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熠的办公室大门紧闭,将两个人关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
从办公室的窗户向外看去,才发现窗外正在下雨,不过才下午三点多,天却已经黑沉得像晚上六七点了一样。
苏漾被顾熠按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这里很多陈设都变了,看上去装潢一新,格局却依旧是以前的样子。顾熠转过身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细碎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苏漾的视线落在他质感硬挺的肩线上,有些出神。
顾熠从柜子里找到了极少用到的医药箱,然后提着那个小箱子走到苏漾身边。半跪在苏漾面前,打开了医药箱。
“手伸过来。”他的声音低低的。
苏漾还没反应,他已经将她的手拉了出去,稍微一擡,苏漾才发现她手臂刮到绿植的地方,竟然蹭出了好几条血印。
怪不得手臂上有点火辣辣的感觉,她那么怕疼的人,竟然都没发现自己受伤了。
看着顾熠拿出棉签和碘酒,在她手上一下一下地涂着,碘酒被不温柔的动作,按压在伤口之上,苏漾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看着他的头顶。
“你画过国画吗?”顾熠低着头看着苏漾的伤口,仔细检查着,说话的口吻仿佛闲聊:“我记得你从小就开始学画,应该什么种类都学过吧?”
苏漾不明白顾熠的用意,看了他一眼,低声回答:“嗯。”
“蘸着墨的笔画在晕染力极强的宣纸之上,不可能每一笔都丰盈充沛,所以有轻有重,总有留白和疏漏的地方。正因有这样氤氲萧疏的不同,国画才更为生动,意境不同。”
苏漾听完顾熠的话,沉默了两秒:“你想说什么?”
“如果用力过猛,不仅没有惊世飘逸之作,宣纸还极有可能被戳破了。”顾熠轻轻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你学过国画,是这样吗?”
“……”听到这里,苏漾终于懂了他拐弯抹角那一堆话的含义,苏漾笑:“不用这么委婉,你直说无妨。”
涂好了药,顾熠收起了医药箱,随手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之上。
两个人之间紧绷的气氛平缓了许多。
“抱歉,刚才太激动,害你受伤了。”
看着顾熠的表情,苏漾的内心极其复杂。
“这点小伤,我下工地经常碰到。”苏漾深吸了一口气,还是为自己被毙掉的方案不甘:“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不肯给我机会尝试?”
“我给了你机会,你回N城以来这么久,项目毫无进展,我知道你着急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脚踏实地。”
苏漾听到“脚踏实地”四个字,敏感地皱起了眉头:“我怎么不脚踏实地了?”
顾熠顿了顿声,几秒后,他以平静的声音说:“那不是方案,是一个青年建筑师的白日梦。”
顾熠起身,往办公桌的方向走去,平日他因为和苏漾的恋爱关系,经常放弃原则,可是东城改建的项目,算是民用建筑里的大型项目,他作为设总责任重大,必须有所坚持。
“这个项目的定位,是旨在做出传统和现代的结合特点,我希望是有节有度,不卑不亢,而不是以一种违背常规的出位方式来谋局。”
苏漾对他的想法并不赞同:“你做过的项目,出位的是大多数,为什么要在这个项目上如此束缚我?顾熠,你大老远叫我从X城回来,只是为了把我压下去吗?”
“苏漾,我做过的大项多到你数不清,我有我的分寸,这种经验,是你不具备的。据我所知,你一直都在做三级左右规模的建筑,那你知道这个项目投资多少钱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失败了,你、我还有Gamma将面临什么?”
他背对着苏漾,许久,态度依旧强硬:“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这个项目我才是设总”
……
苏漾刚博士毕业,还没有拿到一建资质,以往都是挂靠在曹子峥的项目上,或者与别的设计院合作,只做前期概念方案。确实做得都是规模小,有极大创作自由的小项目。
在大项目面前,她只能算一个体制外的人员。
她没想到顾熠会在这上面打压她,这让她感到很震惊也很气愤。
因为国内没有人做过,就直接否定她的方案,这不能让她服气。
苏漾攥了攥拳头,缓缓说道:“我会把具体的方案结合需求做出来,我知道你现在,让你组里的建筑师都在跟进这个项目,那么也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我们PK,这样行吗?”
