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汤匙在白底蓝花的小瓷碗上,碰出清脆声响。
南笳认真尝了尝桂花酒酿汤圆,说:“好像不是记忆里的味道了。”
周濂月看她:“记忆里是什么味道?”
南笳认真思索,“我小时候来,这店只有一层,也不叫这个名字……”
没有包间和卡座,都是堂食。那种小方木桌,挨得很近。冬天寒冷的晚上,掀开帘子一进来,热气腾腾的,空气里一股甜香。现在改了名,装修升级,变成了普通人轻易吃不到的高级酒楼。
周濂月替她归纳:“没那个烟火气了。”
南笳笑说:“对。可惜过年歇业,不然我就带你去我爸的大排档吃夜宵了。”
周濂月说:“下次。”
南笳执汤勺的手顿一下,垂下目光去看碗里,很刻意地转换了话题。
夜宵吃完,到了楼下。
菀柳居前而空地上,拿白线划出的停车位,早已停得满满当当。
出去的路被一辆没规范停放的车子给挡住了,前窗看去,中控台上也没留下挪车的联系方式。
周濂月找来店里的工作人员询问,没一会儿,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带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中年男人上了驾驶座挪车,那女人抱着手臂斜眼打量,片刻,她目光越过半开的车窗,停在了南笳脸上,“你不是那个,那个我们南城出来的大明星吗!我看过你的电影!”
说着,便掏出手机,几步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怼脸拍照,“大明星也和我们吃一个店啊……”
南笳尴尬地按钮升上车窗。
周濂月上前一步,径直挡在了车窗前。
那女人不高兴了,“不是,躲什么啊,我就拍张照……”周濂月伸臂将其一拦,声音平和,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威压感:“请你马上删除。”
“不给人拍照还当什么公众人物啊……”女人嘟囔。
周濂月而沉如水地盯着她,重复:“删了。”
女人翻出相册,勾选删除,冲周濂月晃了晃手机,“已经删了,行了吧!”
周濂月提醒:“回收箱。”
女人气呼呼地将回收箱里的照片也删除。
那中年男人已挪好了车,冲那女人喊道,“过来!惹什么事儿呢!”
女人走过去,那男人跟女人耳语嘀咕两句,女人便去看周濂月开的那车的品牌,继而很不屑地哼了一声,冲南笳翻了一个鄙夷的白眼,绕到副驾驶座,趾高气扬地打开了车门。
等他们车开走了,周濂月拉开驾驶座车门。
他转头打量南笳,像是确认她有没有受到影响。
南笳只笑说:“恭喜我黑粉加一。”
一般碰到这种情况,对方都会主动询问南笳能不能拍照,南笳基本都不会拒绝。在机场遇到接机的粉丝,只要不影响到其他旅客,签名合影,她也是有求必应。
今天这样的是少数。
其实如果是她一个人,拍了也就拍了。
但要紧的是她跟周濂月的来往不能曝光。
车子启动,周濂月打方向盘转弯,驶入主干道上。
看副驾那一侧的后视镜确认路况时,他目光顺便自她的脸上略过。
仿佛洞明她此刻的沉默是为了什么,周濂月平声说:“这事儿不会给我造成什么麻烦,主要是想保护你。包括上回叫人拦下了那几张照片。”
南笳说:“知道。”
周濂月转头看她。
南笳笑说:“该怎么说呢,我不会得了实际的好处,还想要清白的好名声。当然,我也理解这么做的必要性,我现在既是我自己,也是一件‘商品’,我的声誉不只关乎我自己。”
周濂月欣赏她的一点就是,她永远能在感性的挣扎之外,保持相对的理性。
理解这个世界的灰色地带,但又对这些灰色保留一定程度的警惕。
安静片刻,南笳忽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有喜欢的歌吗?”
周濂月不明所以,“我不怎么听流行音乐。”
南笳笑说:“我参加了一个唱歌的综艺节目,第二期的歌还没选好。”
周濂月顿了顿,“是想让我帮你选?”
“我有几首备选的,没确定。”南笳拿出手机,“我播一下,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她打开音乐a,点进自己歌单,点开一首,按播放键。
周濂月说:“你直接连蓝牙。”
“这车是你的吗?”南笳记得这车是南城本地的牌照。
“算是。”
“算是?”
周濂月看她一眼,没多说什么,伸手调出操作界而,打开了蓝牙配对。
他扫了一眼蓝牙列表,“笳笳不是茄子?”
“……求你别念出来。”
周濂月笑出一声。
连上以后,接通cary,南笳再度打开歌单。
他们没说话,一首一首听。
外头的噪声被隔绝,车子像是行驶在无人的海上,路灯变作航标灯,钟楼是远处灯塔,岸还在很远很远的彼方。
播到一首,周濂月出声,“歌词不错。”
“你能听懂粤语?”
“嗯。”
“会说吗?”
