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熠的风衣穿在他身上,长度刚到膝盖,到苏漾身上,已经到了小腿以下,完全像个罩子一样,把苏漾整个罩住了。风衣的肩膀很宽,袖子也长到把手完全遮住,成了唱戏的水袖,苏漾想,此刻的她看起来一定是诙谐而搞笑的。顾熠的衣服上有淡淡的香气,那种洗涤衣服的味道,带着点点人情味。
苏漾跟在他身后,踏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山上爬去。
顾熠开始照顾苏漾的体力,爬一会儿就会停顿一会儿,喝口水喘口气。
翻过陡峭的山头,再通过一条比较狭窄且险峻的山路,终于到达。
等他们上到山村里,已经快到午饭时间。
这是苏漾第一次这么深入大山中的人家。
这个山中的村庄,叫做皎月村。
村子建在皎月山的缓坡上,以横卧似弯月而闻名的山。顾熠说,皎月村存在这里已经几百年了。
村子没有苏漾想象中那么闭塞,政府给新修了石阶路,也顺着缓坡修了条比较平整的小路。站在皎月村的入口,朝远方看,能看见四面皆环山,夹着一小块平地,种满了庄稼,山涧分流出几条长长的溪流,可以用来灌溉。
苏漾看着这样的地势,问顾熠:“为什么大家不住在山下?不是更方便吗?”
“以前天气预测不那么准确的时候,地势低容易淹,所以老祖们建在这一处缓坡上,比较稳定,不需要经常迁徙。”顾熠远眺着山下,指着山下远处一片蓝顶白墙的建筑群:“现在有一部分人已经搬下去了。山上只剩四百多人。”
苏漾跟着顾熠一路往村内走着,四处可以看见穿着民族服饰的男男女女。
大家对于苏漾和顾熠这样的外来面孔十分好奇,一直在暗中观察和议论着他们。
顾熠对此倒是没什么不自在,一边走一边和苏漾介绍:“这里主要以纺衣族的人为主,他们擅长纺线裁衣,都是祖辈传下来的纯手工手艺,还有一部分人是当年下乡留下的汉族人,大多是我外公那一支援建队的人。他们和纺衣族的女孩组建家庭,后来就民族化了。”说完,他回过头来,看了苏漾一眼:“我外婆是纺衣族的,我妈小学毕业后,因为外婆得了病,外公带着一家人搬回了N城。”
苏漾一边听着讲述,手摸着路边古朴的石头,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块石碑,上面隐约可见行行文字,记载着过去的村规民约。再一看最后的落款,竟然是光绪二十五年。果然如顾熠所说,是几百年的老村落。
“这里还挺远的,每年回来一次也不容易。”
顾熠眼中流露出一丝遗憾:“我只在五六岁的时候,跟着外公回过一次,之后外公去世,就再没有机会了。”
……
两人一路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皎月村小学,村中唯一的一所小学,只有一百多个学生,每年级一个班。
在学校里见到了皎月村小学的校长,一个穿着常服的老者,头发花白,气质平和,仿佛是山修行多年的老僧,透着点点超然物外的高远之感。
校长给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皎月村小学的情况。
皎月村小学只有一栋砖木结构的教学楼,1983年重建的,当时靠的是发动村民集体修建,每一家安排出多少块木板,多少檀条和砖。砖还是村民自己烧出来的火砖。
顾熠和苏漾也很迅速就进入工作状态,开始测量和拍照。
墙面失修,很多地方开始剥落,露出里面的水泥和红砖。屋顶结构直接裸露在外,主椽之上,用于支撑次要屋椽的檀木条也开始现出断裂的痕迹。
唯一让苏漾感到欣慰的,是不管路过哪间教室,里面都能传来阵阵整齐的读书声。
简单的测量记录之后,校长带顾熠和苏漾一起在校内逛着。
“我还以为你们会和节目组一起来。”校长说:“他们给我打电话,说周一来。”
顾熠笑笑:“摄制组的人太多,影响我们工作,所以我们自己先来一次。”
“住的地方还在准备,今晚可能只能凑活。”
“没事。”顾熠摆手:“我们天黑前就下山。”
……
顾熠和校长说起自己的母亲,他竟然准确说出了顾熠母亲毕业的年份。
慈祥的校长回忆起往昔,不由感慨:“你母亲,是我师范毕业回来,带的第一届学生。这说起来,竟然是四十几年前的事了。”说到这里,校长顿了顿,问顾熠:“你妈现在还好吗?”
