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米尔德来上海后第二次正式找工作。
米尔德的第二份正式工作以试用期还没过而告终。她当时一门心思想在陆家嘴上班，投简历时便限定了工作区域范围，很快，她就被一家做做养老与康复医院的公司录取了，薪水也不错，税后一万，比她做编辑时高出了四成。
米尔德进入这个完全陌生的行业后，工作了不到一个月便与老板起了争执。她是企划部的文案，面试时公司对她的工作职责进行了陈述，说主要负责产品活动方案、公众号和官网新闻稿的撰写，还有“一丁点”其他的工作内容。
可进公司后才发现，公司只要关于汉字的工作全部来找她，“其他”的工作远远超出了“主要负责”的工作：产品说明，会议记录、前台通告甚至失物招领这些本来归前台或行政秘书的事全都转给她来做。她那时还摸不清这些工作的联系，每次做出为难的表情时，对方都会说“以前文案都做这些的”，她便哑口无言，接受了。
但让米尔德真正忍无可忍的并不是这些小事，而是因为一篇公众号的内容。在进公司的第四周，米尔德写了公司的第四篇公众号，她照例发在工作讨论群里给大家浏览、审核，得到允许后才正式发布出去。
公众号是每周三下午六点发送，米尔德按部就班地做完这项工作，便下班，吃饭，回家，本来相安无事。不料当天晚上，米尔德的间间间接上司，公司的大老板突然在群里咆哮起来。大老板是个40多岁的中年女性，我们且叫她“大女士”。
“今天这篇公众号是谁写的？”
大女士一声吼，群里便安静了。这几个字仿佛是自带着声音发出来的，隔着手机屏幕都能听到她提得很高的音量。
刚才还在群里谈笑风生、彼此吹捧的几个人瞬间像消失了一样，集体沉默。他们当然都没走，还在静观着群里的动静，就好像三更半夜隔着门，偷听屋里的响动一样，屏息吸气，又是心花怒放的。
“文案呢？”过了几分钟，大女士又发问了。
米尔德手指放在触屏上，想跳出来回应，可几次打好了“我在”这两个字，都没发出去。她想过一会儿再回复，营造一个“我刚看到信息”的错觉，况且，她更想听听知道大女士究竟想说些什么。
大女士果然没有等她回复，自顾自在群里发起飙来——
“我们在安徽建的那个康复医院，是20000平方米，不是8000平！是谁告诉你8000平的？这么小的规模会吸引人来投资吗？”
“与我们合作的李院长，在国外取得那么多的医学上的成就，为什么不一一列举？”
“我们的医院将来会拥有质子刀、射波刀等尖端设备，这些在文章里全没体现？”
文字训的不够过瘾，换上了语音，这下子，她的怒气更具体了。
“作为文案，连企业文化都不熟悉，连公司精神都领悟不了，怎么能胜任工作？”
“这文章谁审过了，啊？你怎么这么大胆？”
群里依旧没有人接话。
米尔德气不打一处来：文章发在群里，该审核的都审过并回复过了。那么多信息记录，你瞎了吗？
“企划部张总在吗？”大女士终于点名了。
张总终于现身了，动用他周身的智慧说了一段模棱两可的话，“资料是我给文案的，她可能就是看着数据写的，没有做太多的润色。她刚来，对公司的情况不是很了解，我明天抽出时间好好给她讲讲。”
“晚了！阅读量已经2000多了！你们看……”大女士截了几张图发到群里，“全都是留言问我的，‘怎么那个医院那么小’？刚来？来了好几个月了吧？”
米尔德清清楚楚地记着，张总给她的合同上写着那间康复院的占地面积是8000平方米！她也绝对不会弄错，几个经理给她说过，其实康复院是以专业养老护理为主，并不会有太多医学上的东西；还有那个院长，哪有什么国外晃得耀眼的一连串荣誉，她在网上搜索过一些奖项，很多都是一文不值。
不过，她的确忽略了一个信息，就是市场部经理曾意味深长地对她说过，“在我们公司写文章，往‘大’里写没关系，但绝不能太实在，更不能往‘小’里写！你要记得，我们是要吸引别人过来投资的。”
想到这里，米尔德明白了，这大概就是大女士说的“公司文化与精神”吧？
米尔德知道，现在无论她说什么都不对，可一直不现身又显得很没担当。文章发在公司大群里，每个人都看过，领导们也都审核过？或者说，他们都没有认真看？
不管怎么猜测，此时并没有人替她说一句话。
她组织了一句简短的话回复道：“我是按资料里给的信息写的，但的确应该和大家多沟通一下。下周的文章我会反复确认，力求准确。抱歉。”
这时，终于有个经理跳出来帮衬了一下：“好的，配合。下周大家也都认真审核下吧！”
不料，男同事的帮衬却再次点爆了大女士，她不依不饶地破口大训，说：“下次？凡事要都有下次就好了！”她的突然爆发让米尔德很是诧异，不知爆点在哪里。
可米尔德认为自己该说的已经说到位了，重点是，她对公司“假大空”的所谓文化开始反感。此时，如果跪地求饶或许能消消大女士的气，可她完全没求饶的打算。
我与公司文化格格不入！米尔德这样想着，随手把手机放到一边，可总是时不时去看几限。企划部的几个同事都私信安慰她，帮她骂了骂大女士，并说她肯定是感情不顺心了拿米尔德来开涮。
“不管怎么样，大老板应该有大老板的城府，这样发作太没风度了吧？她应该找副总，副总找企划部张总，张总再找你。这样跨了几个级别来骂你，至于吗？”做平面设计的小姑娘气愤添鹰的。
“她是老板，就至于。”米尔德说。
这场风波直到半夜两点都没平息，大女士就像定点敲响的鼓楼大钟一样，隔一小会儿就来群里“duangduang”撞击几下，让人们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再次接受锤烤。到后来，此事泱及到整个企划部，连同张总都被狠狠批斗了好几遍。
如此几次，米尔德厌烦透顶。手机调成飞行模式，睡了。
第二天早早去了公司，米尔德用飞快的速度整理出一份交接资料，并三言两语写好了一份辞职信，都保存在电脑桌面上。同事陆陆续续到了，有的会朝她安慰一笑，有的都不敢与她太靠近，只有那个做平面设计的小姑娘坐在她身边，安慰她，并低声分析着大女士种种非凡举动背后的原因。米尔德感激地看着她，说没事。
大女士来了，一进门就制造出很大的动静，看到前台枯萎了一半的鲜花，不由分说从花瓶里抽出来，“唰”一声扔在垃圾筒里。花的根部还带着水，在地毯上留下一道弧形的水迹。她喝斥前台小姑娘道，“花都成这样了，都不换新的，今天有日本人来你不知道吗？公司形象都被你们搞垮了。”
说完，大女士往会议室的方向“嗖嗖”地走，耳朵上硕大的耳环一跳一跳的。她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米尔德，在离米尔德的办公桌还有五六米远的时候，她停住了。
“文案！”她吼道：“来一下会议室！”
大女士的这声大吼彻底吼断了米尔德与这家公司的联系。米尔德头也不擡，把准备好的两份文件发给人事经理，抄送了大女士和张总。
“都闹一晚上了，不休息一下吗？”米尔德从椅背上拎起自己的包，擡头看了一眼大女士，“我上班路太远，无法胜任工作，感谢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