顾熠看了苏漾一眼,他自是见识过这个女人的固执,越是来硬的只会更加激起她的反抗情绪,半晌,他揉了揉太阳穴说:“我考虑一下。”
苏漾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但是顾熠没有直接拒绝,她还是想要继续为自己争取机会:“我去干活。”
“苏漾——”
苏漾没有回头,眼眸低垂:“顾熠,很抱歉,我突然发现,上班吵架下班和好,这个方案,操作起来还是有点难度,给我一点空间,让我仔细想一想。”
……
苏漾第一次谈恋爱,也是第一次和自己的男朋友吵架。
明明很想发脾气,却又必须找回理智,不能发脾气的感觉,真是让人觉得难受极了。
坐在电脑前好几个小时,苏漾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很奇怪,这在她以往的工作中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状况。
趴在电脑前休息,许久,有人敲了敲她的桌子。
苏漾没有睡熟,很快就擡起了头。
林铖钧斜倚着苏漾的办公桌,双手抱胸,背着光,脸上的表情隐在阴影之中,只一双笑眼瞩目:“哈喽,苏工。”
……
林铖钧没参加下午的那场“世纪混战”,噢不,是“项目会议”,但是会上的剑拔弩张,烽火硝烟,还是很快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因为对顾熠和林木森的担心,林铖钧不得不拿出他的春天姨母心,过来劝一劝唯一的女主角——苏漾。
他敲了敲苏漾的办公室玻璃门,才发现她连门都没锁,在办公桌上趴着,他以为她在哭。
“哈喽,苏工。”
苏漾擡起头,没有眼泪,只是很平静的表情,倒是比他想象的坚强许多。
林铖钧斟酌着用词,缓缓说着:“你知道韩集和张清秋吗?”
苏漾不明所以:“宁城大学建院的教授?”
“嗯。”林铖钧态度温和:“他们是Q大的同学,当年,作为建筑系里的白专典型,韩集被分派去了宁城,而红专典型的张清秋为了追随丈夫,放弃了留在北都的机会,作为支援三线建设的专业人员,跟去了宁城。”
苏漾听到这里,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你不觉得,这种夫唱妇随的爱情,很感人吗?”林铖钧尽量委婉地说着:“其实,顾熠有他的考量,他不仅是一个建筑师,更是Gamma的风标,就像一个部队的将军,他不仅要会上阵杀敌,懂得谋略兵法,也要考虑到士兵的性命,争取保全所有人。要做一个‘将军’的女人,最重要的,是要学会隐藏锋芒,成为他背后的支柱。”
“……”苏漾的脸色越老越黑,许久,她才幽幽说道:“你说的这些,是顾熠的意思?”
“欸?怎么了?”
苏漾冷冷一笑,积了一下午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突破口:“林铖钧,请你去转告你的‘将军’,我虽然是一个女人,却不是一般的女人。”
苏漾顿了顿声,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做他背后的女人,我也可以亲自上阵杀敌。千军万马的拯救,不如自己的铠甲。这是我,苏漾。”
“……”
顾熠因为一整天四处奔波,空调和工地来回跑了几趟,竟然隐隐有点感冒征兆,再加上苏漾那么折腾一通,此刻,他的脑袋疼得要命。
苏漾毕竟年纪轻,情绪来得快。顾熠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搞定一个女人比建它百八十层的房子还难。
本来想靠在椅子上休息休息,谁知林铖钧火急火燎就来了。
“你的女人太生猛了,这一般人绝对无福消受。”
顾熠皱眉:“怎么了?”
“我本来是想帮你去说服她的,结果被她臭骂了一顿,哎,老没面子了。”
顾熠听到林铖钧这么说,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了两下:“你是不是又给我惹事了?”
