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酒店的时候天色已晚。
雨势愈发的大,伴着风声,要把这座小城卷翻。姜思鹭把刚从楼下买的饭放到桌上,两人面对面坐下吃起来。
买得匆忙,也不是很好吃。
姜思鹭撂下筷子。
“你们明天大年夜怎么过?”
段一柯倒是没挑食,吃了两口,回她:“在剧组过。你回北京么?”
“嗯,”她点头,“我正愁猫怎么办呢。”
“你先留它在家吧,”段一柯说,“我初一回去一趟,带它来这边。”
“它不能上火车啊。”
“从上海过来有大巴。你饭别剩那么多。”
“我不想吃。”
“那你给我。”
姜思鹭托着下巴看他一会,觉得他和走之前不太一样了。
具体哪里,又说不出来。
东西吃完,段一柯又收拾了一会东西。姜思鹭打了个哈欠,说:“那我去隔壁酒店开个房间。”
刚才上来的时候问过了,这间酒店已经满了。要住,还得再走到马路对面。
外面大雨如注。
“我去吧,”段一柯把东西收拾完了,站起身,“雨太大,你出门再摔了。”
“你也算了,我怕你闪着腰。”
“……姜思鹭你没完了是吧?”
她的笑点忽然被戳中,自己在那笑了半天。扫了下房间布局——是个标间,两张单人床,段一柯之前应该是睡左边那张。
右边那张放了些衣服行李。
算了。
“好折腾,”她说,“要不就一人一张吧,和在家里也没区别。”
段一柯欲言又止,被姜思鹭挥手停住。
“年轻人少搞封建,”她说,“弄得像咱俩没在客厅一起睡过似的。”
段一柯:“……你可闭嘴吧。”
不过她今天来得实在太急,该带的东西一样没有。这家酒店不算特别高级,给的洗漱用品很有限。姜思鹭去浴室清点了一下,再出来的时候,就去找门上挂着的外套。
“你要出去?”
“我下楼买点用的东西,”姜思鹭去摸下午刚买的雨伞,“下午从公司过来的,什么都没带。”
“买什么啊?你给我列个单。”
“不用了,我自己去有谱,”她去开门,转头时,忽然又露出坏笑,“而且我怕你出门腰不行。”
“姜思鹭!”
她已经跑了。
门被撞上的瞬间,屋子里又恢复寂静。
段一柯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发了会呆,把目光收回来。
他把自己的衣服从右边床上清走,重新铺了下床。大概是想她睡着了总习惯抱点什么,又从自己床上拿了个抱枕过去。
想到姜思鹭今晚要睡在这,总觉得……
段一柯用指节敲了两下额头,总觉得呼吸有些灼热。
又等了一会,只听走廊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姜思鹭回来了。一开门——手里塑料袋也没装多少东西,淋得倒是够呛。外套湿了一半,头发正往下滴水。
段一柯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把她往屋子里一拽。
“不是带伞了么?”
“你都不知道那雨多大,”她气喘吁吁,“梅雨季都没见这么下的,还刮大风。真不如直接下雪,水都是冰的——”
说话间碰到她手,真像是刚从冰窖拉出来。
段一柯有点后悔刚才没拦着她出门。
姜思鹭哆嗦得厉害,刚把外套挂上衣钩,人就被段一柯拽进了浴室。对方拽了块毛巾扔她头上,劈头盖脸地擦。
“段一柯!”她喊,“不要用给猫擦毛的方式对待我!”
“猫才没你这么蠢!”段一柯语气很差,“人家下雨都知道沿墙根走!”
