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苏漾在听到林木森说了情况以后,整个人都是懵的。
没有看到现场的情况,像素不高的监控视频看上去触目惊心,网络上的各式评价如同潮水一样涌来。有人在骂苏漾,有人在骂施工单位。因为大楼掉落玻璃,引起了人们对建筑玻璃幕墙激烈的讨论。对于公众安全感来说,也是极其负面的一件事。
苏漾没想到,有一天,她的设计,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出名”。
在所里同事的指点之下,顾熠带苏漾走了消防通道。从二十几层下楼梯,没有窗,因为密闭,每下一层楼,都能听见脚步的回声,和因为疲惫急促喘息的声音。
在办公室里的时候,所里所有的设计师和助理们,几乎都挤到了苏漾的办公室。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出着主意。
没有一个人落井下石,也没有人幸灾乐祸,大家都是出于对苏漾的关心和爱护,一心只想护她安好。
可苏漾的脑子里,依旧是一片空白。
她低着头,麻木地跟着顾熠下着楼,嘴里仍是念叨着:“怎么会这样?这中间那么多步骤,就算我的设计不行,林木森是最好的结构师,他怎么可能不提出来?就算他也出错,后面审图的还有别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苏漾一遍遍的呢喃着不可能,可是这事儿还是出了,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她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即便他们十分小心翼翼,还是被有心蹲守的记者抓了个正着。
苏漾下意识地擡起头的时候,镁光灯刺得她几乎看不清前面的来人。
那些摄像机、照相机几乎要贴到苏漾脸上,话筒甚至要砸到她的头。她一个普通的建筑师,居然像明星一样,被记者重重包围。
不管是以前跟着曹子峥,还是如今跟着顾熠,这都是她不曾“享受”过的待遇。
记者们的提问尖锐刺耳,问题太多,来得也太快,苏漾来不及思考,也根本不知道该先回复哪一个。
天地旋转,眼前时明时暗,好像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兵,突然被投入全副武装的战场。敌军都骑着高壮的战马,伸着长长地刺刀对着她,她赤手空拳,还要与人搏命。除了无助,还是无助。
“苏大设计师,你有在听吗?你现在是去医院看伤者吗?”
“听说那位无辜的行人至今没有脱离生命危险,能回应一下这件事吗?”
“……”
“够了!”
苏漾耳边传来顾熠出离愤怒的声音。
一贯沉默守礼的顾熠,看着那些长枪短炮这么伸过来,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他一把将苏漾的抱进怀里。以宽大的手掌遮住苏漾的眼睛,不让摄像机拍摄她那茫然而无助的表情。
“抱紧我。”他低声对苏漾说。
苏漾脑中一团乱麻,像机器人完全听从着顾熠的安排,擡手抱住了顾熠的腰。
顾熠的抱着苏漾,以蛮力冲出重围,任凭别人怎么骚扰,一句话都不说,径直走出消防通道。
林铖钧早就把车开到了大厦侧面的小路,顾熠开了车门,根本不给苏漾任何反应的机会,直接把苏漾塞了进去。
面对不依不饶的记者,顾熠只冰冷着面孔说,对跟得最近的那个记者说:“我警告你,不要再跟着我。她的身份,除了是建筑师,还是我的女朋友。作为她的上司,我不应该在真相不明的时候替她辩白,但是作为她的男朋友,我完全应该揍你了。”
……
林铖钧车技了得,完全开赛车的水准,在N城复杂的路况中行驶,很快就甩开了跟着的车。
放缓了速度,林铖钧开着车,汇入了正常的车流。
这一路,苏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吃饭了吗?”林铖钧自后视镜看了一眼顾熠和苏漾,故意用很轻松的语气说:“我知道非常多好吃的馆子。”
苏漾直挺挺地坐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节都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了。
她头也没擡,只是盯着自己的膝盖:“我想回家。”
……
送到苏漾家,苏漾什么都没说,直接进了房。顾熠送林铖钧下楼,林铖钧担忧地抿了抿唇,很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劝劝她。”
“公关的人怎么说?”
