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当朱蕴娆睡眼惺忪地苏醒时,枕边人早已不见踪影。她带着一夜缱绻后的疲惫,懒懒地推开被子坐起身,四肢蜷成一团,双眼紧盯着齐雁锦睡过的半边床铺,痴痴地出神。
身旁柔软的床褥上带着浅浅的凹陷,锦被之下尚有余温,枕边还落了一两根碎发。
她伸手拈起那两根发丝,小声啜泣了一会儿,片刻后却猛地吸了吸鼻子,毅然伸手打开了床头的暗屉,从中抽出那张令她做了一夜噩梦的字纸。
按照约定,她必须前往昨天与哥哥相见的那家酒楼,亲手将这张字纸交给陈梅卿。
朱蕴娆逼自己强打起精神下床梳洗、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不料却在走出厢房时,迎面撞上了刚刚做完晨祷的熊三拔。
熊三拔打量着朱蕴娆一身外出的打扮,疑惑地问:“夫人,你这是准备出门吗?”
自从与齐雁锦重逢之后,朱蕴娆一向不肯独自外出,因此这时候她害怕熊三拔会对自己起疑心,便拿陈梅卿预先为自己编造的理由,对他搪塞起来:“今天我哥哥就会离开北京,我们约好在昨天的馆子里见最后一面。”
她撒着谎的时候,右手无意识地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上,那张字纸此刻正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那里。
这时熊三拔的半边眉毛因为担忧而微微耸了起来,说出口的话却依然很温和:“你哥哥要离开北京了?你就这样一个人出门,不要紧吗?”
朱蕴娆摇摇头,楚楚可怜地望着熊三拔,小声道:“不要紧的,我只想好好与他道个别……”
“唔,既然是最后一面,好好道个别也是应该的。”熊三拔犹豫着附和了一句,可一想到朱蕴娆就要单独去和陈梅卿会面,就莫名地有些心神不宁,于是他主动提议,“要么,还是由我陪你走一趟吧?”
“不,不用了,这也太给你添麻烦了。”朱蕴娆慌忙拒绝,神色间闪过一丝惊恐。
“没关系,”熊三拔热心地笑,“有人陪着安全些,再说那家酒楼我经常去,路也很熟。”
事实上,除了对陈梅卿有些不放心之外,熊三拔也的确很想为朱蕴娆做些事——对于这位刚刚在亲情和爱情之间做出抉择的夫人,他既敬畏她的勇气,也同情她的遭遇——就像他在罗马时读过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那一对苦命鸳鸯,同样也要依赖神父替他们牵线搭桥,此时此刻,帮助朱蕴娆似乎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于是熊三拔就这样怀着满脑子浪漫的想法,陪同朱蕴娆前去与陈梅卿见面,却因为轻信了眼前的弱女子,忘了将这件事设法告知赵之琦。
而另一厢,陈梅卿已经在酒楼的包厢里等候多时了。
这一次他抱着最坏的打算,依照心中最可怕的猜测做好了准备——论人脉,现如今的京城里,他绝不会输给家道败落的齐雁锦,眼下之所以行事缚手缚脚,只因自己的妹妹涉身其中,叫他有心打老鼠,又怕碰伤了玉瓶。
整个计划里,他给了妹妹五天时间,与她约好每天在这里等候,只要她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借口与他道别来这里碰头。若五天后朱蕴娆仍旧一无所获,他会选择相信齐雁锦此人清白无辜,从此一个人离开北京。
事已至此,但愿一切都是他多虑,否则头一件要紧事,就是先带枣花远离那个疯子!
就在陈梅卿凝眉沉吟间,店家拎着茶水叩开了房门,与他禀告道:“大官人,楼下来了一位娘子,想要见您呢。”
陈梅卿眉峰一挑,连忙应道:“快请她进来。”
店家答应了一声,添完茶水后便告退,须臾之后,只听吱呀一声,包厢的房门轻轻被推开,悄无声息地闪进了一个人。
来人正是朱蕴娆,她脸色苍白地走到陈梅卿面前,失魂落魄地往地上一跪,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成串地落下来:“哥哥,求你救救他……”
“别急,你先把话说清楚,”陈梅卿伸手扶起朱蕴娆,体贴地为她拭去眼泪,低声问,“你一个人来的?”
“熊大哥陪我来的,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外出,就坚持跟来了,现在正在楼下候着呢。”朱蕴娆红着眼睛回答,惶恐地望着陈梅卿问,“哥哥,我夫君他不会出大事的,对不对?”
此刻陈梅卿没有直接回答她,却自顾自地问:“你找到那张字纸了?”
