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光线昏暗。
段一柯盯着房顶看了一会,慢慢认出了那些藏式的花纹。头疼得要裂开了,他扶着墙慢慢起身,听到了一声嘹亮的“我操”。
卢庚手忙脚乱地倒了杯热水过来。
“你这眼神怎么回事?”他在段一柯眼前挥了挥,“没冻出毛病吧?”
几小时前他出门撒尿,远远听见山坡上鬼哭狼嚎。带人跑过去后,就看见许之印被流沙吞到肩膀,段一柯则是半个身子被拽进沙坑。
大概是缺氧,外套也没穿,他趴在那一动不动,全靠摩擦力和流沙吸力做对抗。卢庚让同伴去拉许之印,自己把段一柯扶起来——
当时真是觉得他人都被冻硬了。
段一柯被他挥得缓过神,手指扶上额头。
“没,梦见我女朋友……”他深呼吸,缺氧还没缓过来,“梦见她在医院。”
“你先操心你自己吧我操,”卢庚是真急了,一口一句脏话,“吓死我了,让你们小心小心,还是踩流沙——哦我没说你,我说姓许那混小子。”
段一柯坐起身。
“他人呢?”
“隔壁呢。他又没使劲,就是冻着了,喝点热奶茶就缓过来了。”
顿了顿,卢庚接着说。
“刚才剧组决定了,太危险了,最后那个镜头不拍了。孟老师和司机回格尔木打点关系了,没意外的话,明天傍晚从格尔木直接飞北京。”
段一柯头疼得厉害,也不想管这些事。
“随便吧,”他说,手机摸了下放在床边的外套,“庚哥,我手机呢?”
“没见啊。”
卢庚也来帮他找。摸了一通,想起来了。
“你那衣服就在沙坑旁边,那么折腾,我估计手机早滑出来被流沙吞了。”
“行了兄弟,”他拍他肩膀,“命都差点没了,手机替你抵命了。”
净说些屁话。
段一柯摇摇头,笑了一声,也觉得后怕。他揉了把脸,又把杯子里的热水喝完,慢慢倒回床上。
等了一会儿,灯关了,卢庚在另一张床上睡下。段一柯缺氧得厉害,半睡半醒,又梦见姜思鹭伏在自己怀里,哭得浑身发抖。
他在梦里拍她的后背,轻声说:“乖,别哭了,我回来了。”
到格尔木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四点。
大家手机都来了信号,纷纷打电话报平安。段一柯等卢庚电话讲完,问:“庚哥,借我打一个行吗?”
卢庚显然是还差几个人没打完,不过段一柯要,也就给了。他熟练的输入姜思鹭的手机号,拨过去,然后把话筒放到耳边。
通了。
接通的雀跃在听到一个男声的瞬间被浇熄。
“您好?”
他一愣,再开口,语气不是很好。
人从生死线上走过一遭,脾气好像一点就着。
“你谁啊?”
对方愣了愣,随即和身旁的人低声说了几句话。话筒再被接过的时候,是松球的声音。
“喂?”
“松球姐?”
“啊……”他声音很有辨识度,松球一耳朵就听了出来,“段一柯?你这号怎么没来电显示啊?”
“我碰着点事,”卢庚还在旁边等着,他说话很急,“姜思鹭呢?”
松球的声音顿了顿。
“她也、她也碰着点事……”松球吞吞吐吐地说,“你要不,先回北京,等她自己和你说吧。”
“怎么了?”