好在揉了一通,头发上的冰水就被毛巾吸走了。段一柯又把她拽到床跟前,插上吹风机给她吹头发。
她坐在床上,他站在她旁边。热风吹得人头昏,她用手指勾了下段一柯的衣服扣子,对方的力道明显柔和下来。
可能是淋了雨,也可能是因为他在身边。
姜思鹭忽然很疲惫。
她慢慢偏过身子,把头靠到段一柯身上。
热风偏了方向,吹在她脖颈上,身子都暖起来。
不想。
不想再忍了。
她伸出手,慢慢抱住段一柯的腰。
他关了吹风机,把她眼睛前面几缕头发拨开。姜思鹭望着他的手在自己眼前动,分出一只手,抓过,覆在自己眼睛上。
他掌心的温度在往上升。
“灯太亮么?”他问。
姜思鹭点头:“嗯。”
“我去关了,你好好睡。”
她又把手放回他腰上,不让他走。
“段一柯,”她闷在他衣服里,慢慢说,“其实最近你不在,我总做噩梦。”
男生揉着她的头发,“嗯”了一声。
她闭着眼,隔着衣服,感到了他的体温和心跳。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带了哭腔。
“我梦见我根本没有遇见你,这些东西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我梦见他们说你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你,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但是哪里都找不到你。”
“我回学校去找,你的照片也没有了,他们都不记得你了,只有我记得你……”
“姜思鹭。”
她感到对方动了一下,在她面前,慢慢蹲下身子。
眼睛骤然进光,有种刺痛。
但被他握着的触感是真的。
他蹲在她面前看她,眼神很温柔。他把她的手指放在自己脸上,带她触碰着自己的眉毛,眼睛,鼻梁。
“我是真的,对不对?”他说,空着的手去擦她的眼泪,“我在你身边,对不对?”
“对的话就点下头。”
她听话地点了下头。
下一秒,她又去扯他衣领。段一柯躲闪不及,锁骨露出来,上面烙着她的牙印。
“这也是你咬的,”事已至此,他也不躲了,带她手指碰了一下,“这总不是假的。”
疤痕的触感。
姜思鹭用指尖轻轻点了下,小声说:“对啊,你都记得的,你总骗我忘了……”
“因为我也会害怕。”
“你怕什么?”
“我怕你讨厌那个我。我怕你喜欢的,只是高中的我。”
她崩塌的庙宇在重建,神像却没有复原。他站在弥散的灰尘里,望向她,向她伸出手。
姜思鹭像是要动一下。段一柯低头,给她让些空间,再擡头时,嘴唇忽然被柔软的东西复住。
她又咬他,段一柯试图抽身,被对方拽住衣服。重心偏移,两个人的位置翻转。他坐到床上,她坐在他腿上。失控的前一秒,他握住她的腰,把她和自己短暂地分离。
“你不想的话,还来得及。”
姜思鹭灼热的气息萦绕着他的脖颈,她的眼神像发疯的小豹子。
她说。
“我想。”
一夜大风大雨。
段一柯睡醒时,窗外风雨散尽,晴空万里。窗帘未拉,他被光线刺得闭了一会眼,再睁开时,发现姜思鹭不在身边。
他起身去洗漱。
浴室里,她的东西倒都还在,不知出去做什么。没过一会,门外传来脚步声,姜思鹭拎着两袋早餐回来。
“吃吧。”
段一柯拆开:“你叫我去买就行。”
姜思鹭没应声,坐到他对面。
总觉得……有点怪。
有咖啡,不过味道奇怪,苦得段一柯舌尖发麻。愣了一秒,他蓦的开口:“昨晚——”
“昨晚,”姜思鹭截断了他,“要不,还和上次一样?”
段一柯擡头,眼神有些茫然。
“什么上次?”
“就上次在北京,”姜思鹭不看他的眼睛,“我们,都装不记得,也可以。”
他慢慢皱起眉。
“我可能没理解你的意思。”他说。
“就是字面意思,”姜思鹭说,“我们回到之前的状态就好。你还要进圈子,我们谁也不用对谁负责任……”
“姜思鹭,”他声音压低,“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敢负责任?”
