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朱安世忙将驩儿抱到马上,自己随即飞身上马。
“那是些什么人?”赵王孙也赶忙上马。
“就是我说的那些蒙面刺客!”
韩嬉本来要把汗血马留在午井亭,但看情势紧迫,便也骑上汗血马。东边回去的路已经被截,大路北边通往扶风,刚才带驩儿那人又去的南边,只能往西边奔。朱安世便穿过大路,打马向路西的草野中疾奔,韩嬉和赵王孙紧随其后。回头看时,那八骑绣衣刺客正急急追来。
奔了没有多久,却见前面不远处树林中也冲出八匹马,马上同样是绣衣长斧。
“不好!”朱安世急忙环视四周,寻思对策,斜眼望见西北角小山丘下有条小路,便在马上抱起驩儿,朝韩嬉喊道,“你带驩儿从那边走!”
赵王孙也喊道:“我来拦住他们,老朱你也走!”
“我怎么能逃走!你和嬉娘一起走,你还要带驩儿去长安!”
“嬉娘也可以带孩子去长安。好!我们两个一起拦住他们!”
韩嬉这时也神色严峻,带马到朱安世身边,伸手接过驩儿,抱在身前,说了声:“你们当心!”随即挽动缰绳,向西北方向奔去。
朱安世和赵王孙各自拔刀剑,护住韩嬉左侧,一起疾奔。
西面那八骑直直向他们冲来,果然是上次那些刺客,苍青绣衣,面罩青纱,襟绣苍鹰。
眼看刺客们就要冲到,朱安世大喝一声,迎上前去,举刀向最右前的那人砍去,那人挥斧要隔,朱安世迅即转手斜砍,一刀砍中那人右臂。朱安世手腕一拐,接着又刺中马颈,那马痛嘶一声,前身陡起,那名刺客手臂中刀,抓不牢缰绳,顿时跌下马背。朱安世无暇多看,挥刀又向第二个刺客攻去。与此同时,赵王孙也举剑冲向第三个刺客。
韩嬉则清叱一声,打马疾奔。
第二个刺客已有防备,见朱安世刀砍来,急举手中长斧迎挡,当的一声,刀身与铁柄相击,朱安世手掌一麻,忙攥紧刀柄,又斜斜刺出,那刺客不守反攻,斧头向朱安世肩头砍落。斧长刀短,不等刺中敌胸,自己就要先被斧头砍中,朱安世忙紧扯缰绳,马身急转,蹿到那人右侧,手中刀也随即绕过长斧,向刺客腰间横划,刺客急忙掉转斧柄去拦挡。朱安世手腕猛垂,刀身陡然向下,一刀砍中刺客马头,那马吃痛,狂跳起来,一头撞向正冲过来的第四名刺客。朱安世乘机挥刀,将第二个刺客刺下马去。
这时,忽听赵王孙“啊”的一声痛叫,朱安世转头一眼,赵王孙左肩被刺客砍中,鲜血顿时冒了出来。这几年赵王孙养尊处优,身体发福,手脚早不灵便。
朱安世忙要去救,一分神,自己身前第四个刺客已经闪过惊马,挥斧向他迎头砍来。朱安世急忙躲闪,但已略迟,右肩被斧刃削过,一阵刺痛,连衣带肉被削去一片,刀几乎脱手。朱安世咬牙举刀,向那刺客回刺,接连三刀,都被躲过,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向那刺客猛扑过去,那刺客吓了一跳,愣在马上,朱安世握刀挥下,重重砍在那人肩上,随即两个人一起坠落马下。刚才那第二个刺客刚从地上爬起来,正好被压住,三人一个压一个,一起落到地上。朱安世在最上面,刚一落地,便跳起身,一刀戳下,刀尖刺穿上面刺客的身子,刺进下面刺客的胸部,两个刺客相继惨叫一声。
与此同时,赵王孙那边也传来一声惨叫,赵王孙居然也将一个刺客砍下马背。
朱安世抽出刀,抬头环视,韩嬉已经奔离几丈远,剩下五名刺客,两名先后冲向赵王孙,一名冲向自己,而最后两名则拨转马头,要去追韩嬉。
朱安世见冲向自己的那名刺客只隔几步远,便迈步疾奔,迎了上去,挥臂斜砍,一刀砍中马前腿,那匹马重重栽倒,朱安世又挥一刀,刺中落马刺客。随即拔出刀,跃上自己那匹马,呵斥一声,一阵疾奔,拦住最后两名刺客,连连舞刀,左击右攻,那两名刺客各自挥斧,一起夹击。三匹马不断盘旋,急攻十几个回合,朱安世接连几次险些被砍中,却毫无畏惧,一边怒喊,一边反击,正在酣战,耳边又传来赵王孙一声惨叫,一分神,左腿被斧头砍中,一阵剧痛。朱安世痛叫一声,反手一刀,也刺中了左边那个刺客的腹部,接着手腕发力,横着一划,将那人肚皮划开,那个刺客惨叫一声,跌下马去。朱安世正要高兴,右肩猛地一痛,又被砍中,痛彻心扉,刀顿时脱手。