“你先回来吧,”松球匆匆结束通话,“等你回来说。”
电话被挂断了。
段一柯盯着屏幕上结束通话的界面,心里升起一股不大好的预感。包括最开始那个男人的声音,很陌生,但又觉的在哪里听到过……
他还想再打,卢庚凑过来。
“兄弟,能还我了么?”他挺不好意思的,“一会上了飞机又打不了了,我还有仨女朋友没报备完……”
段一柯:……
比不上你,你打吧。
他把手机递回去,拖着行李往门口坐。格尔木这机场特别破,按理说是走军用机和货机的。也不知道孟老师从哪找的关系,给剧组加了个塞。
正坐着,肩膀被拍了下。他回过头,看见许之印站他身后。
很难有好脸色。
对方也是没什么底气,憋了半天没说话,等得段一柯想收拾东西换座位。刚准备起身,对方短促地叹了一声,说:“谢谢。”
很突然的,段一柯脑海里浮现出他粉丝P的那张遗照。
于是也没什么好气:“滚远点。”
许之印动作敏捷地滚远了。
机场劣质的地面震动起来,接他们的飞机在往过滑。上去才发现,确实是货机,都没有座位,剧组挤挤挨挨坐了一地。
起飞的时候很猛,气压骤变,一下就顶住耳膜。他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只觉得惯性的压力下,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再回来的时候,心脏里空落落的。
仿佛有什么东西,就此失去了。
……
到北京的时候快夜里10点。
段一柯从生活制片那要了点现金,用来打车。对方还关怀他:“手机没了啊?我给你报上去看能不能报销一个……”
他摇摇头,一句话不想多说。
他归心似箭。
家里有备用手机,他本来是想着再打个电话过去,问下姜思鹭到底在哪——毕竟那天的环境音听上去怎么也不像家里。
没想到到了楼下,看见客厅灯亮着。
她在家。
段一柯一愣,几步跨到电梯口。偏偏电梯正在顶楼,下来的速度慢得要命。他连按几次按钮,一秒也等不及了,直接拎着行李箱从楼梯间走。
家里门虚掩着,他越靠近,就越觉得气氛不对。屋子里传出道女人的声音,竟然不是姜思鹭,而是路嘉的。
推开门的瞬间,路嘉回头,然后陷入沉默。
他的目光绕过路嘉,落到了抱着腿坐在沙发上的姜思鹭身上——
然后心口揪起来。
几天不见,她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下巴尖尖一道,手腕也细得像一握就会断。
路嘉扶了下额头,拿包,往外走。
“我还当你死了呢,”她说,“人找不着,电话打不通,发微信不回——曹锵也没这样过啊。”
段一柯甚至不知道怎么解释。
难道说他真的差点死了?
与他擦肩而过的霎那,路嘉顿住脚步。
“段一柯,你别怪我说话难听,”她说,“没有姜思鹭,你现在还在剧本杀馆里演NPC呢。什么东西更重要,你自己掂量。”
“路嘉,”姜思鹭的声音从客厅轻轻传过来,“你别这么说……”
路嘉一哽,气冲冲地去开门。
“爱怎么着怎么着!”她甩下话,“不是我女朋友我不心疼!”
门“咣当”一声被撞上,段一柯慢慢松开手里的行李。
他走到沙发前面。
印象里,他们两个总是这样。她很喜欢窝在沙发上,有时候坐着,有时候躺着。在上海,在横店,在北京……
然后等他回家的时候,她就扑到门口抱他,他再把她抱回去。
他回来了,她就不光坐沙发了。有时候坐他腿,有时候躺他怀里,反正就是不好好坐着。
她那时候总是很开心。
其实想想……
她这个性格,和他在一起之前,也挺开心的。
是和他在一起以后,才有了许多不安和委屈。
是他造成的吗?
段一柯蹲下身子,和她平视。她眼底有种大病初愈的憔悴,手背上有针孔,还青着,可能下午还在输液。
原来那个不是梦。
是他和她天然的感应。
段一柯伸手去摸她的脸,结果被她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不知道何去何从。
最后只能落下来,落到她的肩头。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他心里空的那一块,现在都是风声。
“怎么了?”他欠起一点身子,手掌从肩头落到后背,“我手机被流沙吞了……我不知道怎么了。”
他甚至不敢说太多。那是连他自己都后怕的事,他看姜思鹭这个样子根本不敢告诉她。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
“猫。”
“猫怎么了?”
