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
姜思鹭已经昼夜不休地改了两天了。
第一条修改意见发过来的时候,她还没当回事。但随着顾冲那边会议的进展,修改意见越来越多,改动也越来越大。
松球第五次把修改章节打印出来递给她的时候,姜思鹭按耐不住地发出一声“啧”。
“剧本到后期就就这样,化鲸,”松球轻声安慰,“顾冲已经帮我们挡回去大部分了,这些送过来的都是对方妥协过的。”
她接过A4纸,眼神垂着,也不想这样。
“我不是冲你,松球姐,”她说,“这怎么是个人就有意见……”
“演员想多点戏份,出品方求稳,平台和资方有喜恶……”她拍了拍姜思鹭的肩膀,“做编剧和写小说不一样的。”
“那我还是回去写小说吧,”她在那A4上涂抹着重点,“我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就想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赚点够生活的钱。”
松球笑笑,坐回了自己的电脑前。
《她的狮子朋友》已经进入了定稿阶段。不过这定稿,最后成了主创团队和以郭海峰为代表的资方的拉锯。《狮子》强在班底,但是演员阵容大量采用新人,这也造成了资方对影片上映后观众认可度的担忧。
最后大家各退一步,从制作经费里挪出一笔钱,磕下一名当红女演员担纲女主演。
但这样的话,有一些搭建起来需要较大开销的场景就要删掉了。而演员团队也提出意见,表示能参与这部电影很荣幸,但女主角前半部戏份尚可,后半部就纯粹成了镶边角色……
归根结底,也是不想给新人“擡轿”。
姜思鹭一边理解,一边头疼。
她开始理解以前认识的一些作者朋友为什么不愿意去做自己小说的改编编剧了。
对作者而言,作品就是亲生骨血。他人来改,满足资方要求就好。但自己来改,无异于亲手把骨血重塑,重塑的时候还惦记着在利益纠缠里保留那点个人表达——
心痛的程度简直是指数级上升。
正烦着,电话忽然响了。
时间太晚,姜思鹭第一反应就是段一柯,连来电显示都没看就接起。结果那边清了清嗓子,是孙炜的声音。
“化鲸老师,有空吗?”他说,“我想和你对下最后一期的拍摄流程……”
姜思鹭脑仁一痛。
“过几天行吗?”她说,“我有点忙。”
昨天白天孙炜就给她打过电话。大意是说,最后一期节目录制,领导想邀请所有改编IP的原作者到现场组成评审团,给《狂追》的翻拍中四名演员的表现打分。
“别的老师都去吗?”姜思鹭当时问。
“差不多。”
“行吧,”她说,也想看段一柯的表现,“那你回头跟我对个流程就行。”
结果这回头就回到这时候了。
又推脱了几句,总算挂掉了孙炜的电话。她对着打印出的修改意见和屏幕看了一会,刚进入状态,手机又响了。
这回估计是段一柯了。
姜思鹭正委屈着,接起电话就嚷:“呜呜呜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改稿改得委屈死啦!”
结果一道机械的AI音从对面响起:
“您好,这里是××房产有限公司,我司现在京郊别墅有售,有兴趣请拨1转接人工服务——”
姜思鹭:……
妈的现在这信息泄露也太严重了!
恶狠狠挂了电话,松球回头。
“谁啊?”
姜思鹭没好气:“卖别墅的。”
“我听你第一句还以为段一柯来电话了。”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别不高兴,”松球说,“他们在可可西里呢,我估计够呛有信号。”
姜思鹭想了想,觉得也是,手指摸索到手机,干脆关机了。
省得这些无聊人士总来干扰自己。
手机总算陷入寂静,姜思鹭也再度沉浸到了自己笔下的那个世界。
这时候原著作者做改编的优势就出来了——
她写书的时候,就算讲的是男主角在外面的故事,自己心里也会惦记着女主角在佛山发生了什么。之所以没写出来,其实是为了一个叙述节奏和可看性。
但这些画面并不是不存在。需要的时候,调用出来,照样能填补故事的空白。
难过的是那些因为经费被砍掉的场景……
古老的街巷在脑海中一一倒塌,实在可惜到让人心痛。
她和松球干到四点才算完。
开机时间已经定下,顾冲那边急得嘴上冒泡,半夜失眠。文件发过去的时候他竟然也没睡,回个“辛苦了”,估计就又整装待发要去撕逼。
姜思鹭和松球在工作室的椅子上睡着,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正午。
她又落枕了。
脖子一动,后面骨头“咔嚓嚓”的响。她扶着颈侧去摸手机,长按开机键,黑色屏幕慢慢显出LOGO。
等了一会儿,没消息进来。
她盯着屏幕,有些失落。松球姐也醒了,正问她要不要点东西吃。姜思鹭起身想去看她外卖界面时,手机忽然响了。
是个8位的座机号,没有来电显示。
她愣了一瞬,然后接通。
对面是个女声,硬邦邦的,带了怒意。
“这里是××宠物医院,这位客人,你……”她顿了顿,“你还管不管你家猫死活了?”