朱蕴娆无助地盯着哥哥,迟疑了片刻才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了那一小叠字纸,颤着手送到陈梅卿眼前。
陈梅卿取过字纸,抖开纸片细看,只见纸上墨字涂涂抹抹,明显带着斟酌的痕迹,一看便知是底稿。于是他脸色一变,沉声道:“看来这人并没有对你设防,枣花,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齐雁锦有没有对你透露他近日的行踪?”
“他,他昨晚说,这几天要出一趟远门,忙完才会回来。”虽然不大情愿,朱蕴娆还是对哥哥吐露了昨夜的闺中私语,事实上,眼下她对齐雁锦也是极不放心的。
“那就对了。”陈梅卿将手中字纸揪成一团,眉宇间露出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同时脸色也凝重得可怕。
朱蕴娆惊慌地望着脸色铁青的陈梅卿,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他突然厉声喝道:“听着,你不能跟他在一起,绝对不能!”
朱蕴娆一听这话便慌了,头昏脑胀地扶着桌子站稳,却倔强地与他争辩:“哥哥,你昨天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是个亡命之徒!”陈梅卿疾言厉色地打断朱蕴娆,不容她再置喙。
朱蕴娆倒吸一口冷气,隐约觉得上了哥哥的当,一时慌得没了想法,竟本能地闷头往陈梅卿怀里一撞,去抢他手里的字纸。
陈梅卿顺势将朱蕴娆抱住,由着她从自己手里夺过字纸,见她犹如困兽,自作聪明地将纸团塞进嘴里,直着脖子往下咽,不禁心口一疼,眼泛泪花地骂:“该死的,都到了这时候,你还护着他!”
朱蕴娆对他不理不睬,一门心思地吃掉罪证,以为这样就能保住齐雁锦。这时陈梅卿口中却忽然发出一声唿哨,厢房窗外立刻闪过几道人影,只听门外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随即便有三四名锦衣卫破门而入。
朱蕴娆惊恐地擡起头,嘶哑地问:“哥哥,你要做什么?”
“我今天,不会放你走出这间屋子。”陈梅卿咬牙切齿地说完,对这几人发号施令,“拙荆败坏门风,让诸位见笑了,此刻守在楼下的那个西洋人,正是我要抓的奸夫,还请诸位照顾我颜面,拿住他之后,切莫声张。”
“大人放心。”几名锦衣卫应声而动,飞快地往楼下赶去。
朱蕴娆又急又气,脑中嗡嗡作响差点昏倒,忍不住开口怒骂:“哥哥,你怎么能睁着眼说瞎话!”
陈梅卿没有理会她的质问,疾步走到门边反锁住房门,将朱蕴娆圈禁在包厢里。
片刻之后,楼下果然传来一阵嘈杂,隐隐可以听见熊三拔在用生硬的官话喊:“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犯了什么罪!”
羞愤又委屈的眼泪一下子迸出朱蕴娆的眼眶,她疾步冲到门边抓住门闩,在遭遇陈梅卿阻拦时愤怒地诘责:“你为什么要抓熊大哥?这件事根本和他没关系!”
“我知道,”陈梅卿扼住妹妹的双手,漠然回答,“我只将他抓进牢里关几天,免得他对外通风报信,等风平浪静之后自然会放他出去。”
朱蕴娆咬住嘴唇不说话,双眼死盯着陈梅卿,好半天才从牙缝里蹦出一句:“哥哥,你骗了我!”
陈梅卿心里酸酸楚楚地被刺蜇着,却面不改色地还了一句:“总有一天你会谢我的。”
朱蕴娆墨黑的眼珠里寒光一闪,猛地伸手攥住陈梅卿的衣襟,厉声道:“你想害他,我知道!”
陈梅卿躲开朱蕴娆扑上来的双手,气急败坏地骂:“你懂什么,由着他胡作非为,天下就要大乱了!”
朱蕴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失声痛哭:“骗子!你将我关在这里,又要我如何信你?”
“与其因为你感情用事,坏了大事,倒不如我现在狠点心才好。”陈梅卿冷冷丢下这一句话,不顾朱蕴娆的哭喊挣扎,硬是打开门独自离开,将她一个人锁在了包厢里。
朱蕴娆犹如一只被困的小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直到喊哑了嗓子,才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傻傻地望着紧闭的房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朱蕴娆抱着膝坐在黑暗中,一声不吭。这时窗外忽然亮起一团昏黄的灯影,须臾之后,就听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一道人影随着烛火一起闪进门来,却是拎着食盒的陈梅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