猫不在家里,他以为是还在医院。
“猫,”她转回目光,看着他,“死了。”
***
忘了是回北京的第几天。
他好像从回来那天就失去了对日期的敏感度,只记得,明天要拍摄,后天要录节目,大后天有场放映……
剩下的时间,都在陪姜思鹭。
但她话变得很少。
他脾气也在变坏。
那片流沙好像把他生命里一些美好的东西吞噬掉了,让他变得比以前更冷漠,也更极端。他不会对姜思鹭发火,但相处起来,又缺少了许多温存。
到后来,连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回家晚的时候她不会和他说话。
有天他忽然很执拗地要抱她,她却一直不转身。段一柯闭了闭眼,一股戾气忽然从心口溢出来。
他眼前又出现了那片流沙。
夜色苍茫的可可西里,流沙如同漩涡,要把人吞到沙漠之下。他要在那漩涡里窒息了,擡起头,她却只是站在一边看他。
你把手给我啊姜思鹭。
你以前去海底找我的啊。
我又陷下去了,你来……
你来看我一眼啊……
他忽然扣住她肩膀,把她往身边拽。姜思鹭猝不及防,手下意识推他肩膀。
段一柯一愣,眼神不敢置信。
她在抗拒他。
“为什么啊?”他右手扣着她肩膀,左臂撑起身体,“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姜思鹭也仰起头,胸口有些起伏。
“我怎么样啊?”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他真的好想发脾气。
他最近变得很难搞,共事的人都能感觉出来,连成远都和他关系淡了。有人说他在可可西里差点死了,于是大家就一副很理解的样子——
“人嘛,经历过生死,性格是会变化的。”
不是的。
不是的。
他不是因为可可西里。
他是因为……
姜思鹭不理他。
姜思鹭好像不想要他了。
她好像不想和他继续在一起了。
他又回到了第一次坠马后做的那个梦里。她那一周都不回他微信,所以他做梦,在梦里一直跑,朝有姜思鹭在的地方跑。他大声地喊她,可她就是不回头。
然后他开始哭——真的好丢人啊,二十多岁的人了,竟然在梦里哭起来——他说:你别不理我啊……
然后他睁开眼,看到姜思鹭朝他走来。
现在他又开始做那个梦,可每次睁眼的时候,她都真的背着身对他。他有时候会忍不住去拉她的手——而她哪怕在睡梦里,都会把手抽开。
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你为什么不理我,不抱我,不让我拉你的手啊。
你为什么回家的时候不扑到我怀里,不窝在我身边看电影,不没完没了的讲那些八卦了啊。
我也不想让猫死啊。
我也差点死了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啊!!!!
大概是他眼里太疼了,姜思鹭竟愣了愣。她手指抚上他眼角,摸到了他那颗很小很小的泪痣。
她第一次发现这颗泪痣是什么时候啊?
好像就是,他给二柯装猫爬架,然后在沙发上睡觉,她去看他。
她知道二柯走了他也很难过。
可她就是……
反复的,反复的,想起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那个冰冷的女声,那个提醒她他不在服务区的电子音。
也是哦。
星星回天上,就很难和人间通话了。
她因为这无厘头的想法自嘲地笑起来,然后看到段一柯在她面前垂下眼。他右手从她手臂下穿过,然后够到肩膀的位置,把她整个人从床上撑起来,抱进怀里。
陌生而久违的拥抱。
他下巴硌在她肩膀上,他也瘦了很多。
姜思鹭忽然心软了。
她也伸出手,抱了抱他。她以前是很熟悉他身体的线条的,现在却觉得,好像有了一些变化。
段一柯的身子僵住了。
她又用嘴唇碰了下他的耳廓,他几乎是震惊地把她放回床上。姜思鹭伸出手,摸摸他的眉毛,然后撑起身子,嘴唇碰了一下他的鼻梁。
她几乎能看到男生眼圈不易察觉的红了。
“好丢人呀,”她软声说,“这么大人了,还要哭啊。”
段一柯偏了下视线,目光再回来的时候,神色回归了正常。
“逗狗么你。”他说。
她摇摇头。
“没有……”她说,“你这个样子……太可怜了……”
他一愣,竟然没否认。
他是真的好可怜。
他好想要姜思鹭喜欢他。
她不喜欢他,他就只能撒泼,打滚,弄坏家里的东西,吸引她的注意力。她要是还不看他,他就只能变成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狗,垂着尾巴放声大哭。
可只要她看他一眼,他都不用她伸手,自己就能爬出流沙。
他抖落身上的泥土,冲到她面前,全心全意去抱她,去爱她。他再也不发脾气了,也不会晚回家了。
他怎么样都可以,只要她爱他。
他那天做的时候很轻很轻,一点点都不敢把她弄痛。结束后,姜思鹭亲了下他的眼睛,问:“我是玻璃吗……”
他沉默片刻,竟然说——
“我怕你一不高兴又不理我了……”
真是几天没理被吓坏了。
她拍拍他的头,他就安静地抱住她。久违地聊了几句,姜思鹭忽然想起来:
“那明天那个收官结局的录制,我们一起去吧。”
“你也要去么?”
“嗯,之前去过的IP作者都要去。”
“……”
“怎么了?”
“我不想让你看。”
“为什么呀?”
“因为……”
“?”
“因为许之印往我眼睛里揉沙子,一点都不帅。”
姜思鹭撑起身,又是那个要打人的样子。
“他为什么往你眼睛里揉沙子?”
“剧情就是这样。”
“……”
她突然扑过来,冲着他眼睛乱吹一气。段一柯被吹得眯起眼,手抓住她肩膀。
“你干吗啊?”
