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起居室灯总是亮到天明。深秋时节，他只穿着单薄的白衬衫，领口随意松开，露出麦色的肌肤。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桌后，认真地批阅档案。冷峻的五官英气逼人，深沉又严肃。
苏眉安静地坐在对面沙发上，如墨的眉眼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是天生的领导者，工作时一丝不苟，沉稳专注，即使一言不发也能让人肃静敬畏，不敢嬉闹分神。
最后一份档案批示完，钢笔往桌面一丢，他抬眼看她。
“过来。”语气不轻不重，专制无礼令人不适。
她推翻刚刚对他的良好印象！
从抽屉拿出一叠支票，他放在桌面送至苏眉面前。
支票没有金额，苏眉不明所以。
“这叠支票你可以按照需要的金额，自己填上。”他抽出雪茄，习惯性要点燃，瞥见俏脸上黛眉轻蹙，放到嘴边磨蹭了一下，讪讪然收了回去。
“无功不受禄。”苏眉把支票推回，清丽的脸儿审慎，没有一丝欣喜。
“与外商合作做生意，你的资金链不能断。这些，可以当作我对你们商行的投资。”
贺敬尧一向清楚她的行踪，自然知道她跟永安百货合作的事，也知道他们开业不久就受到东洋商行打压。
此番出手是想扶她一把？没有上限的支票，贺督军真正阔绰！
“我不能保证短期内挣钱，不过督军注资的确能解我们燃眉之急。”苏眉也不扭捏，当即把支票收好。
“这是我个人资产，跟军费财政无关，你可以随便用。”
苏眉生出一股暖意，人人都说贺敬尧冷血无情，有些时候他又并非如此。真是个复杂又矛盾的人！
“矛盾的人”拿出一个造型古朴精致的檀香木盒，递到她面前。
“送你的。”
素手接过盒子，苏眉轻扶盒身雕工细腻的花纹，盒子看似轻盈，实则厚沉，手工和木料都价值不菲。
“开启看看。”
她犹豫，感觉这是传说中潘多拉的盒子，会有什么可怕的事物等待着她。
男人幽深慵懒的目光盯着她，苏眉抿唇将盒子开启。
宝蓝的丝绒垫子上躺着圆润荧绿的翡翠项链。一条由五颗蛋面组成的满绿翡翠钻石项链。
收藏级别的珠宝首饰，她在韦家宴会上见韦太太佩戴过。顶级帝王绿，号称宝石当中的王者。她虽不太懂珠宝，但可以看出这条项链比起韦太太的，无论是色泽还是设计都要更胜一筹。
清丽的俏脸有纯粹的欣赏、惊叹，而后是发自内心的踌躇。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她把盒子盖上，如墨的水眸澄清。
“住在督军府已经不妥，实在不敢觊觎如此奢华的东西了。”
她虽然喜欢钱，但不代表她愿意坐享其成。尤其是她不愿成为贺敬尧的情人或侍妾，没有任何理由收这份大礼。
他拧眉，“只是普通礼物，我以为你会喜欢。”
苏眉垂下长睫，不与他深冷的眼眸对视。
“我想，还是搬出去方便一些。”
说这话时，莫名的心虚，知道他会不高兴，她还是要说。
贺敬尧把盒子开启，挑起里面璀璨的项链，冷着俊脸质问：
“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我吃了你，还是担心那些不相干的人的看法？”
他的话犀利直白，句句戳中她的心窝。
“贺敬尧，我们不合适。”苏眉握紧拳头，咬唇说出她心底最想说的话。本以为松一口气，却在看到他阴翳的眼神时禁不住慌乱。
他踱步到她跟前，逼得她不断后退，直到被抵在落地窗上，捆于双臂之间。温热的气息落在耳边，他几乎吻上她的耳垂。
“苏眉，我第一次送女人东西。”
所以，你不能拒绝，不许拒绝。
长臂绕到脖子后，一股冰凉贴上肌肤，他把项链戴在她白皙纤细的颈上。
“真好看。”
她今天穿着月白刺绣旗袍，戴上珠宝项链清雅高贵，映衬得肌肤越发雪白柔嫩，红唇不点而朱。
望着她惘然无措的水眸，长指摩梭着摁住粉嫩的唇。
“别出声，眉儿，我会忍不住想吻你。”