姜思鹭把目光转回他脸上。
干干净净的一张脸,干干净净的眼神。
但眼尾狭长,眉峰压下来,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就又出来了。
她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不是你不负,是我不用你负……”她叹了口气,“就像我们一起看的那部电影一样……段一柯,我们都这么大了,擦枪走火也很正常。就是‘风大雨大,两个孤独的人,吃了顿年夜饭而已’……”
“你别用电影台词糊弄我,”段一柯打断她,“我不差这顿年夜饭。你要只是想擦枪走火……”
他站起身,努力控制着情绪。
但开口,还是用词锋利。
“下次可以找别人。”
剧组九点开拍,他得走了。临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姜思鹭。
“我说我怕你只是喜欢高中的我,”他嘲讽地笑了一声,“你还真是。”
“姜思鹭,你有时候太过分了。”
女人爱的是瞬间——这是她亲口说的。
而姜思鹭只是爱着那些年里,段一柯的碎片。
是他自作多情了。
下了楼才想起手机还没买,好在附近就有个小型电器店。段一柯买了个应急用的,换SIM卡的时候才想起,这还是姜思鹭给自己补的。
他登微信,也没什么人找他,只有几条屏蔽了的群聊跳到最上面。网络缓冲一会,姜思鹭的未读消息出现在屏幕上。
一条未接语音。
一句[回我]。
时间是昨天下午。
他看着那两条消息,偏开视线,下意识地退出了微信。心里告诉自己:
去剧组吧。
段一柯缺席了小一周,剧组一直在把他的戏往后排。不过今天上午这场戏很重要,知道他能来,导演也松了口气。
一进片场,曹锵凑上来。
“段哥!”他手舞足蹈,“你可回来了!你不在,娴姐天天骂我!”
“狗屁!”演女主宋冽的赵诃娴闻言立刻出现,“我骂你和他不在有什么关系!他回来我照样骂你!”
“不是的!”曹锵据理力争,“感觉他在的时候,你骂得没那么凶残!”
作为《骑马客京华》的女主演,赵诃娴本人性格和宋冽的人设相似颇多,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特别大大咧咧,行为做事也没什么架子。更难得的是不娇气,能吃苦,打戏马戏都是亲自上,也无怪乎两年就从姜思鹭上一本书的女配窜到女主。
开拍也快一个月,几个年轻人朝夕相处,关系都不错。她本人是学舞蹈出身的,之前常被诟病演技尴尬,但每次和段一柯演对手都能被对方带得自然不少,所以对他很客气。
骂完宋锵,她转身看段一柯。
“这么快就出院啊?你当时不是摔得挺严重?”
“剧组跑着,我也不能总让你们等,”段一柯跟着他们往化妆的地方走,“先把这几场拍完吧。”
“导演真行,大过年还不休一天,”曹锵抱怨道,下一秒语气忽转,接着说,“不过听说今晚组里给准备了年夜饭!段哥,咱们都有夜戏,一起吃啊,不许回酒店!”
段一柯眉毛一跳:……
妈的他现在真是,听不得这三个字。
那一边,姜思鹭刚从酒店出来。
她心烦意乱,又去躺了一会,再起来的时候就是中午了。回程的票有些紧张,她挑了半天,只抢到一张下午四点的。出发时间还早,她在附近找个个咖啡馆耗时间。
正发着呆,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有些耳熟。
“哎呀——人家都是老前辈、大师,我才拍了几部戏,我怎么好意思去啦——”
“我现在主要还有部戏在拍,后期我也得负责,要对手头的工作负责任嘛,一心不好两用——”
“您真的是过奖了。诶?那个,您稍等下,我看到个朋友,我下午再给您打过去好吧?挂了啊,再见再见。”
下一秒,姜思鹭肩膀被猛拍了下。
“嘿!你怎么在这!”
她猛然转头,看见一束小辫子猛甩,随后注意力才集中到顾冲脸上。
“哦我知道了,”顾冲伸出食指点了点空气,“《骑马客京华》在拍呢是吧?你来探班啊?”
姜思鹭“呃”了一声。
“这去横店还有段距离呢,”他说,“你跟我走吧,剧组给我安排车了,刚准备过去。”
她又“呃”了一声,来不及说什么,被对方一把拽走。
“走吧走吧,我的片场离《骑马客京华》不远,我先带你去看看我们那置景,操,花了那老多钱。你坐前面后面?”