朱安世怒吼一声,转身一把抓住那人的斧柄,用力一撞,将那人撞下马去,自己也跟着跌下去。两人一起坠到地上,朱安世举起拳头一阵猛打,那名刺客被他压住,躲闪不开,连中几拳,慌乱中猛地一挣,滚到一边,朱安世一把抢过他的斧头,猛力一砍,砍中刺客头部,刺客闷哼一声,再不动弹。
朱安世嘶吼着向赵王孙望去,赵王孙浑身上下到处是血,和他缠斗的那两个刺客,一个已经倒在地下,另一个则仍在挥斧猛攻,赵王孙气喘吁吁,已经招架不住,一不小心,手臂又被砍中,手中的剑随之落地。那名刺客挥动斧头,向赵王孙横着砍去,朱安世大叫一声“小心!”猛冲过去,但还未赶到,那一斧已经砍中赵王孙的颈部,赵王孙一头栽下马来。
朱安世怒吼一声,几步奔到,一斧砍中刺客马头,那马狂跳,刺客被甩了下来,朱安世边吼边砍,几斧将刺客砍死。再去看赵王孙时,见他躺在黄草地上,颈部一道深口,血水汩汩涌出。
“老赵!赵大哥!”朱安世扑过去,跪在赵王孙身边,空张着双手,不知道能做什么。
赵王孙满脸血污,挣扎着道:“这些刺客果然不寻常,那孩子值得救……”他想笑一笑,却终没能笑出来,喘息一阵后,溘然长逝。
东边传来一阵密急的蹄声,东边八骑苍衣刺客已穿过大路,向这边急急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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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宫《论语》失窃,孔壁《论语》又早已被焚,司马迁没有真凭实据,《孔子列传》也就迟迟难以落笔。
柳夫人看丈夫连日闷闷不乐,便劝慰道:“孔子生平履历你是大致知道的,何不先勾勒出来?至于孔子的言论,当今流传各个版本,我想其中虽然可能有错漏之处,但也绝不至于通篇皆假,可以将这些版本互相对照,如果某句话各本都有,这句话应当是真的。能用则用,不能用就先空着。”
司马迁点头道:“还是你高明,如今看来,这个法子应该是最好了。”
柳夫人笑叹道:“不是我高明,而是你太执着。你每个字、每句话都要落到实处才能心安。但你想,自《论语》成书,已近五百年,这五百年间,春秋战国秦汉更迭,战祸兵燹、世事纷扰,再加上后世儒家弟子,派系分裂,彼此攻讦,世间恐怕早已没有了真正的原本《论语》。”
司马迁道:“其他版本也许会增删篡改,但孔壁《论语》是孔子后人代代相传,应不会乱动一个字,当是最早的定本。”
柳夫人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如果孔安国仍在世,还能求问于他,但现在人书俱亡,也就只能依据今本,有多少算多少。”
司马迁叹息一阵,手中握着那支残简,低声念诵:“子曰,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民无君,尚可耕且食,君……”而后慨然道,“孔子一生寂寞,如今虽然举世尊崇、万民颂扬,其言论却残缺不全,缺的又偏偏是这些公义大道。后世以为孔子只教人愚忠愚孝,却不知道为何而忠、为何而孝……”
这时,卫真正抱了一卷《论语》走进来,听到这段话,道:“前几天我看《论语》,有一句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吓了一跳,孔子怎么会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当时就想,这话肯定是后人乱加上去的。”
司马迁笑道:“你这叫断章取义,这话前面还有两句呢!”