他真的很想，且需用极强的意志去克制。他珍视的女孩，在确定彼此心意之前不会去碰。他对她，没半分轻视和随意，只有这固执的姑娘不明所以。
“元帅府与东洋人勾结，我要清理门户，会有一段时间顾不上你。”
“我只希望你快乐，眉儿。”
磁性的嗓音在耳边回荡，那样清晰又蛊惑。黑眸深深凝视她片刻，他转身离开了书房，如同阵风，肆虐过后莫名消散。
他没有强迫她，却给她戴上另一种枷锁。苏眉弄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好像月亮和星辰彼此互相吸引，却又因为理智而保持距离。
她立在窗前，想起黄妈在她耳边唠的家常。
“大帅姨太太多，儿子也多，但没有一个比得上督军的。您别看督军年纪轻手握重兵，江城在他治理之下，百姓都安居乐业。”
“督军看起来冷酷，实质重情义。私生活也干净，我没见过他身边有其他女人。”
“小姐别多想，等督军忙完这阵子，一定回来陪小姐的。我看着督军长大的，他的性子我知道……”
苏眉静立原地，素手抚上胸前华贵的翡翠。
她似乎，陷进了一个细心编织的温柔的网，谁告诉她该怎么办？
她搬出了督军府，没有去甄家大宅，而在靠近苏博学校附近租了一层小公寓。
公寓一厅三房，面积小了些，胜在位置优越，交通方便。苏博周末可回来住，平时就她和小喜，房子打理得整洁雅致。
甄馨儿过来吃茶，忍不住抱怨：“眉儿，你何必花这些钱？甄家大宅有的是客房，我俩知根知底，在我家住没什么不好的。”
苏眉给她添了茶，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脱离了督军府，想享受一下独身自由的生活。”
甄馨儿叹气，她得想办法给苏眉和甄裕民创造机会，两人都不主动，苏眉还被旁人虎视眈眈，她哥哥一点危机感都没有。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甄裕民在亲妹的叮嘱下，每天来接苏眉到洋行。为了让两人早日开花结果，甄馨儿耳提面命让甄裕民手捧鲜花，带上她精心准备的营养早餐。
“洋行没什么事，就带眉儿在外面多转转，喝咖啡看电影什么的，要抓紧机会，追女孩要勤快一点，知道么？”
甄馨儿简直成了哥哥的媒人婆，甄裕民无奈苦笑，迫于妹子的威慑乖乖照做。
门铃摁响，不一会儿，门开启。甄裕民捧着新鲜的红玫瑰，笑着把手中的食盒领起，“猜猜今天吃什么？”
苏眉俏脸笑起美丽的酒窝，把食盒接过，道：“甄家少东每天亲自送早饭已是莫大荣幸，吃什么反倒不要紧。”
“眉儿，你这样说就客套，太见外了。”甄裕民故作生气，顺手把花瓶里的花丢垃圾桶，把新的花换上去。
“那你去厨房把碗筷拿出来，小喜家里有事回去了。”
“好叻！”
苏眉整理浆洗过的衣服，瞧见穿着西装的甄裕民在厨房手忙脚乱地翻找，瞬间感受到人间烟火气。
这才是她想要的普通百姓的生活，平淡、温馨，岁月静好。
甄裕民坐到餐桌前倒腾，嘴里还念念有词：
“做的三明治，怎么没放熏肉？只有鸡蛋蔬菜怎么吃？西餐，怎的熬了皮蛋瘦肉粥？这粥也熬不好，一股焦味……”
苏眉忍不住扑哧一笑，甄氏兄妹实在活宝，经常互相拆台。馨儿要是听见她哥在闺蜜面前这样嫌弃她，肯定要炸毛。
“我去煮点咖啡。”她忍着笑。
正因为甄裕民率性幽默，他俩相处愉快，没有所谓恋爱过程的暧昧和尴尬。事实上他们就是男女闺蜜，很难过渡到那方面去。
她现在怕见馨儿，她总追问两人“进度”如何，甄裕民还可以懒懒散散地糊弄过去，她却不知如何交代。
“今天的报纸怎么没看见？”
“晓是报童偷懒忘派了。”甄裕民嚼着三明治，随口回应。
“你公文包里是什么？”
苏眉眼尖，看到报纸一角，顺手抽出来。
往日都是甄裕民来时，帮忙从报箱里拿上来，今天他怎故意藏包里了？
甄裕民本不想让苏眉看见新闻头条，奈何苏眉眼尖，早已看见上面的照片特写和标题。
“贺督军亲临东洋酒宴，俏碧云佳人伴左右”