顾熠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笑笑说:“挺好的,就是不方便过来,让我来帮她看看。”
“好,好啊。”
苏漾知道他撒了一个善意的小谎。
更或者,他说了实话,在他心里,母亲一直都在,只是真的不方便来而已
校长一路都在说着顾熠母亲小时候的趣事,顾熠听得很认真,他眼中闪过一丝温柔的神色,正好被擡头看他的苏漾捕捉到。
苏漾觉得那一刻,顾熠和她认识的那个男人,又有了一些不同。
十一月的天气由秋转冬,天气多变,上午还风平浪静,下午突然狂风大作。
在校长家吃过了午饭,外面已经下起了瓢泼的大雨。
校长家是老式的夯土楼,泥黄的屋面,黑瓦的屋顶,看上去很陈旧,却很结实,不漏风也不漏雨,这倒让苏漾的注意力从雨上面被分散。
屋前樟树、青松和桂树等百年老树夹道而成的石板路,也是别有一番意境。
校长见雨势依然很大,喊他们进屋:“休息一会儿吧,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晚点再走吧。”
重新回屋,校长去拿了相册出来给顾熠看,里面还存有几张顾熠母亲的老照片。
苏漾没有跟进屋子,而是在堂屋等候。
校长家里人口众多,三代同堂,大人都在地里,后院忙碌。最小的孙子不过三岁多,正拿着支粉笔在地上画着画。
屋外狂风暴雨,屋内却兀自宁静。地上墙上都混了当地特有的天然涂料,以黑色为主,墙上和地上有各种各样孩子的画作。大约是很久才清理一次,很多画作都已经褪色了,树上的屋,天上的树,星星上的人,一切都充满着童心童趣,没有任何现代的添加。
在城市出生长大的苏漾,很少能静下心来感受人类最原始的一切。此刻她静静看着孩子沉静的小脑袋瓜,只觉得的眼前的一幕,好似春风洗涤着她的心灵。
校长的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从第一届学生一直讲到去年的毕业生。
从里屋出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走到堂屋,眼前的一幕让顾熠有些意外。
苏漾和校长的孙子正在地上作画。顾熠进屋的时候,苏漾还和孩子一点都不熟,认生的男孩对苏漾一直是不理睬的状态。
可是此刻,他们已经头挨着头一同创作,时不时还要聊几句,即便三岁的男孩话语的逻辑性很弱,他们依然聊得很开心。
苏漾画得专心,没发现顾熠已经出来。
她低着头,本就秀丽的瓜子脸显得更加精巧,饱满的额头,白皙得仿佛有光,五官本就漂亮,再配上她专注的表情,好像某个电影的镜头,静静流露着文艺又温柔的气息。
顾熠低头看着苏漾的画作。她在地上画了一弯明月,象征着皎月村,然后在月亮上绘制着各种奇思妙想的东西,会飞的鱼,会唱歌的小河,有脚的星星,会笑的兔子……
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心形的房子,顾熠想,那应该是代表着皎月村小学吧。
顾熠没有打扰她创作,但是整理完相册的校长已经出来,咋呼的脚步声一出,苏漾就听见了。
她一擡头,正与顾熠四目相对,她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鼻尖,拍了拍手,站了起来。
“你们聊完了?”
屋外雨声阵阵,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再加上天已透黑,校长热情地说:“我给你们收拾收拾,就在山里住一晚吧。”
顾熠看了一眼时间:“我们还是下山去吧。”
慈爱的校长阻止了顾熠:“下雨天不要下山,太危险了,也不差这一晚。”
苏漾大概是对皎月村之行还有些意犹未尽,她上前扯了扯顾熠的衣袖,小声叫着他的名字:“顾工……”
顾熠侧头看了苏漾一眼,看着她那双清透的眸子中带着的期待,沉吟片刻。
“别动。”
“嗯?”
顾熠突然低头,凑近苏漾,把苏漾吓了一跳。
他的神情十分专注,目不转睛地盯着苏漾的脸,最后伸手,轻轻刮掉了苏漾鼻子上粘着的粉笔灰。
“和孩子玩嗨了?”顾熠的语气带着几分揶揄,但是苏漾听来却总觉得有几分异样。
鼻尖上还有他手指尖划过的温度,温热而干燥,勾得苏漾耳朵都有些红。
顾熠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话题才转回来:“你要说什么?”
苏漾的手还扯着顾熠的衣袖,再想想方才那个有些亲密的动作,看着旁边的校长,脸上带着几分淡淡的尴尬。
半晌,她小声说:“雨这么大,确实不好下山,要不,明天再走吧。”
顾熠表情淡淡,微微颔首。
“嗯。”
……
晚饭过后,校长全家都留下收拾,由二儿媳带他们去休息。
校长的二儿媳是个很嘹亮的女人,山村中勤劳泼辣的小嫂子,热情好客,把家里收得井井有条,有限的环境不影响他们对生活的热爱。苏漾从家里的每一个细节,都能看出他们是如何认真地活着。
校长的二儿媳手上拎着一个热水壶和两个土陶茶杯,把苏漾和顾熠带到二楼的一间房子里,推开有些破旧的木板门,热情地介绍:“你们今晚就在这里睡吧,我已经收拾得很干净了。”
“你们?”苏漾听到这里,不由对这个字眼有些质疑。
眼前的屋子破旧,但是收拾得很整洁,古老而原始的结构,没有任何收纳空间,和所有的乡村一样,东西都是放在地上的。
那小嫂子笑眯眯看着顾熠和苏漾,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我们家老二就是这房里有的,就是和你一起画画的那个,这房啊,有福气。”
说完,打了招呼就笑嘻嘻地下楼了。
看着她果断下楼的背影,顾熠和苏漾大眼瞪小眼。
什么玩意?什么老二在这个这个房间有的?苏漾意会了一会儿,才终于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脸颊不自然地红了。
苏漾听到这里,才完全意识到今晚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情况。
“他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苏漾问。
“嗯”,顾熠自然地解开衬衣的衣领扣,露出凸起的喉结,他一说话,喉结就跟着上下滚动,充满着男性的荷尔蒙,他低头看了苏漾一眼,表情漫不经心:“误会我们是一对吧。”
苏漾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不解释?”
顾熠的态度满不在乎:“是你要留在这里的。”他向上指了指:“两层夯土楼,一共四间卧房,我们住进来,已经占了校长大孙子的房了。一个堂屋,大门透风,晚上太冷。一个储粱房,堆满了没法睡。”顾熠仔细回忆着这房子的构造,突然一个响指:“对了,后院还有一个鸡舍一个牛棚一个猪圈,你要是不想和我挤,也有去处。”
苏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