卫真嘻嘻笑着念道:“幼而不逊悌,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
司马迁点头道:“孔子虽然尊奉礼治,却绝不刻板生硬。长者固然该尊敬,但并不是只要年长就必得尊敬。像这句所言,一个人年幼时不知谦逊恭敬,长大后又没有值得称道的言行,老了之后徒费粮食、苟延残喘,这样的人,当然不值得尊敬。”
卫真笑道:“也就是说——值得尊才尊,值得敬才敬?”
司马迁又点点头道:“所谓上行下效,父慈子才能孝,君仁臣才会忠。所以孔子先责长,再责幼。为君为父以身作则,才能让臣子恭敬忠诚。到后世,却本末倒置,不敢问父是否慈、君是否仁,只责问子是否孝、臣是否忠。”
卫真道:“噢,我这才明白何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八个字是不是说: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
司马迁颔首笑道:“孺子可教。君要守君之道,臣才能守臣之道。父子亦然。”
卫真问道:“如果君不守君之道,该怎么办?”
司马迁道:“君如果暴戾,臣自然奸佞,孔子在世时,弑君篡逆数不胜数,到秦始皇登基,独掌威权,大臣虽然无力篡位,但天下怨声载道,所以才有陈涉揭竿而起,百姓纷纷响应,短短几年,秦朝便土崩瓦解。”
卫真又问:“不论大臣篡逆,还是百姓揭竿,都难免流血杀伐,难道没有不流血的方法?”
司马迁低头望着那支残简,沉思良久道:“尧舜禅让,选贤举能,就不曾流血。这支残简上说‘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这句话,其实便是追述古道,给出的长治久安、万世良方——这天下是万民公有,天子只是受天下人之托,代为治理天下,如果治理不好,便另选贤人。天子不得将天子之位霸为己有,更不能把天下当作私产传于子孙。”
“这道理虽然好,但当今之世能行得通吗?”
司马迁长喟一声,摇头叹息:“自春秋战国以来,霸道横行,天下渐渐沦为强盗之世,谁残忍凶悍,谁便是赢家,天理公义再无容身之地。”
卫真道:“就算强争到手,赢也只能赢得一时,你强,还有更强者,大家都虎视眈眈,最终都难免被他人吞掉。”
司马迁点头道:“以力胜人,力衰则亡。这正如两个人交往,和则共荣,争则两伤。可惜世人只贪眼前之利,不求长久之安。”
卫真压低声音问道:“这么说来,这刘家的天下,有朝一日也要被别家吞占?”
司马迁道:“这是自然,只在迟速而已。”
卫真道:“听说山东已经盗贼纷起……”
司马迁叹道:“如果人们仍将天下视为私产,你争我抢,强盗将永为刀俎,百姓则永为鱼肉。除非有朝一日,天下人都明白并共守这支残简上的道理——这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任何人不得独占……”
正在议论,伍德忽来传报:“御史大夫信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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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敢接到扶风传来的急信,忙来禀告:“减宣放走了那个小儿!”
杜周脸上被朱安世拳击处,虽然肿已消去,但青痕犹在,疼痛未褪。他并不作声,微低着头,连眼珠都不动,盯着面前案上一只青瓷水杯,听刘敢继续禀报。
“减宣受到盗马贼恐吓,据说那小儿还会巫术,便设了个计,用那小儿换汗血马,谁知盗马贼并未中套,那小儿和汗血马均下落不明,应该是被盗马贼夺回逃走了。”
杜周听后,心里一沉,气恨随之腾起,嘴角又不禁微微扯动。他仍盯着那水杯,一只苍蝇飞落到杯沿,绕着圈爬动,而后竟爬进内壁,伸出细爪,不停蘸着杯内清水,洗头刷脑。杜周看得心烦,闷声道:“深秋了,还不死!”
刘敢先是一愣,随即循着他的目光望见那只苍蝇,忙起身几步凑近,挥袖赶走了那苍蝇,又唤门边侍立的婢女,换一个干净杯子来。
杜周转开目光,望向窗外,虽然日光明亮,但树上黄叶脏乱,风中寒意逼人。
回到长安后,他立即进宫面见天子,上报平定谪戍生乱一事。天子听后不置可否,却声色严厉,问他汗血马失窃一案。他哪里敢说屡屡受挫于朱安世,只说已找到盗马贼踪迹,正在缉捕。天子听后大怒,只给他一个月期限。
一个月后若仍追不回汗血马,会发生什么,杜周当然心知肚明。他任廷尉[1]那几年,专查重臣高官,一年能达上千案,一案能牵扯上百上千人,大臣被弃市灭族的情景,没有谁比他眼见亲历的更多。仕宦这些年,他自己也几次陷于罪难,却都不及汗血马失窃之罪重,本来还可借那小儿作饵,诱捕朱安世,现在却如鱼入汪洋……
刘敢躬身静候杜周示下,可是杜周能说什么?
