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苏家。
古朴的四合院处处洋溢着喜气,屋檐上长廊里张灯结彩,到处婚庆的吉祥红。
苏家乃官宦书香世家,好久没如此热闹了。这不连屋顶上天长日久的青苔和门前那对石狮上的灰都仿佛活跃起来。
大房二姑娘即将出嫁,嫁的还是江城数一数二的商贾富豪,门庭冷落的老苏家盼这风光出头之日,盼得脖子都酸了。
叔伯婶母进进出出,送礼的送礼,恭贺的恭贺。大房自老爷去世后,从未如此受礼遇重视。苏夫人穿着旧式裙褂,一头乌发梳得油亮,端庄地坐在那儿,心里像喝了蜜似的。
“我就说络儿是个有福气的,瞧跟韦公子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四婶呵呵地笑,不觉被女儿扯了下衣袖。
“娘,小声点儿,眉儿姐姐在隔壁呢!”
四婶嘴角一僵,察看着苏夫人的脸色,又笑道:“都是自家姐妹,那论什么先来后到呢,眉儿自然有她的姻缘。倒是我们茵儿,还不懂事的丫头,将来少不了让络儿帮衬……”
苏茵娇嗔着看向母亲,反被母亲推去,“傻丫头,还不快去找你络姐姐,女子出嫁,琐碎的事情多著呢,快去帮忙!”
苏茵呐呐地退了出去,朝着廊后的小院,那座专门腾出来给苏络待嫁用的院子走去。
院子自成一格,栽种著梨树杏树,冬去春来,梨花杏花粉粉嫩嫩的簇在枝头,似雾似雪,煞是好看。这里原是老爷读书办公的小楼,本就精巧。如今打扫得一尘不染,家具换上新的,还挂上了洋气的纱窗帘。苏茵原本还替苏眉抱不平,现在倒有些羡慕苏络了。
苏夫人和婶娘们闲聊着。淘气的幼子苏博眼珠子骨溜溜地左瞧右瞧,噘着小嘴,拿了纸鸢偷偷跑到长姐苏眉房间。
“姐姐,咱去放纸鸢可好?”
苏眉穿着鹅黄刺绣襦裙,伏在窗案前凝神练字,宣纸上娟秀的字迹写完最后一笔,才看向幼弟,温柔道:“让霜儿带你去。”
“不嘛,霜儿和吴妈到络姐姐房里了,娘又被那帮三姑六婆缠着,没人陪我玩。”
苏眉看向苏博,水墨一样的眉眼静谧如画。苏博操着大人的口吻道:“姐姐莫惆怅,她们都说络姐姐嫁了如意郎君,可我不喜欢那个韦公子,他哪里配得上络姐姐,配眉姐姐就更配不上了……”
纤纤玉指揪住弟弟脸蛋上的小嫩肉,苏眉挑眉斥责道:“哪里学来的腔调?大人的事也是你可以议论的?”
苏博不依不挠,淘气地赖着苏眉。家里就数苏眉最宠他,连骂人的声音都是甜甜软软的,身上一股桂花馨香,苏博最爱与她亲近。
“姐姐现在忙着呢,自己找乐子去。”翻出抽屉些糖果往苏博嘴儿塞,苏眉摸了摸苏博滚圆的小脑袋。
韦仕庭是她正儿八经的未婚夫。父亲生前跟韦家定下婚约,那时苏家家境好,她还年幼。后来苏家家道中落。苏夫人主动去信没得到韦家回覆。做母亲的不能耽误女儿的婚姻,无奈之下带着儿女厚着脸皮亲自到江城拜访韦家。
韦家碍于面子承认婚约,对苏家人却不怎么待见。苏夫人养尊处优了半辈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如今抛开尊荣求姻亲,全因苏家真大不如前。儿女前途未卜,让女儿完婚是令苏家体面延续下去的唯一办法,这过程隐忍受气可想而知。
韦仕庭是个受过西洋教育的进步青年,呐喊着不接受父母之命的包办婚姻。可事情发展往往像戏文那样离奇。那个枫叶萧萧的秋天,他碰见花园里散步的苏络,两人一见钟情。父母苦双双反对也没有用。
眼看要黄的婚事出乎意料地成功了,苏眉由韦家大少奶奶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大姨子。被小两岁的妹妹抢了先机,还是这样富贵体面的人家!
