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蕴娆连惊带吓发了一场恶烧,一连在病榻上躺了三天,这才勉强有精神穿衣下地。
也不知为何,这三天毓凤宫里的宫女被换了好几个,尤其是朱蕴娆暗暗记恨的那个插戴宫女,不知何时人已没了踪影。如今她已明白宫中发生的一切都是王妃在裁夺,加上陈梅卿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便决定装聋作哑,对身边的变化不闻不问。
时值初夏,天已炎热,只有清晨和傍晚的风还算凉爽。这天早上朱蕴娆避开众人的目光,病怏怏地走到庭中秋千上坐下,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记挂起一件事。
她的小羊呢?
朱蕴娆不肯问人,便只能自己花力气去寻找。她在不大的毓凤宫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却一无所获,直到在花圃边上发现了一条被踩进泥泞中的发带。
原来她的小羊也和那个臭道士一样,平空出现在她面前转悠个几天,然后就无影无踪地消失了。
朱蕴娆蹲在地上,从泥地里拽出那条肮脏的发带,缓缓卷在手指上,一刹那心中满是怅然若失的感觉。
关于那个臭道士的一切,真像是一个梦啊……尽管这个梦美丽又可怕,可是当她从一场大病中醒来,混乱的生活似乎又重新走回了正途。
现在夫君终于愿意娶她了,而父王也终于抛开了生辰八字的顾虑,准许他们成婚了——甚至连皇帝还未准奏也成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原来这年头藩王宗室的婚姻嫁娶,每每在漫长的奏请过程中被耽搁,有时连着几年不能准婚,把水灵灵的郡主活生生拖成老姑娘,也不是没有的事。因此时常有人甘冒失去爵位的风险,先斩后奏擅自成婚。
朱蕴娆本身就是庶民,也没什么可损失的,如今既然木已成舟,那么提前成婚有何不可?更何况楚王从自身的黑历史出发,也已经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小辈们血气方刚,果然都是按捺不住的!这次不就是年轻人一个等不及,才闯出大祸来的吗?
考虑到以上种种原因,楚王觉得自己这一招顺水推舟、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很是聪明。哪知这么英明且有才华的决定,却让从小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朱蕴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障……
与此同时,北京城里的齐雁锦正在拜访当朝首辅沈一贯。这位首辅是浙江宁波人,现年已过六十,因此只当世交之子是自己的孩子,在沏茶待客时,特意拿南方最好的果脯招待齐雁锦。
“如今我年纪大了,总喜欢吃点甜的。论起来南方嘉果最多,却可惜我不能回家乡,只好用果脯解解馋了。好孩子,你且尝尝看,”沈首辅和蔼可亲地招呼着齐雁锦,光是指着他面前五光十色的果盒子,就能侃侃而谈,“你看红色的这个,是南京官妓坊出的玫瑰樱桃脯,一般人轻易可买不到。这黄澄澄的是枇杷脯,滋味绝美。还有这绿的,是苏州的嘉庆李,吃起来稍有点酸。紫的这个是苏州光福山出的杨梅,一斤只得二十个,味道极美,其他地方出的果子都不如它。还有这太湖洞庭出的小橘子,名字也有些意思,叫作‘漆碟红’……”
齐雁锦笑着拈了一枚樱桃含进口中,舌尖顶着那香软的果肉,脑中忽然便想起了另一种甜美可口、呵气如兰的“樱桃”。这一点绮思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令他不觉心猿意马,挂念起千里之外的那个妙人。
也不知道娆娆会不会喜欢这些甜食?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她一定会喜欢的,因为她整个人就甜得让他恨不得含进嘴里,含在嘴里又怕化了。
一想到这里,齐雁锦的嘴角不觉浮起一丝微笑,让年迈的沈首辅误以为他吃得很开心,便乐呵呵地笑道:“既然你喜欢吃,回头我让人给你装一盒子带走。”
这时齐雁锦才回过神来,却不推辞,很是愉快地道谢:“多谢大人惠赐,晚辈厚颜生受了。”
“唉,不过是一点消遣的吃食,哪里值得你道谢?”这时沈首辅却摇了摇头,喟然一叹,“当年我回乡时途经扬州,也曾蒙你父亲款待,到你府上做过客。那时所见所闻,是何等的富贵气象?只可惜世事无常,你父亲在朝中遭奸佞陷害,我等同僚虽有心相救,却只恨无力回天。也多亏了你是方外之人,才能远离是非、幸免于难。如今你在京城游历,这一点南边的东西倒成了罕物,可堪寄托莼鲈之思了……”
一旁的齐雁锦听了沈首辅的感叹,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接过话,似乎昨日种种凄凉,在他眼中已成浮云:“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自从出家之后,晚辈便早已弃绝俗务,远离红尘。今日晚辈登门拜访,一是因为记挂着大人的安泰,定要亲眼见一见才能放心;二是本着济世救人之心,为了楚王的烦恼而来。若因为一些旧事惹得大人伤心,倒是晚辈的罪过了。”
沈首辅听齐雁锦如此一说,脸上的哀色便淡了些,从容说道:“好孩子,实不相瞒,春天楚王这事刚闹起来的时候,他的人就已经来过我这里。就这件事上,凡是我该做的、能做的,我都已经尽力,又何需累你跑这一趟?只是近来楚王府的辅国中尉与楚王闹翻,亲自带着楚宗室二十九人的联名奏疏上京,如今万岁已将此事交由礼部审理,偏偏礼部的郭尚书态度强硬,一力主张彻查此事,他若不松口,便是我也奈何不得。”
“大人的意思晚辈自然明白,这朝堂上的事,晚辈按理不该多言,只是这其中还有一点隐情,只怕大人并不知道。”齐雁锦望着沈首辅,故意神色无奈地一笑,“郭尚书是江夏人,其父名叫郭懋,曾经被楚恭王笞责羞辱,如今他主张将此案公开勘审,正是为了令楚王龌龊缠身,一雪前耻。”
沈首辅听了齐雁锦透露的消息,面色一动,半信半疑地问:“竟有这等事?”