“我发誓,我绝对为你好,一个女人太好强有什么好?”说着,他把自己和苏漾谈话的内容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
顾熠越听脸色越黑,最后他忍不住幽幽说了一句:“你是不是为了你堂弟,想把我和苏漾拆散?”
林铖钧一脸懵逼:“……我他妈的是这种人?”
苏漾在办公室里越坐越烦,最后收拾了东西,直接回了东城。
整个项目围绕着东城,她在东城老城区住了二十几年,整个项目组,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这里。
阵雨过后,灰尘洗净,空气清新了许多,苏漾从自己家出发,在已经半拆除状态的废墟中走着,穿过老路,跨过石桥,然后走出老城区,一条马路之隔。对面是全新的商圈,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一个完全的现代丛林。
苏漾皱了皱眉,觉得那一条马路,好像隔绝着两个世界。
脑中好像被分了区,一个区想着如何合理的实施自己的方案,另一个区想着林铖钧说的话,心里轻蔑一笑。
这些直男癌,动不动就说出“夫唱妇随”这种话,优越感不要太强。
想到顾熠也是这么想的,心里更气得要命。为了追她,话说得好听,什么不会束缚她,希望她飞得更高,其实心里和一般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一旦得手就开始限制女人。
苏漾这可真是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甚至有一瞬间恨不得和他分手算了。
逛到一半,阵雨突然又来了,电闪雷鸣,雨大如泼。
苏漾虽然带了伞,但是雨太大了,还是有不少都落在苏漾身上,这雨又急又大,简直像砸下来一样,皮肤都有些疼了。
一天几场雨下来,加上刮风,温度降得很快,苏漾只穿短袖,竟然觉得有点冷了,不由加快了脚步。
走了十几分钟,才终于回到自家的院落。
苏漾举着伞,远远就看见有个人影靠在自己大门前。
天色渐暗,苏漾看不清那人,警惕感顿生,拿出手机,按下了“110”三个数字,随时做好报警准备。
苏漾在暴雨中轻手轻脚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靠在自家大门前的,竟然是顾熠那个直男癌。
苏漾把拨号键的三个数字删掉,不冷不热地走了过去。
顾熠没有伞,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衣服已经淋得透湿。白衬衫下,隐隐透出来的是他锻炼有素的块块肌肉。
苏漾瞥了他一眼,越过他走到锁旁边,自顾自拿着钥匙。
“回来了?”顾熠的声音带着几分喑哑,嘴唇有些发白:“还在生气?”
雨很大,风声肆虐,看着顾熠那个狼狈的样子,苏漾又有些不忍心。
抿着唇,一只手上握着钥匙,一只手举着伞,回过头瞥了顾熠一眼,眉头微微皱着。
“你还来干嘛?林铖钧没转达到位?”
顾熠站在雨中,暴雨像开闸的水龙头,水珠接连不断从他的头顶滑下来,滑过他的眼睫、鼻尖,不管苏漾怎么冷言冷语,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苏漾心底又软了几分,撇开目光:“还有什么话要说,赶紧说,说了各自回家。”
“嗯。”他脸上的表情倒是镇定。
苏漾擡起头,看着他。
“苏漾。”他没有为自己解释什么,只是淡淡唤着她的名字。
“什么?”
他轻轻勾唇,微微眯眼:“你家门口,可真是冷啊。”
说着,顾熠突然脚下踉跄,毫无防备向苏漾倒过来,苏漾几乎是下意识一把将他抱住。
顾熠又高又壮,苏漾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才把人扶住。
顾熠靠在苏漾肩头,一动不动,满身如火一样烫。
大雨滂沱,苏漾的伞已经完全没有挡雨的功能,冷而有力的雨丝刮在两人身上。
苏漾在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中,听见某人迷迷糊糊地说着:
“苏漾,我这会儿要是晕过去了,今晚是不是可以住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