妯娌们私下说苏眉大概要恨自己的妹妹了。苏络年纪虽小却是个会打算的,硬生生的把大姐的婚姻抢过来,手段高明着呢……
内宅的是非纷扰,苏眉一向不喜欢参与,何况与韦家结亲实属无奈,只要苏络不后悔就好。
老苏家攀上一门富贵亲戚,宅园上下忙进忙出的,众人斟酌着怎样透过这姻亲结交人脉,重新打入富贵的上流圈子。终究顾不上昔日被看重的嫡女苏眉是否黯然神伤了。
转眼三月,到了迎亲的日子。按照黄历,本月不宜嫁娶,奈何韦公子心急迎娶佳人,父母熬不过请先生算了又算,总算占卦说了吉利的日子,浩浩荡荡地迎亲来了。
两家都是遵循古礼的,年轻人喜欢赶时髦,韦公子亲自到江城的巴黎时装店定制一款婚纱,雪白纯洁,下摆拖地。苏络要穿着这么美的婚纱风光出嫁。杭城的女眷们无不惊诧艳羡。
闺房内,苏眉陪伴即将出嫁的妹妹,小心地替苏络别着珠花头饰,苏络透过镜子看着一脸娴静的姐姐苏眉。
“姐还怪我么?”粉雕玉琢的新娘明媚动人,盈盈水眸带着期盼,让人心头柔软。
苏眉帮她的理好头纱,瞧着镜中的玉人道:“只要你让自己一辈子幸福,我就不怪你。”声音清澈得似溪水碧泉。
“姐姐……”苏络激动地握住苏眉的手,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苏眉平日衣着素雅,今天打扮却分外时兴。苏络不由得仔细打量:藕荷色的修身洋装衬得肤色晶莹雪白,纤腰玲珑有致,新款的一字肩稍稍露出锁骨,清新俏皮却不媚艳,礼服是光滑的绸缎,鲜亮不失稳重。连脚下的皮鞋也是同一色系的订制高跟鞋,虽没什么首饰点缀,整个行头花费不少。
苏络笑道:“眉姐姐这样穿搭真好看,衣裳看着就不便宜,娘还是心疼姐姐的。”
苏眉粉唇微弯,“你还记得甄家小姐吗?她家在杭城开洋行,我让她帮忙留一套礼服,她便半卖半送讨了个人情。”
“怪不得礼服如此合身。”对镜自照,苏络戴上夫家送的钻石耳环和珍珠项链,越发明艳照人。苏眉扶她起来,走了一圈,觉得什么都妥当了才又坐下。身上繁重的婚纱虽然没有苏眉的礼服显腰身,但胜在华丽贵气,苏络挺满意的。
苏眉如墨的青丝巧妙地绾起,露出精致的耳廓温润如玉。她面板极好,就算不化妆,也清丽得似画中走出来一样。
苏络轻轻套上雪白的真丝手套,不经意瞧见苏眉的玉腕上空落落的。从小,苏眉的学识修养就胜过她,一母同胞的苏络除了容貌身段,没有一样能跟苏眉比的。还好韦仕庭喜欢的是她,这让她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一扫被苏眉碾压的晦气。
堂妹苏茵穿着韦家赠的伴娘礼服,粉蝶一样翩翩飞了进来。
“络姐姐,这衣裳太好看了,你瞧还有白手套呢,丝袜也很合身,我觉着都快成上流社会的淑女了……”
苏眉看着她大惊小怪的样子,嘴角轻笑。韦家处处彰显富贵气派,对苏家的亲戚女眷倒是表面阔气。
“茵儿,你帮我在那边柜子里拿那双白手套出来。”苏络看向苏眉说道:“姐姐既穿了洋装,就该有手套,我这儿还有一双,你先戴上吧!”
“不用了,我备了一双,刚才忙着过来忘了戴。”苏眉在手提包里拿出一副蕾丝手套,粉荷色的秀气雅致。
大方照顾长姐的好意落空,苏络感觉胸口憋闷,转首僵笑着问苏茵外面的情况。
苏夫人本担心苏眉的心结,看见苏眉这样精心打扮,神采奕奕,一颗心总算踏实了。母女俩回到主屋坐着,苏夫人拉着苏眉的手,语重心长道:“现在你只能祝福妹妹了。你是个好孩子,不愁找不到好婆家……”
“娘,我不愿嫁去韦家,韦家也瞧不上我。现在不是皆大欢喜么?”苏眉浅笑的眉眼如墨清澈。
“你这孩子!”苏夫人被女儿的调侃逗笑。苏眉自幼聪慧懂事,让她送苏络到韦府从旁照应,苏夫人自是放心。
迎亲的车队顺利接到了新娘,一片喧嚣声中,浩浩荡荡地出发。伴娘茵儿跟新郎新娘坐同一辆轿车,苏眉和送嫁的亲眷们坐上后面的汽车。
车队出了城门,驶入相对僻静的省道徐徐前行。两个时辰的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开始兴致勃勃的亲眷不久便闷声打盹,有的怕晕车看窗外风景分散注意力。
