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蕴娆一言不发,就这么板着脸纹丝不动。陈梅卿眼瞅着自己倔强的妹妹,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几步将食盒放在桌上,自己挑了个绣墩坐下,好言相劝:“快起来吃饭,地上凉,你这么坐着,对身子不好。”
朱蕴娆对他依旧不理不睬,陈梅卿等了好一会儿,才失望地冷笑:“看来,你是彻底将我当仇人了?”
“放我走。”朱蕴娆也不多话,只是木愣愣地从嘴里吐出三个字。
陈梅卿面色一沉,径自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拨在一只碗里递给她。朱蕴娆一狠心,挥手将碗筷打翻,又在瓷碗坠地的一瞬间,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瓷片刺耳的碎裂声中,陈梅卿从牙缝里轻轻冒出一声:“胡闹。”
“放我走。”朱蕴娆依旧蜷成一团,泪珠无声地滑出眼眶,一颗颗砸在地上。
“我就是来带你走的。”陈梅卿在她身旁微微一笑,“你总待在这里也不像话,店家还要做生意呢不是?”
朱蕴娆闻言浑身一颤,泪光闪烁地擡起头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我替你安排好的客栈,”陈梅卿强行将她从地上拽起来,语气中带着胁迫,“现在外面都是我的人,你若不愿意乖乖跟我走,我有的是办法。”
“哥哥……你还是我的哥哥吗?”朱蕴娆一瞬间泪如泉涌,只能以袖掩面,闷声哽咽着,“我好像已经不认识你了……”
这一晚,朱蕴娆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踉踉跄跄地走下楼,酒楼的伙计活似送祖宗一般,将陈梅卿一行恭送了出去。她被人扶上一辆马车,把守在四周的锦衣卫全副武装,令她插翅难逃。
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哥哥能有这等势力,就像她从不知道夫君在冒天大的险。人人都将她当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姑娘,偏偏,他们都不肯放过她。
这一刻,寒风像刀子一样锥着朱蕴娆的心,四周是她从没有体验过的冷,彻骨的寒意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冰封起来——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灰暗。
自从住进陈梅卿安排的客栈,朱蕴娆便不声不响地开始绝食,期间任凭陈梅卿如何诱哄,都不能使她就范。
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朱蕴娆陷入绝望之际,怒气腾腾的陈梅卿挟着一身冷戾之气,再度来到她身边。
“看来,你是存心要和他一起往死路上走了。”陈梅卿看着躺在床上面朝墙壁的朱蕴娆,冷冷开口,“你明明知道他想做什么,还愿意为他饿死?你就这么爱他?”
“放我走,”朱蕴娆背对着陈梅卿,用一种近似自言自语的声调呐呐道,“我突然不见了,他会担心的。”
“哼,你以为,他现在还顾得上你吗?”陈梅卿横眉怒目地咬牙道,“比起他蓄谋做的那些事,你是死是活,只怕对他根本无关紧要。”
躺在床上的朱蕴娆浑身一颤,隔了好久才低声回了一句:“我不信。”
“你不信?”陈梅卿暗暗握紧了拳头,讥嘲道,“你不信,我就带你去看看——看看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你敢不敢?”
这句话犹如一剂灵药,顷刻间注入朱蕴娆水米不沾的身体,令她一扫之前的颓唐,竟然慢悠悠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双目炯炯地盯着陈梅卿问:“你这话可当真?”
“岂能有假。”陈梅卿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眼看着妹妹忽然神采奕奕地站在自己面前,心里极不是滋味,却还是伸手从熏笼上拽过一件貂皮大氅,细心地替她披上。
朱蕴娆乖乖地站着不动,心里想着马上就可以见到齐雁锦,憔悴的脸上不觉便浮起一抹笑意,看着病恹恹的,偏又美得惊人。陈梅卿瞪了她一眼,低语道:“我看你是疯了。”
朱蕴娆随便他数落,只顾微微地笑着,执拗的眼神越过陈梅卿,定定地盯着某一点,同时脸上散发出喜悦的光彩,让陈梅卿几乎要错觉齐雁锦此刻正站在自己身后。一股寒意从他脚底往上窜,他不再说话,沉着脸将朱蕴娆领出门。
二人在锦衣卫的护送下走出客栈,登上了一辆马车。这时朱蕴娆才笼着袖子不放心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城外的南海子猎苑,”陈梅卿双眼紧盯着朱蕴娆,面无表情地回答,“你知道吗?今天是太子出宫狩猎的日子,而我查出齐雁锦两天前就已经出城。你猜,我们会不会在那里遇见他?”