姜思鹭被推上顾冲的保姆车,一时骑虎难下。
沉默片刻后,她无力道:“我就坐这吧……”
段一柯刚拍完上午的戏。
剧组放饭,曹锵凑他旁边和他一起吃。刚吃没几口,外面就有人喊段一柯的名字。俩人擡头,看见个场务走进来,说:“外边有个女的找你。”
曹锵瞬间兴奋。
“谁?谁!是不是那个谁!”
段一柯一愣,也觉着是姜思鹭。
他有点措手不及。
早上两人可谓不欢而散,更何况昨晚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段一柯定了下心神,没理一旁嗷嗷乱叫的曹锵,快步走了出去。
片场很大,他走到宫殿门外,先看见了几个来横店旅游的年轻游客。她们打量了一下穿着戏服的段一柯,大概是觉得他好看,但又认不出这张脸,于是拿手机拍了两张就溜了。
他四下张望了下,随即感到有人扯了扯自己袖子。
段一柯回头,语气有些意外。
“小艾?”
对方戴着遮阳帽,站在太阳底下,露出的皮肤白得发光。
她仰头望着段一柯,很腼腆地笑了下。
“我听他们说,你在横店拍戏,”她轻声细语地说,“没想到是真的,真好。”
段一柯看着她,心里实在……
有点无语。
他还以为是姜思鹭。
他在做什么梦。
“我今天正好路过这边,”小艾从身后拿出个礼盒,段一柯眉毛一跳,还以为她又要给钱,“这个是我做的一些点心,带给你,就当是新年贺礼。”
段一柯没接。
“你送别人吧,”他说,“我不吃甜的。”
“不甜的,”小艾连忙摇头,“我放了很少的糖,还有其他口味的。你……你拿着吧,上次……”
别再说上次了。
她硬要塞给他,段一柯干脆往后撤了一步,对方明显愣了。下一秒,眼圈又开始发红。
真的是……
直男段一柯不懂,为什么姜思鹭哭他就慌得不行,一看着小艾哭他就心烦。
算了,这俩人也没可比性。
沉默半晌,他说:“我拿了,你以后别来找我了,行么?”
小艾哽咽道:“你就这么烦我么?”
段一柯早上的火气其实还没消全,此刻耐心更是有限,语气一重,重复问:“行么?”
他本来就挺混蛋的。
他一直就挺混蛋的。
他就在姜思鹭面前还像个人样。
小艾被他陡然冷下去的眼神看得压住眼泪,点了下头。
他伸手去接那盒点心。
下一秒,旁边忽然传来道男声——
“这就是《骑马客京华》的片场,布景比我们还贵,朝暮就是有钱。要是找我导就好了,那这现在就是我的片场了——”
一种奇妙的直觉让段一柯擡头。
他看到了一个扎着小辫子滔滔不绝的男人,而姜思鹭站在对方身边。
她的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了下,又落到他手上的礼盒,最后落到了小艾身上。
然后嘴角,慢慢挂起一丝嘲讽的笑。
段一柯心一沉。
姜思鹭朝小辫子摆了下手,示意对方不用讲了,说“顾导我自己逛逛吧”,转身就离开了片场大门。
小辫子愣了下,刚嘀咕一句“这怎么了”,就见着个穿红色官服的男演员从他面前一闪而过,朝姜思鹭的方向去了。
留下个带着遮阳帽的姑娘,抱着包装精致的礼盒,满脸是泪,愣在原地。
“我操,”小辫子用右拳砸了下左手手心,“这画面很狗血很有张力啊,回头拍进我自己戏里。”
段一柯在城墙的拐角拽住了姜思鹭的胳膊。
她瞥一眼自己手腕,顿住脚步,语气讽刺:“你来找我干什么啊?你把人家丢在那合适吗?”
段一柯没放手,把她手腕拎高,姜思鹭就被迫转身面对自己。
“那就是我一大学同学。”
“就是一大学同学,”姜思鹭学他说话语气,“我怎么就从来没和大学同学拉拉扯扯。还有男的和我表白呢,都得提前问我一句是不是单身。”
她提黎征简直是在故意激怒段一柯。
尤其是在早上说出那些话的情况下。
“那你想要什么?”他开始咄咄逼人,“一边让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边又看到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就生气。你到底想要什么?”