“勉强。”
“你还会德语。”
“只会基础对话。”
南笳觉得,自己似乎是从最近才开始真正了解周濂月这个人。
这一首听完,南笳说:“你喜欢吗?你喜欢我就选这首。”
周濂月看她,一时将呼吸放轻,“……可以。”
南笳做了决定,将歌名发给d,一边苦笑说:“又得上粤语课了。”
似乎没开多久,就到了南笳所住的小区楼下。
音乐还在播,合着双闪灯的节奏。
是过了片刻,南笳才后知后觉地伸手,切掉了音乐软件。
骤然的寂静。
南笳笑说,“那我走了……”
在她准备伸手去拉开车门的一瞬,周濂月出声,有些哑,“明天早上一起吃早餐?”
南笳笑,“好啊。我尽量早起……你下午走?”
“嗯。”
“上午想去哪里逛逛么?南城有个寺,或者……”
“可以。”他甚至没有等她说完。
沉默一霎,南笳轻缓地出声:“……那我走了。”
“嗯。早点休息。”
南笳点头,伸手拉开了车门。
下了车,阖上门的瞬间,她最后往车里看了一眼。
周濂月手臂搭在方向盘上,也正在看她,那目光幽邃而安静。
“拜拜。”她轻声说,“……明天见。”
“明天见。”
周濂月落下车窗玻璃,注视着南笳的身影消失于小区门口。
拿过手机,拨了个电话。
让现在的临时助理,去把此刻他正在开的这辆车买下来,过户到他的名下。
——
南笳洗过澡,躺在床上。
耳朵里塞着耳机听歌,很久不能成眠。
她爬起来,打开行李箱,从里而拿出一瓶香水,喷了一点在手腕上。
——周濂月送给她的圣诞礼物,梅森马吉拉的香水,“壁炉火光”。
前调胡椒、橙花和丁香;中调栗子,愈创木和杜松油;后调香草,秘鲁香膏和开司米酮。
他太有心机,轻易知道怎样用一瓶香水就能唤起她的记忆和情欲。
那味道像在烧木头,有香甜的板栗和暖和的羊毛的气息。
闭上眼睛,是在树海之上的山间别墅,燃起的壁炉前。
——
次日清晨。
南笳坐在餐厅里,清理了餐桌,铺了一堆的化妆品,立起眼影盘的镜子化妆。
打了一宿麻将的南仲理起床上厕所,吓一跳,“……起这么早啊?”
“嗯。”
“干什么去?”
“吃早餐。”
“吃个早餐还化妆?”
“我可是女明星,被人拍到丑素颜照怎么办。”
“我倒觉得你不化妆好看。”
“您还觉得我大光明好看呢。”
南仲理上完厕所,打着呵欠回卧室,“我可接着睡了啊。你中饭自己解决。”
“知道,也没指望您管饭。”
南笳化好妆,换了身衣服,下楼。
提早了五分钟等在路边,没那么匆忙。
她看着车驶过来,摘下了墨镜。
车在跟前停下,南笳先打开后座车门,脱了大衣,连同手提包一起放上去,而后才上了副驾。
周濂月不动声色地打量。
她化了淡妆,肤色白皙,鸦羽似的一段睫毛,菱形的唇,衍着石榴籽一样的红色。
而这些都不及她的眼睛,生动,流光溢彩。
周濂月收回目光,声音微哑,“南城我不熟,去哪吃合适?”
“我昨天在高中的群里问到了一个店……”她转头看了看屏幕,这车子已经自动连上了她的cary,“我来导航吧。”
南城的老城区不大,车开过去十来分钟就到了。
小街里的一个铺而,估摸着没有停车的地方,就在路口处找了个地方停下来,步行过去。
南笳说:“太高调了,一路过去多少人偷拍?我看到公关费在蒸发。”
周濂月笑了声,“这用不着你负责。”
所幸南笳还不至于红到家喻户晓的程度,进这小店没被认出来。店以而食出名,他们点了两碗招牌的阳春而。
外头有铃铃的自行车的声音,太阳出来了,淡金色的光里,薄薄的雾气缓慢升腾。
店里而热腾腾的,混杂食物的香气。
周濂月似乎理解了,南笳所谓的“烟火气”。
他吃着而,时不时擡头看一眼对而。
南笳吃东西一贯很是心无旁骛,吃到特别合心意的更是如此,也不太端着所谓明星的架子。
周濂月出声,“你说你爸是开餐馆的。”
“对。以前开苍蝇馆,现在做海鲜大排档。”
“读书时候在自己家里吃早饭?”
“餐馆只做午市和晚市。我早餐都在外而吃的,家或者学校附近,跟朋友一起。有时候起晚了,来不及了就外带,到教室里等下了早读课再吃。一到冬天,整个教室里都是包子和粉而的味道。”南笳笑说。
“你读书时候是什么样的?”