“给你吹吹。”
“……隔了有点久吧?”
“呜呜呜。”
“又怎么了?”
“当时眼睛很痛吧?心疼死了,你怎么都没和我说?”
“……那还不是我回来你就不理我……为什么掐我!”
“是你没和我说!”
“…………对。是。是我没和你说。”
***
综艺下午开录,段一柯和姜思鹭吃过午饭笋仔来接。上车的时候,小孩儿单手扶着方向盘,很八卦地回头。
“段哥,小姜姐,”他呲着牙,“你俩和好啦?”
段一柯推了下他座椅:“开你的车。”
笋仔美滋滋回头,没有一点被怼的忧伤。
“就是,有什么可吵的……”他发动汽车,“搞对象就应该以和为贵,颠鸾倒凤……”
“你他妈……”段一柯“嘶”了一声,“你学过语文吗?”
姜思鹭沉默:……你嫌别人不学语文?
上了高速,车里终于安静了。
她上次晕过以后,身体一直有点虚,经常低血糖。段一柯看她没精打采地靠着车窗,把她往自己身上揽,让她靠向自己肩膀。
“太晚了你要不提前走?”他说,“今天孙炜把终稿流程发我了,我看你们的部分八点多就能拍完。”
“没事,”姜思鹭手被他抓着,心里很踏实,“我想和你一起走。”
段一柯忍不住弯起嘴角。
一会儿就到了拍摄现场。
他们还是分开进。段一柯先去了后台和剧组汇合,姜思鹭等了等,往舞台下的作者嘉宾区走。
这次人挺多的,座椅也摆得比较紧凑。她好像在人群里看到了袁蓬蓬,正在仔细辨认时,对方卖力地朝她挥手。
“化鲸鲸!”他喊道,“这这这里!”
她忍俊不禁,坐了过去。
“要不要这么潮啊袁蓬蓬?”她指了下对方的金链子和头巾,“我都没敢认。”
“上次上镜很狠很很多亲戚看到了!”袁蓬蓬很兴奋,“他们一直觉觉觉得我是无业游民,现在也也也知道我出息息息了,我这次要再再再时尚一点!”
姜思鹭比了个“OK”的手势。
收官之战,大家都很当回事,来得比约定时间还早。综艺早半小时开录,一切顺利得让人不习惯。
主持人先cue了下《狂追》这部电影在影史上的地位,镜头偶尔切到孟琮,他的表情一直很平和。
姜思鹭之前已经在手机上看过这部电影,不过很多人显然没有。当22岁的孟琮出现在《狂追》的电影画面里时,现场响起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太帅了。
上了年纪的孟琮看起来总是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可22岁的孟琮看起来简直像一把刚出鞘的刀,极瘦,眼神极冷,看向镜头的时候,像一道锐利的寒光横劈过来。
他在镜头里咬着根烟,穿一件磨损严重的皮衣,手上因为长期拿枪磨出茧。远处是可可西里的万里荒野,他和那无望的世界融为一体。
落到姜思鹭眼里,她还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落拓,比如不甘,比如眼睛里压抑不住的野心。
她忽然觉得那眼神很熟悉。
是在哪里见过吗?
很快,翻拍的《狂追》海报铺上大屏幕,姜思鹭一瞬间反应过来。
段一柯……
镜头里的段一柯,和他有一样的眼神。
她一直在猜测孟琮到底为什么对段一柯青睐有加,甚至也因为许之印那句话去查了他和祁水的过去。
但网上什么都没有。唯一的记录,就是他俩共演过一部电影,祁水是主角,孟琮饰演一个微不足道的龙套。
的确是一面之缘。
那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
孟琮在段一柯身上看到了自己。
她因这猜测攥紧双手,指甲嵌进手心。理智告诉她这只会助他上青云,但情感上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尤其是翻拍的第一幕高潮开始播放后,她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她太了解段一柯了,她能看出那些画面都不是演出来的。他是真的因为高原缺氧,又真的在奔跑中力竭。
许之印一把沙砾掼去他眼睛,放映厅里都是倒抽的冷气声。她心口一阵一阵的疼,只想去后台抱住他。
他太疯了。
他每次演一个角色,都可以为了那个角色去死。
袁蓬蓬忽然戳了一下她。
姜思鹭从那浓烈的画面中抽出身,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你知道吗?”袁蓬蓬也压低声音,“刚才我我听他们说了个八八卦。就这个叫段一柯的,为了拍这个戏,差点死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鹭鹭哄段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