姜思鹭被他问得语气一滞。
“我没生气。”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段一柯握得她手腕生疼,“你不会在吃醋吧姜思鹭?不过我想问一句,你在吃谁的醋?是我,还是那些瞬间里的我?”
她说不出话。
下一秒,段一柯手上力度松懈,眼神略显疲惫。
“我也很想回到那个时候,”他说,“我也很希望,我还是你记忆里的段一柯。”
“可是姜思鹭你知道人长大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
“是很多事我都控制不了。”
“我没办法不去经历那些事,经历了我就变不回以前那个人。你总是在我身上找过去的影子,你是在……”
“你在折磨我们两个。”
姜思鹭擡头看他。
这就是他让她来看的官服啊。
他挺适合古装的。红色朝服扮起来,俊雅又贵气,和她写的时候,脑海里的想象分毫不差。
他演什么像什么。
演员段一柯,一直在她面前演18岁的自己,应该也很累了。
她望着他,在和他重逢这么久后,终于直视自己的内心。
他昨晚说他害怕。
可是段一柯。
“我也很害怕啊。”
“你喜欢了我多久啊?”
“去年十一月碰到你,现在二月了,满打满算,也就三个月吧。”
“你知道我喜欢你多久吗?”
“我从十七岁喜欢你到现在,已经快八年了。”
“你早上说我过分,可是过分的那个人,明明是你吧。”
“你在过去的八年,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然后你看到了,就要我回应你。”
“可能这就是你的人生吧,想要的东西都会得到,爱上的人都会爱上你。北京那次是你要忘了的,这次我要忘了,你就开始发脾气?”
“凭什么啊段一柯,凭什么你永远在主导我们的关系,凭什么你永远高高在上的……你今天宣布要对我负责,可你有没有想过啊,你总会像以前一样,被很多人喜欢和追捧。到时候会有比我好几千倍几千万倍的姑娘围在你身边,那你是不是又可以像今天早上一样,轻描淡写地宣布,你要去爱下一个?”
“你让我爱你现在啊。让我爱了你八年,最后成为你无数女人中的一个?”
“那我不如继续活在那些瞬间里。那时候我坐在你前桌,你演过我的话剧。哪怕你不知道我爱你,但我是特殊的。”
昨晚的雨一定洗净了空气中的尘埃,所以日光才会这样刺眼,照得一切真相大白。
段一柯看着姜思鹭消失在白光里,每一寸皮肤都是麻的。
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手机在振动。
接起来,是曹锵的声音:
“段哥,你还没回来啊?导演说下午早点开机,晚上提前开饭呢。”
段一柯深吸了口气。
他说:“好,我这就到。”
下午不是大戏,再加上大家都惦记着过年,剧组早早收工。生活制片从外面定了五大桌饭菜,又找师傅活面拌馅,让大家一起来包饺子。
段一柯没什么胃口,吃了一会就拖着椅子走了,找了片无人的空地发呆。
月亮很亮,很冷,给横店的楼宇降下一层银霜。
他听得耳后有声音,回过头,是赵诃娴拖了把躺椅过来。她把椅子往自己旁边一架,腿支到前面的石桌上,靠着,比他舒服不少。
“段老师没胃口啊?”
段一柯简短回答:“不饿。”
“哎……”她叹了口气,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段老师,你今天下午那是拍了个啥啊。”
段一柯意外地回过头。
“我一直觉得你演技不错,”她说,“不过今天下午宋冽喝多了那块的剧情,你那是演了个什么玩意。”
他下午是心情不好,不过职业素质在,并没带进戏里。
所以没懂赵诃娴在说什么。
“段一柯,你没暗恋过别人吧。”
赵诃娴手背在脑后,望着月亮。
“宋冽喝多了,你送她回家,感情一点都不遮着。我要是李元晟,我一早就看出你情根深种,也不至于日后搞得兄弟反目。”
“所以我猜测你没暗恋过别人,你根本不知道暗恋是怎么回事。”
段一柯回过头,半晌,“嗯”了一声。
他确实没暗恋过。
他也用不着暗恋别人。
赵诃娴继续躺在那,估计是喝了点酒,话挺多。
“你看过《骑马客京华》原著么?”