她骤然站起身。
从昨天晚上就没吃过饭,站得太猛,姜思鹭眼前都黑了一瞬。
“怎么了?我现在过去,我马上就到,”她手忙脚乱的收拾包,“需要我做什么?”
松球姐赶忙站她身旁。
“怎么了?”
“我家猫,”姜思鹭急得叫车的手都在抖,“带到北京就应激了,在住院呢。我就昨天没去看,结果今天上午出事了。”
“别急别急,应激我家猫也应过,”松球也去拿包,“我和你一起去吧,我看你这状态我都担心……”
两个人一路赶到宠物医院。
来的路上姜思鹭又打了个电话,大概知道了怎么回事。说是本来都好转了,结果昨天医院有只狗叫得狠,又把它吓着了。猫应激就饮食不畅,脂肪肝二度加重,现在要找一个能和它匹配的血缘来输血。
输血这事,猫和人一样,也是有血型的。但动物又不像人有血库,生病以后只能现找志愿者猫咪配血。
医生说医院没有现成血缘,得姜思鹭自己找猫配型。
“你有宠物群吗?”松球在出租车上问她。
“我都加的上海的,”姜思鹭急匆匆地浏览着好友通讯录里的各种群,“来北京以后都不认识……”
“我这有几个,”松球调出微信,把她往自己各个群里拉,又筛出几个养猫的朋友,“你把你家猫情况写个说明,我给你发到朋友圈问问。”
她点了下头,急忙编辑出一段文字——
【我家猫搬家导致应激反应,在医院治疗两周后,因脂肪肝出现贫血并发症,现恳请有朋友带自家小朋友来配血型。坐标北京,体型年龄血型如下……】
姜思鹭自己发布后又把这段话截图发给松球,后者又帮她转发进猫群和朋友圈。没一会,姜思鹭看见几个最近认识的朋友也在朋友圈转发起来了。
“要抽血呢……”她轻声说。
“没事,养猫的都懂,”松球安抚道,“配成了输血也就15分钟,没那么大影响,你下午先等下联系吧。”
两个人急匆匆赶进医院,前台见她就开口:“怎么你和你男朋友电话一个都打不通啊?一个没信号一个关机!”
姜思鹭低头道歉。
松球替她说话:“她忙得自己都差点进医院……猫呢?我们能看一眼吗?”
“挂下号,去后面领,”前台低头写收据,“配血型的有消息了吗?”
“有两个了,”松球摆了下手机,“今天下午过来,配不上我们再找。”
“那配型的钱也先交了吧,一会来了能快点,”前台又开了几张单子,“你们动作快点,我感觉这猫……”
姜思鹭心里一沉。
把二柯抱到怀里的时候,它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姜思鹭一手安抚它,一手还得回猫群里的消息。好消息是当天下午就来了三个猫友,坏消息是一个都没配上。
姜思鹭急得上火。
医院快下班的时候,她刚把第三个猫友送走。松球从外面买了点吃的往她身边递——
“你先吃口饭,都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姜思鹭接过,咬了一口,只觉得反胃。
“明天还要来四个呢,”松球安慰她,“你别人家过来你身体垮了。”
“我不会垮……”她轻声说,眼神没什么焦距,“我怕二柯撑不了太久了……”
都养猫,松球抱了抱她,感同身受——就那么小一点的东西,不过吃你几口饭,喝你几口水,然后陪你度过那么多漫漫长夜。
还偏偏赶上段一柯不在。
松球叹了口气,打开微信,又给几个朋友群发了那张求助的图。
[往你们猫群里都发下,]她说,[真是要了命了。]
真是要了命了。
第二天上午的四个又没配上。
顾冲昨晚半夜和松球开电话会改细节。她上午在工作室,下午还是放不下心,又打车去医院找姜思鹭。
见她正站在门口等人,松球急忙跑过去。
“怎么样啊?”
“中午还有一个,”姜思鹭给她看聊天记录,“他家也是貍花,但是他今天特别忙。他说有个朋友中午来这边开会,帮他把猫带给我。”
“哎行行,”松球姐点头,“都试试,别放弃。”
烈日下站了十分钟,她看了姜思鹭一眼,实在怕她中暑。
“吃饭了吧?”
“吃了。”
“吃的什么?”