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如何不着痕迹地将罪过推给减宣。
纵观当今朝中官吏,治狱查案,能与他比肩的,唯有减宣。减宣曾官至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官禄万石,仅次于丞相、太尉。杜周则最高只到廷尉,位在九卿,官禄二千石。现在减宣虽然官位低于自己,却难保日后不会复起。这次减宣放走小儿,罪责难逃,借这一过失,正好扳倒减宣。
不过,汗血马失盗是由我主查,减宣只是辅助办案,我自己始终难脱首责……
刘敢跟随杜周多年,熟知他的心思,压低声音,小心道:“减宣不但放走了那小儿,更犯了件触禁的事。”
杜周闻言,仍沉着脸,道了声:“哦?”
刘敢忙伸头凑近,继续道:“减宣命扶风贼曹掾史成信带了那小儿去换汗血马,成信却于途中放走小儿,逃往上林苑,郿县县令率人追捕,放箭射死成信,一些乱箭射到上林苑门楣上。箭射御苑门,罪可不小,虽然是郿县县令追捕,主使却是减宣。”
杜周心中暗喜,却不露声色,只问道:“上林苑可上报此事?”
“还没有,不过卑职与上林苑令是故交,这就写信知会他。此事起因于汗血马,大人可先将此事呈报天子,可不必提及箭射上林苑门一事。等上林苑令也上奏了,两罪合一,都归于减宣一人,大人则可免受牵连。”
杜周心中称意,口里却道:“再议。”
刘敢忙躬身道:“此次是减宣谋略失当、自招其祸,大人就算顾念故交之情,皇上也不肯轻恕。”
“嗯……”杜周故作犹豫不忍。
刘敢当然明白,忙道:“法度大过人情,大人不必过于挂怀。卑职一定从公而治、依律行事。”
杜周又点点头,知道刘敢必会办好,便转开话题,问道:“盗马贼线索查得如何了?”
“前日,卑职已遣人到茂陵便门桥,捉拿了郭公仲及家人,审问得知,郭公仲与那朱安世几年前曾有过往,朱安世从军西征后,再未见过。卑职怕郭公仲有隐瞒,又拷问了他的妻子及儿女,他妻子起初不招,卑职又拷打她的儿女,她才招认说,朱安世原有妻室,并生有一子,四年前,朱安世被捕后,其妻携子逃亡他乡避祸。”
“哦?那儿子多大?”
“七岁。”
杜周“哼”了一声,却不说话。
“大人所捉那小儿也是七八岁,朱安世屡次不顾性命救那小儿,恐怕那小儿正是他的儿子。”
杜周点头沉思。
“他妻子为何与儿子离散,卑职尚未查出。不过,卑职还从郭公仲妻子口中盘问出,朱安世原来家在茂陵,他妻子逃走前,将房舍卖与他人。卑职前去那院房子查看,见房檐角上挂着这件东西——”
刘敢说着,取出一串东西,呈给杜周:一个锦带扎的小小冠帽,下面拴了一条细竹篾编的竹索。因为风吹日晒,那竹篾已经灰旧,锦带也褪色欲朽。
杜周拿着竹索,细细审视,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刘敢道:“据那新房主说,他搬来之时,这东西就挂在檐角,当时竹篾还是青绿的,锦带也色泽鲜亮,应该是新挂上去的,因为太高,挂在那里倒也好看,所以没有取下来。据卑职看来,这件东西有些古怪,以前不曾见过。卑职怀疑,这是朱安世妻子临走前,留给他的暗语,指明她逃亡后的藏身之处。那朱安世这次逃逸后,必会去找妻子,如果能破解得这个暗语,便能抢在他前面,以逸待劳捉住他。不过卑职想了一夜,也想不出这东西暗指之意。”
杜周略点点头:“湟水西平亭那里可有回音?”
“暂时还没有,不过再过两三日应该就到了。”
[1]廷尉:官名,为九卿之一,掌刑狱,主管司法的最高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