“看过。”
“那你看过这个原著作者另外一本书吗?校园那本。”
“还没看。”
“可以看看,”赵诃娴说,“我之前演过那本书的一个配角,是个女生,不过设定和你这个角色很像,所以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个落日化鲸,每本书都有这么一个角色。有时候是男生,有时候是女生,默默地爱着一个光芒四射的人。但是她最终不会和这个人在一起,她只会让两个同样光芒四射的主角在一起。”
“我觉得她肯定很深的爱过一个人。她爱了很久,爱得很苦,写小说的时候,就下意识把这些东西投射了进去。”
“所以你这个角色原著人气高啊,因为她太明白暗恋是怎么回事了。我当时那个配角人气也很高,很多女生给我发私信说看到了自己。”
“不过江晚淮毕竟是个男的,和她感情还隔着一层。所以段一柯,你要是不明白暗恋是怎么回事,你去看看她的其他书,那里面应该有答案。”
段一柯沉默半晌,最终说了声“好”。
年夜饭吃完,段一柯又被曹锵拽着去唱了会K,半夜2点多才回家。
困劲儿过了,人就睡不着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开灯,起身,去翻行李。
行李箱里有他买的落日化鲸的其他书。
《骑马客京华》放在最上面,他移开,底下是另外两本。他拿出赵诃娴说的那本校园的,靠在床上看。
这种小说,本来不适合男生看。
不过他看进去了。
他意外发现书里的不少东西都很熟悉,简直像是以K中作为原型。他也看到了赵诃娴说的那个女配角,戏份不多,但是仅有的几次心理活动的描写,都让人的心像张白纸被揉皱。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姑娘很像姜思鹭。
不过姜思鹭那么好,不应该是配角。
她应该是主角的。
他看到天光大亮。
故事的结局是男主角和女主角举办婚礼,草坪,阳光,亲友的祝福,一切都很美好。
没想到番外,专门有一节,是那个配角。
不同于正文里的寥寥几笔,番外里出现了对她大篇幅的描写。有她的嫉妒,自卑,偏执。番外的最后一节,她给男主的婚礼送了鲜花和贺卡,贺卡上写了许多诚挚的祝福。
没有人知道,她在贺卡的背面,用一种隐形的墨水,写了这样一行字:
18岁的你,永远属于我。
段一柯的心跳像漏了一拍,姜思鹭的那些话又浮现在耳畔。
“你喜欢了我多久啊……你知道我喜欢你多久吗?”
“你让我爱你现在啊。让我爱了你八年,最后成为你无数女人中的一个?”
“凭什么啊……凭什么你永远高高在上……”
段一柯望着天花板,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姜思鹭……”
姜思鹭。
是我错了。
我大错特错。
我以为爱很简单,因为在我过去的人生中,爱一直如此。
因为太轻易得到,所以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可是你不一样。
你的爱像一块玉石,沉甸甸而容易碎裂。你把她小心地收在庙宇的高台上,日日擦拭供奉,轻易不为人所示。
是我粗暴地把它抢出来,使它栉风沐雨,又不给你将它完璧归赵的承诺。
太阳升了起来,这是农历新年的第一天。
段一柯摸过手机,给姜思鹭发消息。
他说:
[新年好。]
片刻后,对方的名字变成“正在输入”。等了一会,她也回复他:
[新年好。]
段一柯:[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气,可以吗?]
对面明显沉默了。
半晌。
[你说。]
他坐起身。
措辞,又删掉。再措辞,再次删掉。
太好笑了,他段一柯这辈子,也会体验到这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最后,他终于把定稿的那句话发了过去。
他说——
[26岁的段一柯,想追25岁的姜思鹭,望批准。]
作者有话说:
芜湖,开始倒追了。
18岁欠下的债,26岁开始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