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进行到第四个小时的时候,聂忠华终于赶到了。
他的膝盖和下巴被血糊住,一脸呆滞地往前走,看到顾己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又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墙:“我赶上了么……”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手术室的显示灯猛地一灭,林一月先跑了过去。
顾己扶着聂忠华紧随而至。
几秒后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在顾己他们开口之前就说:“我们尽力了,患者时间不多了,你们……”
林一月难以克制地哭了出来。
聂忠华扑通一声又倒在了地上。
顾己还算有理智,她强忍着悲伤:“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们都接受,医生,麻烦你们……”
“他身上的伤太多了。”
医生已经猜测出了顾己他们的身份,他无奈地打断顾己的话,“你们自己也清楚,他身上原本的刀伤就没有好,如今他身上又是那么多的枪伤和刀伤,我们真的尽力了。”
顾己仿佛听到自己身体里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聂忠华茫然地抬头:“您说时间不多了……那他……我弟弟还能撑多久?”
医生说:“我们拼尽全力,只能保证他到明天晚上,或者……或者明天晚上后半夜了。”
又或许是更短的时间,看着他们的样子,医生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聂忠华仿佛还不死心:“让他进重症监护室呢,不是有ICU吗,我们不在意钱,只要他能好起来,医生,我只要他能好起来……”
医生同情地看着他,却还是说:“如果可以,我不会选择对你们说刚才的话。”
医生离开后没几分钟,护士推着聂晓光出来了。
聂忠华扑过去叫了几声:“晓光,晓光,我是哥,哥哥回来了,你听到没有?”
这个时候的聂晓光什么都听不到。
护士将人送到病房,给他插好管子,做好医生安排的一切,目光在顾己和聂忠华他们身上看了看,一时不知道该给谁交代。
还是顾己开口:“有什么要交代的跟我说吧。”
顾己跟着护士出去了,林一月的眼睛又被眼泪糊住了,但她知道,不管出于什么身份,此时此刻她都不应该待在这个房子里。
所以她缓缓退到门口,目光在聂晓光身上停留了一瞬,带上门出去了。
顾己正好走过来。
林一月抬头看到她,她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就那么任由它掉着,哭着朝顾己笑了笑:“阿己,算命的没说过我情路坎坷啊,他说我这辈子都是有惊无险,还说我会长命百岁,寿终正寝的。”
唯独没说她喜欢的人会离开这么早。
顾己心疼地看着她。
林一月又说:“我真的好喜欢聂晓光的啊……”
顾己无言地看着她。
“我们只见了那么几次,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聂晓光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孩子,他讲义气,他善良,他的眼睛那么干净……阿己,我从来没觉得聂晓光是坏人。”
“你的眼光很好。”顾己走上去,用指腹去擦她的眼泪,“聂晓光就是你喜欢的那个聂晓光。”
“可是他快死了。”林一月悲伤得难以自持,“我们甚至都没有一起吃过饭,我甚至都没有认真说过我喜欢他,阿己,好人……好人怎么总是不长命呢?”
阿己如何回答她呢,有时候阿己自己都想不明白。
……
两个小时后,聂晓光醒了。
睁开眼看到聂忠华的那一刻,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后眼尾轻轻翘了翘。
这是笑了。
聂忠华无声地看着他,兄弟俩仿佛都想起了他们在老家的那天晚上。
那晚聂晓光坦白了自己的打算,聂忠华当然是一万个不同意,他们有无数条路可以走,但他唯独不想聂晓光来走这条路。
“可是哥,有些路必须有人走。”他当时看着聂忠华,脸上还带着跟人打架的伤,“你弟像个英雄,是不是?”
“屁的英雄。”聂忠华当时冷着脸,“我不同意。”
“如果我们身份对调,我说不同意,你会答应我吗?”聂晓光笑着,“哥,答案多明显啊,你别仗着自己是我哥就可以随意干预我的人生啊。”
聂忠华沉默了良久,最后他说,“我当初真不该让你考警校。”
聂晓光嘿地一笑,甚至有点得意地看着他:“哥,如果不是我自己喜欢,就是天王老子让我去考我都不会去,我不是你,为了郑爸爸可以放弃自己原来的梦想,我可以心怀感恩,我可以用无数种方法回报他,但我一定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从很早开始我就想考警校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任何人都无关。”
直到这个时候聂忠华才意识到,其实这个弟弟比他还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的路从来就没有走歪过。
从父母去世,再到郑爸爸牺牲,他们兄弟俩就很少有机会这样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聊天了,往往都是他精疲力尽地学习如何做好一个缉毒警,聂晓光不断在学校闯祸,他的老师和照顾他的那对夫妻打电话跟他苦口婆心地交谈。
聂晓光学习不差,但就是爱闯祸,越到后面甚至越无法无天,后来聂忠华每接一次电话,电话那头都劝他一定来看看。
有一次聂忠华刚执行完任务,身上的伤都来不及处理就接到聂晓光逼着同学跳河的电话,他一路疾驰,顶着被处分的风险去找他。
到学校的时候聂晓光正被老师和家长团团围着,看到那个场面的时候聂忠华心里忽然一疼,他在那一刻脑子里只有四个字。
孤立无援。
他在冲锋陷阵,他的弟弟被人团团围着质问和谩骂,那一刻也不是没恨过,却不知道该恨谁,郑爸爸没教过他恨什么。
聂忠华挤开人群走进去,带着满身的伤握住弟弟的手腕问:“聂晓光,你跟我说,你逼他没有,你欺负他没有?”
看到他的那一刹聂晓光目光震动,他在惊诧中缓缓摇头:“我没有。”
聂忠华问:“那事实是什么?”
“他跳河,我去救他。”聂晓光说。
聂忠华盯着他的眼睛,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愧疚,但唯独没有心虚。
“好。”
他点了点头,看向学校老师和家长,“我是聂晓光的哥哥,我是个警察,这件事的真相我一定会查清楚,如果聂晓光真做了,我亲手送他进监狱,如果他没做,我也希望大家给我弟弟道歉。”
他的话唬住了学校老师和学生家长,但只有聂晓光感受到了他强撑的着的身体因为受伤在轻轻发抖。
众人散开后,聂忠华轻轻叹息一声,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湿哒哒的聂晓光身上:“去换件衣服。”
衣服一脱,他肩膀和胳膊上狰狞的伤口全部露了出来。
聂晓光呆在原地,半分都难以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