“对方是网络上募捐的民间公益机构,他们的公关能力比我们强了太多,事情一发生,网络上第一时间就有人带节奏了。”
“稍微懂一点的,就应该很清楚,建筑出问题,是建筑师出问题的可能性,有多么小。要经过那么多道手,要是有问题,早就发现了。”
“大部分人,都是一点都不懂的。”林铖钧叹息:“很明显,现在就是别人找了苏漾来背锅。”
顾熠皱眉:“是原建筑太老不堪承力,还是材料出问题?”
“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
回到苏漾租住的房子,顾熠在厨房里找了找,家里竟然除了泡面,没有一点新鲜的食材。
在事务所里吃食堂,在家里吃外卖和泡面。
一年接了三个项目,全是低预算、工期短的项目。她平均一周就要通宵一两次,太忙碌了,所以对自己实在疏忽得很。别说精致的生活,她连正常的生活都没有过过。她在梦想的路上奔命,完全拼命三娘的姿态。
顾熠虽不舍她辛苦,却也明白,这个行业就是这个工作性质,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
在苏漾家的厨房转了转,看来看去,最后拿出锅子,煮了一锅泡面。
顾熠去叫苏漾,虽然她人出来了,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拿着筷子,什么都吃不下。
顾熠看着她那副样子,觉得心疼极了。
“放个假吧。”顾熠说:“你最近太累了。”
“庆城森林的项目,我必须亲自跟进,不然不能按期开工。”苏漾低头看着桌面,过了一会儿说:“我想去医院看看伤者,还想去儿童之家了解一下情况。”
顾熠想到林铖钧的话,提出了反对:“现在不是时机,不要把事情弄复杂。”
“真的是我的设计出问题吗?”苏漾对于这个答案十分执着:“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我以后还能做建筑师吗?”
“别想了,先吃东西。这只是一份工作。”顾熠皱眉,定定看着苏漾:“就算你从此一无所有了,你还有我。”
苏漾脑子里乱得厉害,从前也听说过建筑师的设计事故,却没想到有一天这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直到现在,她依旧手脚冰凉。
她擡起头,脸色惨白。
说话的时候,嘴唇都在颤抖。
“顾熠,到这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这么害怕不能再做建筑设计。”苏漾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我喜欢被人喊苏工,这就是我的名字啊。”
苏漾无助的眼神刺痛了顾熠的内心,胸口瞬间积蓄了一口难以倾吐的气。
“别怕,”他伸手抓住苏漾的手,笃定地说:“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
关于网络上的流言蜚语,苏漾不敢搜索也不敢看,她害怕被影响状态。最近她的手机号也用不了了,总有记者打过来想要采访,她知道这些人不关心真相,只是想要一个爆点,她没有兴趣,也不知道能和他们说什么。
在短暂的放了两天假后,她又继续手头“庆城森林”的设计项目。这个项目参与的人众多,财政部门亲自拨款,算是重中之重。
庆城森林的项目要开会,顾熠担心苏漾,不赞成苏漾这时候离开他,毕竟他在圈内还是说得上话,能替苏漾抵挡不少风雨,但她还是带着小橙,离开N城,去庆城开会。在她看来,“庆城森林”是她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是能让她翻身、证明自己的机会。
小橙有点事耽误,临时改的那一班飞机又晚点,苏漾和小橙赶到的时候,整个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所有的人都等着苏漾风尘仆仆从机场赶来。
苏漾跟顾熠在一起久了,很多习惯都改了,太久不迟到,这冷不防被人等,还觉得挺抱歉的。
“对不起各位,今天遇到一点事,来晚了。”苏漾解释道。
众人对于她的道歉,并没有表现出正常的宽容,而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在一片窃窃私语声中,有一个自以为幽默的男人,大喇喇靠着转椅,谑笑道:“我知道苏工是为什么迟到,她肯定是去捡玻璃去了,听说掉得满地都是。”