“不仅如此,辅国中尉携带奏疏进京之后,就住在国子监郭监丞的家中,此人乃是郭尚书的兄长。”此刻齐雁锦的脸色平和而恭顺,尽量小心地对沈首辅说出自己掌握到的情报,这些情报琐碎而低级,既符合齐雁锦如今的身份,也不至于让沈首辅警惕生疑。
沈首辅听罢沉吟片刻,点点头道:“你说的这两件事,我都记在心里了。好孩子,你既然是为了楚王来见我,又希望我能帮楚王做些什么呢?”
“如今朝中既有郭尚书作梗,只怕公开勘审此案已成定局,”齐雁锦直到此刻才微微低下头,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晚辈以为,与其在朝堂上相争不下,倒不如及早将湖广巡抚和巡按御史那里打点好。晚辈多年以前,曾与时任应天巡抚,也就是如今的湖广巡抚赵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大人如若不弃,晚辈愿效犬马之劳。”
沈首辅听了齐雁锦这番话,十分欣赏他的机敏,此刻已经知道他是个会处事的精明人,便欣然点头道:“我近来一直为楚王的事犯愁,好孩子,也难得你愿意为楚王分忧。既然如此,我就为你写一封书呈,将你荐给赵巡抚。你去他那里协办此案,倘若发现疏漏之处,你大可以替他出出主意,由我担保,也不用怕他不听。”
“多谢大人厚爱。”齐雁锦眼看目的达成,又说了一些寒暄的话,之后才恭敬地向沈首辅告辞。
待到退出大堂之后,齐雁锦收到了家丁准备好的果盒子,道了谢后才往外走,哪知半道上却忽然遇到一只拦路虎,邪笑着将他一把抱住。
“我的好兄弟,你可算被我逮着了吧?还不赶紧给我来点好东西,这次我可就指望着你救命了……”此刻拦住齐雁锦的不是旁人,正是沈首辅的大公子,此人如今虽已年过四十,在年轻的齐雁锦面前却最爱为老不尊,当下与他勾肩搭背,开始不亦乐乎地诉说男人的苦恼。
待到沈公子如此这般地描述了自己的症状之后,齐雁锦却偏开脸,满不在乎地笑道:“公子你只是微微损了元气,又不是什么大事。今后你与夫人燕好之际,记得在舌下含一片人参。”
“就这么简单?”沈公子立刻两眼放光,觉得自己的人生都被拯救了。
沈公子对齐雁锦十分感恩戴德,于是亲亲热热地将他送出府外,这时连棋正拎着一包文月堂的药等在大门口,一看见他二人便立刻迎上前去,乐呵呵地笑道:“公子,您要的人参已经买好了。”
沈公子此刻最听不得“人参”二字,一听见便眼冒绿光,像饿狼一般盯着药包打转:“好兄弟,你把人参赏了我吧,回头我差人给你送银子去。”
“你要用人参,就自己买去,”齐雁锦装作不耐烦地回绝他,“我这人参,是要拿去救命的。”
“我也等着这人参救命呢,”沈公子立刻恬不知耻地扬言,“我若再不济事,光是你嫂子就非得杀了我不可。”
他涎皮赖脸地缠着齐雁锦不放,最后齐雁锦受不了他的胡搅蛮缠,只得将自己的人参拱手相让:“我何时缺过银子,你差人把钱送到文月堂去,再买一包同样好的给我送来。”
与沈公子分别之后,主仆二人领着果盒子回到赵府客苑,一进门连棋就撑不住先笑了:“公子,您可真会做买卖……”
齐雁锦笑了笑还没答话,这时熊三拔已经听见了动静,循着连棋的声音从房里走出来,一看见齐雁锦手里的果盒子眼睛就亮了:“齐,你做了什么买卖?这盒果子可以给我吃吗?”
“不可以。”齐雁锦一口拒绝。
“为什么?”熊三拔立刻失望地苦起脸,委屈地抱怨道,“你又不爱吃甜的……”
齐雁锦翘了翘嘴角没有回答他,径自拎着果盒子踱进了自己的厢房——凡是在北京弄到的好东西,他都要给他的娆娆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