“……”
“你真是,”松球叹气,“你先回去坐会吧。这几天又是改剧本又是猫生病,都把你折腾成什么样了……”
她咬了下嘴唇,还是去看马路上的车——也巧,一辆出租车慢慢驶进宠物医院的分岔路口。
姜思鹭灰暗的眼睛亮了亮。
门被打开,一只装着猫的太空舱先被拎下来。紧接着,一个穿着白衬衣和西裤的男人下了车。
四目相对,俱是一愣。
他回了下身,把放在车上的西装外套搭到手臂上,然后走到姜思鹭面前,很关切地问:“姜小姐,是你的猫吗?”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怎么这样荒唐啊。
姜思鹭太久没睡,饭也没怎么吃,脑子都是木的。她看了黎征半晌,然后把目光移向他手里的太空舱。
“先进去吧,”黎征直起身,目光转向松球,“您就是宋小姐吧,是您朋友托我过来的。他说朋友的朋友家里猫生了病,想帮一把……没想到是认识的人。”
松球也愣着点头。
这男人哪来的啊……
好特么……
操。
段一柯,危。
黎征推开门,示意两个女人先进,然后把猫和太空舱都送到了前台。方才的配型都是姜思鹭在忙,黎征来了,也就没让她再过问。
这只猫年龄比二柯大些,性格也很沉稳。不过毕竟是猫,被抽血的时候还是略显躁动。黎征揉了下它后脖颈,然后把手复上它的眼睛。
也不是他的猫,竟然被安抚住了。
配型结果要等半小时,黎征把猫抱回太空舱,然后走到姜思鹭身前。
大概是看出她脸色不好,黎征没有多说话。松球坐在旁边,看他放下太空舱,人出去,过了一会又回来,手里多了个袋子,里面装着矿泉水和两个三明治。
“我得去开会了,”他递给松球,“不过我最近都在北京,后续有需要,这个是我电话。”
他又递了张名片过来。
松球垂眼看去——名片最右边是公司的商标,一根造型别致的蓝色羽毛。左上角是公司的名称,雀羽视创。
业内很有名的特效公司,她耳闻过。
竟然是雀羽视创的人么?
她接过名片,定睛看了下对方Title,然后眼前一黑。
目送黎征带着太空舱离开,松球帮姜思鹭拆掉了三明治的包装。这款的料很清淡,她终于能吃下去几口。又等了一会,护士从里面走了出来。
“还是不行,”她也很沮丧,“从昨天到现在,没有一只能配得上,凝血都很严重。你们还有别的猫友能来吗?”
姜思鹭只觉得刚咽下去的几口饭又在她胃里翻腾起来。
“就没有……”她虚弱地站起身,“就一点能用的血都没有吗……”
“给猫配型就是挺难的,”护士叹气,“你家这个又特别虚弱,我们也不敢冒险。感觉它好疼啊,要不你……”
她顿了顿,姜思鹭擡眼,对上她的目光。
“要不你,着手安乐死吧。”
姜思鹭已经忘了那天下午都发生了什么了。
她又找了很久的血,可就是一个都配不上。二柯疼得已经没什么力气叫了,甚至她摸它,它都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把脑袋放进它手心。
印象里最后一个画面是一家专门做宠物殡葬的殡仪馆,松球带她去的。有一间清理室,她坐在一边,看着工作人员帮二柯做了遗体清洁,然后把那个小小的身体推进了焚烧炉。
焚烧炉的大门缓缓落下。再推出来的时候,她的猫变成了一堆小小的骸骨。
她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她就那么漠然地看着工作人员把那堆骨头装进那个小小的陶瓷盒,然后和她要了一张二柯的照片,又把照片打印出来,和那些已经离开主人的小动物们贴到一起。好像有人在和她说节哀顺变,她应下,然后抱紧那个陶瓷盒,走到了北京的夜色里。
也没有打车,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只是漫无目的地走。松球姐跟在她身后,想安慰,又不知说什么。
手机振了振,是顾冲的消息。她低头看去,心里五味杂陈。
静了半晌,还是加快脚步到姜思鹭身边,轻声说:“化鲸,咱们剧本定稿了,你可以休息下了……”
她蓦然顿住身形。
她觉得她身子好像一下变薄了许多,像是要消失在这灯火阑珊的夜色中一样。
半晌,她终于开口。
“松球姐,我好后悔来北京啊。”
“我要是不来,二柯就不会死了……”
“它连一岁都没有……”
“化鲸,”松球怕她拿不住手里的东西,把她的包和陶瓷盒都接过来,“姐姐送你回家,我们先好好休息下。你这样我真的好担心……”
“松球姐,”她低着头,像是根本听不见她说话,“我的猫死了啊。”
“怎么办啊。”
“我的猫死了。”
她反反复复的重复着这句话,脸色苍白得吓人。松球把陶瓷盒也塞进包里,听到骨骼在里面互相摩擦着,然后撞上陶瓷壁。
她去扶姜思鹭,神色变得有些严肃:“化鲸,你是不是昨晚也没睡?”