他的话音一落,现场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小橙年轻气盛,见苏漾被那人揶揄,一时也气不过。突然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那架势,一看就是要怼那个男人,被苏漾拦了下来。
苏漾看着众人冷漠讽笑的表情,内心只觉世事凉薄。
她想,顾熠大约就是担心这样的场面发生。她年轻,资历浅,却通过竞赛得到设计权,在这个按资排辈的圈子里,本来就会惹来很多人眼红。
设计的好坏,本来就是一个主观的东西,再牛的大师,他们的作品也有人认可,有人吐槽。更何况是苏漾,她根本没办法做到被每个人满意。
可是庆城森林,是她事业上一个极大的尝试,她大胆把“山水园林”的概念,用到了现代城市的建设之中。她设计庆城森林的那一段时间,她一直住在一片老式园林里,真正用最放松的状态,设计了庆城森林。她渴望庆城森林,成为真正的城市森林。
面对众人别有深意的表情,她强撑着笑意:“我没事。”
……
会议进行得不算顺利,庆城森林在细节上被很多人质疑,苏漾解释得口都干了。
晚上回到酒店的时候,顾熠的电话就来了。编谎话骗人是辛苦的,可她还要扬着笑脸,和顾熠编造一个众人力挺的会议。
挂断电话,苏漾带着满腔的疑惑和委屈,终于忍无可忍,拨动了林木森的电话……
林木森已经好几天没有去上班了。
家里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头,厨房的水池里堆得碗没有洗,电脑上的软件还开着,做了一半的项目还没有保存。
苏漾出事,他也陷入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她在电话那端,努力装着坚强,可是他依然能听出她说话声中的颤音,那分明就是要哭的样子。
她说:“林木森,你是这一辈最王牌的结构师,我一直觉得我们俩是黄金搭档,那么难的项目我们都完成了,为什么儿童之家会出这个问题,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后面的问题?我们能不能参与调查?我需要知道真相,如果真是我的问题,以后当不了建筑师,我也认了。”
为了苏漾,林木森去过儿童之家,也去了最初促成这件事的,林木森的老师家。
他的老师是建院的一个老工程师,苏漾只做前期的概念设计,后期都是他们建院和林木森合作完成的。
林木森的工作非常严谨,他工作多年,从来没有出过错,更别提他的老师,在没有电脑计算辅助的年代,老师是以真功夫立足于行业的。
比起林木森火急火燎,急于得知真相的态度,老师的态度可以说平静得有些诡异。
“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施工方面出了什么问题?结构没有问题,审图也没有问题,为什么会出这种事?”
老师坐在沙发上,矍铄的眼睛中闪过一次心虚,他沉默许久,最后说道:“预算没有加过。”
林木森皱眉:“什么意思?”
“最后施工方用了比较差的材料,苏漾太轴,就没有和她在探讨这个问题。”
林木森瞪大了眼睛:“那您为什么不反对?!”
“我以为应该没事,施工方都这么干,我们也控制不了。他们每年得到很多捐款,却只肯拿那么点用来修楼。这里面,水太深。”老师清白半生,此刻,他愧疚地低下头:“发生这样的事,我很抱歉。”
“不!”林木森气愤地说:“您应该站出来说明情况,为什么要任由对方的危机公关,把问题都转到苏漾身上?”
“我们只是几张嘴,这种民间募捐机构,引导舆论的能力,足以毁掉我们。”老师没有擡头,只是呆呆看着面前的桌子,良久,他才缓慢地说:“木森,老师快退休了。还有半年。”他用很疲惫的声音说着这些话,仿佛苍老了好几岁:“老师只想安安稳稳地退休,不想惹上任何事,让我这大半生的名誉,毁于一旦。木森,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请你帮帮我。”
……
浑浑噩噩地走出老师的家。
林木森坐在自己的车里,一根一根抽着烟,整个车厢里烟雾缭绕,几乎全是烟味,呛得林木森自己都开始咳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漾又打来电话,声音十分焦急。
“林木森,儿童之家那个负责人,现在不接我电话了,你能联系到他们吗?”说完,苏漾又问:“对了,你说去找你老师,怎么样?他有没有说什么?”
林木森颓然地靠在方向盘上,脑海中想起这么多年来,老师谆谆的教诲,和那个祈求的可怜眼神,最后,握紧了拳头。
“老师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