫然环顾四周,
“我姨娘留给我的那枚玉佩不见了。”
皇长子第一次听到“姨娘”的字眼,纳闷道,“姨娘是什么?”
“就是我亲娘呀,她在我四岁时过世了,就留下这么个念想,方才我跑得快,便落下了,殿下,您帮我寻一寻可好?”
皇长子大手一挥,吩咐侍卫去寻玉佩,随后问他道,“林哥儿,既然是你娘,你喊娘就是了,为什么称姨娘。”
林哥儿亲娘去世后,被养在嫡母名下,看人脸色过活,懂事比别人早,他擦了擦眼角的泪道,
“我娘亲只是我爹爹的妾,自然只能称姨娘,我的嫡母才是我的母亲,殿下,您的母妃宸妃娘娘也只是陛下的妃子,待将来陛下娶了皇后入宫,您就要认别人为娘了”
坤儿满脸错愕,他性子又暴又烈,听了这话,顿时大怒,
“你胡说,我只有一个娘,谁也别指望取代我娘。”
坤儿气性大,转身就往养心殿去。
他要找爹爹算账。
小小皇子就这么虎虎生威跑进养心殿,环顾一周,正见裴浚在御书房接见大臣,坤儿年纪小,规矩礼数学得还没那么全,径直进了御书房。
柳海见他冲进来,慌忙拦住他,
“小祖宗诶,陛下在议事呢,您先等一等。”
坤儿甩开柳海的手,脆生生唤了一声爹爹。
裴浚擡眸看向儿子,见他满头是汗,严肃地摆了摆手,
“先下去换衣裳。”
坤儿可管不了那么多,他被裴浚宠惯了,行事也有些无法无天,
“爹爹,坤儿方才与人踢球,他们告诉坤儿,坤儿的娘只是爹爹的妾,将来坤儿要唤别人为娘,”
说到此处,孩子顿时委屈地大哭,“坤儿绝不叫旁人娘,爹爹若不答应,赶明坤儿也换个爹爹!”
“!!!”
御书房内的大臣纷纷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