新闻详细报道了东洋人的酒会盛况，歌颂贺家父子联手发展经济，江城一片欣欣向荣。
贺敬尧甚少出席社交活动，也从未携带女伴，这次破天荒携眷出席，自然成为各大报刊头条。交际花碧云勾着手臂，二人深情对视的一幕被记者拍下，放大成特写。
碧云身价一夜飙升，关于她的出身、上位艳史、小道讯息更是层出不穷，但凡有相关报道的报纸，无不卖断货。
苏眉合上报纸，甄裕民担心地看向她。
“当权者朝秦暮楚，没什么好看的。”
“的确。”苏眉看向甄裕民，水眸澄澈，“谢谢你，甄大哥。”
甄裕民一脸意外。
“我跟贺敬尧没开始过，何来朝秦暮楚？你不用担心我。”
甄裕民的体贴让人感激，可他探究的视线又令她从内心坦然变得不甚自在。
“但愿如此。”他无所谓地笑，继续吃三明治。
二人照常回商行巡视。商行有经理及职员打理，并不需要他们亲自忙什么。如果非让他们经营具体业务，苏眉主要观察客流和更新货品，甄裕民主管进货及生意洽谈，甄馨儿则是专业会计，商行的账目由她审查把控。
老板们象征式地巡视，与员工碰面，然后又忙他们的事情去了。
中午，甄裕民有同学约出去，馨儿被太太安排相亲，苏眉自商行出来，难得空闲的散步回家。
苏博明天休假，她打算给他做两身冬衣，苏络打了几次电话约她，明天他们姐弟仨正好可以聚一聚。
秋风萧索的街头，梧桐树叶纷纷飘落。苏眉裹着格尼外套，高跟鞋踩上不断加厚的落叶，发出“簌簌”的响声。
她不在意贺敬尧跟谁在一起，可又忍不住想他送她如此贵重的项链，是不是作为补偿，不让她胡思乱想？
他说有一段时间顾不上她，应该就是指报纸上报道的跟东洋人虚与委蛇的事。
她与政治扯不上边，也不知道他的谋划打算。他站在权力斗争的中心，而站在他身边的不是她。
她没有妒忌，偏偏觉得那个女人美艳有余，却万万配不上他。
大概真有一点陷进去，只是她自己不肯承认罢了。
苏眉自嘲的笑着，不觉来到“宫廷成衣定制”，江城有名的服装洋行。贺敬尧之前送她的衣服就是出自这家，手工和用料都是一等一的好。
出于好奇，苏眉走进这家门店。
店面装修很洋气，精致中透着时尚。里面空间宽敞大气，新品区、试衣间、定制区分布清晰。门店还设定休息区，有茶点招待客人，十分细致周到。
苏眉将此处特色记在心中，以后洋行升级可做参考。女服务员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在她看中某件衣物时亲切地做介绍。
怪不得此家成衣矜贵，在商铺林立的江城业绩也能首屈一指。她应该带馨儿一起来，把这家好的经营模式学回去。
苏眉兴致勃勃地参观，里间簇拥着一名贵妇人走出来。
“夫人，旗袍我们会尽快修改好，请您到休息区等待片刻。”店面经理笑容可掬。
两名店员替贺夫人提着手袋和大衣，躬身领着夫人过去。
贺夫人看见苏眉，两人一瞬错愕。苏眉礼貌地点头微笑，贺夫人表情寡淡，转身走进休息区。
不一会儿，一个店员走近低声道：“小姐，贺夫人请您过去。”
贺夫人看着眼前的美人儿，语气肯定，“你是那天在督军府的姑娘？”
这样清丽出尘的一张脸，她不会记错。
“夫人最近身体可好？”苏眉浅笑，回答落落大方。
她是贺敬尧的母亲，看气息已走出那天的阴霾。
“那日在督军府，让你见笑了，请坐。”贺夫人态度变得随和，命人给苏眉沏茶。
她问了苏眉的家世来历，当然也问了她跟贺敬尧相识过程。话里话外都是对儿子的不可置信。
“贺家很复杂，你这样的好姑娘不适合他。”
儿子最近和交际花打得火热，贺夫人觉得苏眉就算入了督军府，贺敬尧也未必真心待她。更何况贺家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歇。
苏眉还是头一回听见如此贬损自己的儿子，不禁啼笑皆非。但转念一想，也许夫人正委婉地劝她别妄想攀附。
“夫人多虑了，我那天受了伤，正好在督军府。督军是人中龙凤，又怎会被我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