“你多久没吃东西,多久没睡觉了?”
“化鲸?”
“化鲸!”
慌乱间,松球一手扶着姜思鹭,一手把黎征下午那张名片掏出来。十万火急地拨通后,她蹲在夜色里冲着话筒喊:
“黎总吗?你再过来一下,你朋友出事了!”
……
可可西里。
段一柯又举着手机晃了几圈,还是没找着信号。
真服了这鬼地方。
进野牛沟之前,信号其实就变得很差了。当时卢庚让他和家里人报备下,他几条微信都发送失败。电话信号倒是有,但也不稳定。换着方向打了个几个,拨通的时候,姜思鹭的手机竟然还关了。
进了野牛沟,信号就更渺茫了。
4G手机简直成了砖头,唯一的功能就是当手电筒。今天有人说在山坡上发出去一条微信,他下了戏就来这边找信号了。
走之前卢庚还点他:“踩实了再走,深更半夜碰上流沙,你就完了。”
于是他走得很小心。
冻了得有半小时,还是搜寻信号失败。
段一柯忍不住骂了一声,打开手电功能,摸索着往住宿的藏民家里走。走得很慢,好不容易从那个大坡走下来,眼前忽然出现一团黑影。
他心里一沉,还当碰上了野耗牛。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许之印。
发现来人是段一柯,对方也是一愣,随即有点不耐烦地偏了下路线。段一柯见他吊儿郎当,忍不住喊了一声:“你干吗去?”
“你干吗回来的?”许之印只想和他避开,路线越偏越远,“我也找信号。”
“这会儿没有了。”
“那是你没找着。”
我他妈。
多管闲事。
段一柯收回目光,觉得自己简直有病,但心里又总觉得他那样不对劲。刚往下滑了两步,忽听身后一声“我操”,然后就是沙子细密的流动声。
这回心是真的沉下去了。
段一柯猛然回头,手电筒光打过,只见黑暗里一道疯狂挣扎的背影,腿已经被流沙吞了一半。他急忙往过走,边走边脱衣服。
“别过来!”许之印喊,“这流沙!”
他怕碰见流沙群,也不敢走得太快,一步一步踩实了过去,许之印已经被吞到大腿了。他借着光观察了下沙坑大小,人跪到边缘,衣服袖子捆上手,然后把另一只袖子抛过去。
许之印抓住袖子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流沙的吸力有多大。
简直像有个漩涡,或者有个什么人,在沙子底下拽他。
许之印不能动,越动越往下陷,他一个人得拽过对方的体重和那股吸力。身子被拖得往里滑,最后只能从跪姿趴到沙上,一手拽着衣服袖子,一手嵌进土里找借力点。
沙吞到腰了。
“衣服脱了,”段一柯咬着牙喊,“把你衣服也脱了。”
“你松开吧,”许之印在夜色里回他,“我不带人一起死……”
“我操/你妈!”段一柯破口大骂,“让你脱衣服!再给我件衣服!”
他所有力气都在手上,骂了两句,就又被拖着往里滑。许之印一愣,赶忙趁着自己外套还没被吞进沙里脱下来,一只袖子捆上手,另一只袖子丢出去。
段一柯摸索着抓牢,身子尽量和地面摩擦,竟然真的和流沙的吸力相抵了。
许之印不往下滑了,但也没有被扯上来。
段一柯咳了一声,只觉得嘴里全是土。他喘了口气,冲许之印说:“喊人。”
“喊啊!”
话音刚落,他又被拽得往沙坑里滑了半寸。
作者有话说:
朋友们,我这两天开始虐我感觉点击和评论都少了……
你们还在追的话评论里和我聊几句,我写得这么使劲没人看没人讨论很沮丧啊……
以及,希望大家不要说类似“不如分了吧”这种话。段哥和鹭鹭还在为了相爱而努力靠近彼此,我们作为旁观者体会的痛苦不及他们十分之一,怎么我们先放弃啦!
最后就是虐的部分,是这样的,我确实是不想一直写恋爱戏……如果是一直谈恋爱的话,其实我掉马完了就可以完结了。
这个文我立意里也写的“成人童话”,是会有一些成人世界的挣扎的,他们也会在坚持和妥协的过程中和自我和解,为以后更好的在一起埋下伏笔。
希望大家理解,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