热衷参加豪门婚宴的叔伯舅爹们自己租了两台轿车,体面地开往江城韦府。四婶微胖的身体跟两个女眷挤在汽车的后座,不时难受地蠕动。她扭着丰腴的脖子看了眼跟在后头的四叔的车,忍不住抱怨:“早知道就多租一台轿车,挤得我裙角都皱了。”
苏眉安慰道:“我这边还宽松,四婶可坐过一些。两家的亲戚朋友多,车不够坐也是常理。”
“回头让韦家派专车送我们回来,韦家那么有钱,这事该办得细心周到才是。”说着掏出绣花手绢擦汗。
苏眉让司机开启车窗透气,司机瞥了她们一眼,缓慢降低了车窗。
韦家本就没预计这么多随嫁人员,下人对亲家亲戚不热络。苏眉抿唇,看在眼里。一入豪门深似海,往后的日子,苏络得花功夫在夫家站稳脚跟。
车队继续缓缓前行,道旁的枯树抽了新芽,两边山景向后蜿蜒,四周围空旷嫩绿。本是春光明媚的好日子,婚嫁的车队却一派沉闷,拐过弯到了临川偏僻的地界,苏眉总觉得心神忐忑。
“哎,我受不了了……停一下,我怕是要吐了……”四婶捂着胸口脸色苍白。
苏眉忙让司机停车,扶着四婶走了下去。前方婚车见状跟着停下,司机跑过来,嘴里嚷着晕车事小,可别耽误了新郎新娘拜堂的时辰。四婶见韦家下人如此无礼,正要开嗓唾骂。
前方忽然“彭”的一声巨响,婚车被窜出的一名歹徒举抢威胁,伴郎不知那来的勇气奋力抵抗,吆喝间当场就被打死。
女眷们尖叫乱作一团,歹徒再向空中开枪,厉声喊道:“不许作声,否则红事变白事!”
众人立马缄口肃静。歹徒利索地扒下伴郎的外套,一手将尸体推出车外。苏眉和四婶见状虚软在车子侧,眼睁睁地看着婚车扬长而去,车尾留下一片狰狞混乱的尘土。
四婶抓紧苏眉的手,几乎要把细白的面板捏淤了。苏眉也是吓得六神无主。
不行,不能让歹徒这样把妹妹掳去!
“我跟着他们的车留下记号……四婶,你快和四叔他们去报警!”苏眉命司机尾随婚车,司机犹豫着不愿送命。
苏眉呵斥:“忠心护主定有你的好处,你若贪生怕死害了少爷和少奶奶,日后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司机颤抖着开车跟上婚车,苏眉坐在车上,冷汗自额角渗出。玉手忽然摸到身旁手提袋,想起家里准备好的红包,毫不犹豫地拆了扔在路上。
后面赶来的人应该能猜出这些特殊的标记。
苏络和苏茵早就吓哭了。韦仕庭虽是男人,可哪里见过这阵仗,只能强作镇定劝说歹徒:“兄台,千万别伤及无辜……”
歹徒冷哼一声,让苏络和苏茵把眼泪擦干。姐妹俩闻言极力忍着眼泪,生死关头谁都不敢忤逆歹徒的话。
大概过了10分钟,歹徒劫车的原由揭晓了。距离江城五里处,婚车碰上了盘查的泸军军队。
汽车被截停,副官李贺扫了眼车内神情紧张的新人,鹰一般的眸子回到司机脸上。
“结婚呢?”语气漫不经心,听不出是否相信。
“是的,烦请长官行个方便,我家少爷和少奶奶还赶着行礼呢!”“司机”看起来憨厚老实,跟劫车时判若两人。
车内人心跳到嗓子眼,女人自是不敢哼声,韦仕庭则忐忑地思考着是否跟军官说出实情。要是他现在叫嚷,双方肯定搏火,到时他们未必能全身而退……
李贺冷笑一声,“最近匪盗猖獗,我看让我们的人护送少爷和少奶奶进城,这样才安全!”
“如此甚好,有劳长官了。”韦仕庭抢先开口,说完悄悄松口气。
只要有泸军跟着,他们应该不会有任何差池。但歹徒可不这样想,进了江城要逃走就难于登天了,他怎会答应?
把心一横,他猛地踩下油门,疯了似的直接冲过警戒线,车上人被甩得眼冒金星,只听见耳边枪声“砰砰——”,车子失去平衡在黄泥路上乱拐,轮胎泄了气,极力挣扎后被迫停下,荷抢军人立即重重包围。
“带走!”李贺狠厉命令。
“等等,我是江城韦家少爷韦仕庭,我们被挟持……”
“是不是同伙,到牢里一审便知。”
李贺无视韦仕庭叫嚣,对哭得梨花带雨的新娘也未放在眼里。苏眉赶到时,刚好看到一行人被压上军车呼啸而去。
“快跟上——”苏眉恨不得亲自驾车追赶,嫌韦家的司机太懦弱。
江城是泸军的大本营,一般平民百姓都躲着这些军爷。被军阀抓走,结局不会比歹徒劫走好多少。苏眉只顾着救妹妹,完全没想过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敢踏进泸军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