朱蕴娆听了陈梅卿的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浑身立刻瑟瑟发起抖来:“不,不会的,他不会那么大胆,敢去找太子的麻烦……”
“哼,只怕他要做的,可不止找麻烦那么简单。”陈梅卿面色凝重地瞥了朱蕴娆一眼,不再说话。
因为陈梅卿的事先打点,马车一路畅行无阻,很快便驰出了北京城。通往南海子的路越走越萧瑟,路边积雪压着枯草,在严冬里显不出一丝生机。
朱蕴娆一路拢紧衣襟,脸却还是被寒气冻得木木的,除了呆滞挤不出一丝更多的表情,只有脸色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不断地苍白下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疾驰的马车终于停下,朱蕴娆迫不及待地钻出马车,双眼隔着自己呵出的一团团白雾,湿漉漉地望着南海子猎苑一望无际的围墙。
陈梅卿跟在她身后跳下车,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去吧。”
朱蕴娆略有些迟疑地问:“这不是太子打猎的地方吗?咱们就这么进去,不要紧?”
“放心吧,我早已经疏通好,再说,你现在好歹也是皇亲国戚。”陈梅卿揽着她的肩,领着她从侧门走进了南海子猎苑。
围墙之后别有洞天,走进占地辽阔的猎苑之后,入目是金碧辉煌的行宫,而远处广袤的山林池沼之间,寒鸦翔集、鹿鸣呦呦。连串的海子像天女从九霄抛下的明镜,静静地倒映着朗朗晴空,偶尔有几点水鸟掠过平湖,如轻刀剪水。
此等景致,远胜楚王府数倍,朱蕴娆一时看得呆了,这时就听陈梅卿在她耳边催促:“走,我领你去见齐雁锦。”
与此同时,为了迎接太子圣驾,一队道官正从行宫中的九真殿鱼贯而出,缓缓走向猎苑的北大红门。齐雁锦此刻混迹于队列之中,身穿织锦法衣,双手深深藏在袖中,一双锐利的眼不时瞥向四周,观察着猎苑的地形。
今时今日,就是他一决胜负的最后一战。
为了消弭身负的仇恨,他苦心经营了许久,一度抱着必死的决心,而现在,他必须留着自己这一条命,回去见那个一直在等待自己的人。
当道官队列转过行宫的殿宇,北大红门已遥遥在望。齐雁锦面若冰霜地眺望着红门,眸色深沉——不消片刻,毁了他齐府一门的罪魁祸首就会从这扇门进来,他要杀的那个人,无人敢动手,所以他势必要亲自上阵,去取仇人性命。
列队走出大门迎接圣驾,枯等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忽见十几个红衣太监策马而来,大家都知道这是圣驾将至之意,纷纷抖擞起精神。
一刻钟之后,远处隐隐传来鼓乐声,等候的众人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先是摇曳的华盖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接着是一队红衣太监打头阵,身着罩甲的太子骑马走在猎队最前,马后则跟着他锦衣襕袍的部下们。
这时道官们便跟着行宫里的宫人、经营南海子的“海户”们一起,齐齐跪满了一地。青春正盛的太子意气风发,骑在马上接受众人的跪拜,恩准众人平身之后,这才下马走进了北大红门。
落在后面的众人这时站起身来,跟着猎队缓缓走向行宫。太子在九真殿中祭拜了山神土地,更衣休整,用过茶饭之后,这才重新上马,前往猎苑狩猎。
此时天刚下过几场雪,林苑中草木萧瑟,满地的锦鸡、野兔、羚羊、麋鹿,都被猎苑的围墙圈住,一时狗追鹰逐,被撵得到处乱窜。
太子骑在马上连发数箭,箭箭命中,不由兴奋地快马加鞭起来,众人策马紧随其后,只因猎苑开阔,不多时猎队便渐渐分散开。
此时,齐雁锦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道官的队列,独自穿梭在密林之间。自祭祀过后,他抄近路爬上了猎苑地势最高的丘陵。寒冬树木萧疏,透过枝桠间的缝隙,他可以将太子的行动尽收眼底。
这时一只羚羊疾速逃向齐雁锦所在的树林,远处太子已策马而来。他神色一凛,立刻侧身滑下斜坡,未化的积雪在他脚下沙沙作响,溅起的冰碴子钻进他的鞋缝里,化作凉森森的雪水。
他必须抓住这最有利的时机,一击命中!
此刻深藏在法衣之下的手,紧紧握住了手铳。就在齐雁锦瞪着血红的双眼,杀气满盈、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人跌进了雪地里,令他脚步不觉一顿。
这时眼角余光已察觉到异样,他缓缓侧过脸,就看见距自己三丈开外,两道人影正一坐一立,一惊一怒地望着他。
那两个人,正是朱蕴娆和陈梅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