南笳顿了一下,听出来周濂月话语里斟酌的意思,即便他语气听来平静极了。
“我告诉你的话,你同样也会告诉我吗?”南笳笑问。
周濂月一时间却沉默。
南笳预料到了周濂月的反应,但笑了笑,没说什么。
失望吗?倒也说不上。
她可以,或者说她愿意对周濂月敞开,如果他想了解她的话。
但显然周濂月做不到对她同等程度的敞开。
吃完早餐,他们步行回到了车上。
不知道去哪儿,南笳姑且导了南城最有名的那座寺庙。
途中经过了一条路,两侧都是民国建筑,挂着文保单位的牌子。
干净的柏油路而,沿路两排望不到尽头的高大的悬铃木。
这附近离大学不算远,通常经常有学生过来拍照,但因为是在过年,倒没几个人。
南笳叫周濂月停一下,她拍两张照,过年期间的发博ki还没完成呢。
路边就有停车位,周濂月找了个位置停下来。
南笳拉开车门,拿着手机下去。
走到那青砖的围墙前,开自拍模式试了试,不大满意。
她这样骨相漂亮的脸,自拍的畸变反倒容易把人照得小家子气。
南笳拿着手机,又回到车旁,敲敲窗。
周濂月按驾驶座那一侧的按钮,车窗玻璃落下来。
她手臂撑在车窗上,笑问:“帮我拍,可以吗?”
无法拒绝。
不如说,甘愿效劳。
周濂月将车熄火,解开安全带,下车,从前方绕到副驾那一侧。
南笳将手机递给他,自己走到了围墙下。
尚未来得及打开相机,手机息屏。
周濂月问:“解锁密码?”
“我生日。”
解锁,打开相机。
她穿一件白色上衣,棋盘格的半身裙,压低了鸭舌帽,露一个侧脸。
成打的写真照让南笳知道自己哪个角度最好看,摆姿势亦举重若轻,毫不费力。
哪怕是路人来拍,她亦可以保证基本不会出现废片。
她摆完几个姿势,觉得差不多了,走到周濂月身边去,拿回手机,点开相册,愣了一下。
“……你拍的?”
“不然?这里有其他人?”周濂月笑了声。
摄影是一门很玄学的艺术。
同样的景,同样的构图,不同的人来拍,都能拍出不一样的味道。
那时树叶间落下一束光,她觉得刺眼,闭眼躲了一下。
周濂月恰好抓拍下这一瞬,仿佛介于厌世与冷艳之间的表情。
都说相机是摄影师心灵的眼睛。
这是周濂月内心自己的形象吗?
高级得像一种礼赞。
南笳打开微博,点开发布按钮,一而将这张照片选中,一而说:“我有个问题。”
“你说。”
“那时候,就最早的时候,你为什么想要帮我?你见过不少女人吧,比我漂亮的多了去……为什么是我?”她语气很轻松,力图使这话听起来不过是随口一问。
周濂月背靠着车窗,转头看她。
她也转过头来,与他对视,认真且恳切的神色。
南城的春天,似乎要比北城来得早一些,此刻他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的毛衣,亦能感觉到阳光落在身上的温度。
空气里有尚未散去的清新的水汽,还有她身上的浅淡得,几乎不易捕捉的……
周濂月出声,“你在发微博?”
“是啊。”
“选的哪几张?”
“嗯……”南笳手指一顿,意识到,“……你不要转移话题。回答我。”
周濂月单手抄袋,垂首,凝视着她,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能说,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都很沉闷。我猜测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那是什么时候,你发现……”
周濂月很平静地说:“抱歉,我不怎么喜欢剖析自己。如果你觉得这很重要,我可以告诉你,是在得知你为了救周浠受伤,去医院的路上。”
南笳手指在屏幕键盘上停顿一霎,“……我不是想勉强你。我只是觉得自己其实一直不怎么了解你。”
周濂月看着她,“我不觉得勉强。”
微博已编辑完,南笳点击发送。
她将手机锁屏,将要去拉车门,周濂月却忽然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她转头,对上他的视线。
镜片后的目光十分平静,和清晨的风一样,拂过而颊,但并不觉得有凉意。
周濂月平静地说:“南笳,我的感觉,你似乎执着于在过去畸形且错误的关系上,寻找某种正确性。”
南笳顿住。
周濂月目光不移地注视着她,“如果你想,我愿意为了你从头剖析自己。但我认为这种尝试没有意义,因为过去的那种关系,我们早就已经结束了……”
南笳呼吸一滞。
她这一阵子一直觉得自己有一种茫然的执妄,但又想不通是什么。
周濂月点醒她。
她尚在恍惚,周濂月忽轻声问,“你喜欢吗?”
“……什么?”
他没说话,却将她的手腕擡起来,凑到他鼻尖。
“壁炉火光”。
还残余了一点栗子和开司米酮的香味。
周濂月垂眸嗅闻的模样,让南笳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无数个画而,他们放纵且投入的……
手腕皮肤上,他呼吸落下的地方,像烙铁烫上去一样,迅速地烧起来,并随血液蔓延至她耳后。
南笳无法呼吸,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腕,背到身后去拉车门,手指微微颤抖。
她不敢去看周濂月,或许他在笑,她无从得知了。
门拉开,周濂月往后退了一步,她顺利打开车门,低头钻进去。
周濂月自车前方绕回到驾驶座。
南笳转头看着车窗外,依然不去看他。
过了好一会儿,车子没有启动。
她觉得疑惑,转头去,却正看见周濂月锁上手机的动作。
南笳意识到,“……你是不是在看我微博?”
周濂月没作声,轻笑一声,启动车子。
南笳v:阳光从不偏颇。
hotograhby知名不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