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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推理 > 美妙的幽会 > 凄惨的男人

  不管谁怎么说,崔基凤也是汉城最凄惨的男人。受辱倒还在其次,他实在太凄惨了。虽说是无罪释放,可谁也不来安慰他。他自己也不指望人家来,不过也确实感到人际关系的无常。隔壁邻居都以异乎寻常的眼光看他,对他保持警惕,因此他也害怕到外面去。然而,整天呆在家里也实在受不了。他的母亲和弟妹对他非常关心,这对他来说反而变成了负担。这样,他唯一可以谈话的伙伴就是小妹秀美了。

  “把一切都忘掉,去旅行一趟吧。白雪覆盖的山寺是值得一看的,那儿没有什么人,安静,也不会有人认识你。”

  就是秀美不提建议,他也想出去一趟放松一下。

  他在家里呆了几天,有一天突然说要出去了。他穿着登山服,背着背囊离开了家,也没说到哪儿去,就消失在黑暗中。秀美以为他出去旅行,家里其他的人则以不安的眼光看着他的背影。

  第二天早上,警察才晓得崔基凤不见了。徐刑警为了要跟崔基凤谈几句话,向他家里打电话,听说他昨天晚上出去了,连忙朝他家跑。

  “他走的时候说到哪儿去了吗?”

  徐刑警脸涨得通红,看着秀美。

  “没有,他走的时候没有说到哪儿去。大概是去旅行,让头脑冷静冷静。”秀美怀着敌意说。

  “大概总说了到哪儿去吧?”徐刑警焦急地问。

  秀美摇摇头。她一点也不想帮助刑警。在她眼里,徐刑警只不过是个为了要折腾哥哥而到她家来的人。

  “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他说过自己也不知道到哪儿去,到车站后随便乘一趟什么车就走。是我劝他去旅行的。”

  “穿什么衣裳走的?”

  “登山服。哥哥又有什么事?”

  秀美以冰冷的眼光看着刑警。她的眼睛在说,求求你千万别再折腾我哥哥了。

  “没有特别的事,就是想见见他。他说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就走了。”

  徐刑警的眼睛里好像看见了一个依窗而坐的凄凉男人的身影。

  “你哥哥这一阵过得怎么样?”

  “托你的福,过得不错。”秀美以挖苦的口吻说。

  她的母亲怪她跟客人说话用这种腔调,但她一点也不退让。

  “我哥哥简直是个废人了!”

  徐刑警看见她的眼睛里噙着眼泪,把脸转了过去。

  “哥哥一直呆在家里,可怜死了。我担心他经历了这种变故后,怎么活下去。”

  “对不起。”

  徐刑警认为坐在自己面前的秀美姑娘十分聪明懂事。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哥哥。我们家的人对他什么也不好说,哥哥也不跟我们说什么,我们能跟他说些什么呢?推托说这是偶然的不幸吧,创伤也太大了。真叫人不堪回首!”

  “对不起。”徐刑警想不出别的话来解释。

  “哥哥好像以后什么事也不能干了。他曾是我们家的台柱,”

  秀美咽下眼泪,好一阵闷声不响地望着别处。涂刑警等她感情平静下来,开口说道:

  “尽管很抱歉,还要问你几件事。你记得二十四日晚上的事,也就是说圣诞前夜的事吗?”

  她好像不大理解徐刑警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个劲地看着他,

  “我们了解到,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有一个女人打了一个电话给你哥哥,起先是你接的,后来你转给了哥哥,对不又寸?”

  瞬间,秀美的脸上发生了混乱。她好像在想那天晚上的事情,保持了一会儿沉默,然后说:

  “对。是有一个电话来找哥哥。我接电话转给了他。”

  “是谁打来的?当时大概是几点钟?”

  “时间大概是十一点左右,而且那声音头一次听见。”

  “能不能详细谈谈当时的情况?案件的发端正是从这只电话开始的!”

  秀美的眼睛瞪大了。她用紧张的表情注视着徐刑警的脸。

  “她叫我无条件地让哥哥接电话。我本以为是妙花姐姐打来的,所以多少有点失望。我估计在圣诞节找哥哥的不是一般的电话。看得出哥哥好像在等妙花姐姐的电话,谁知妙花姐姐的电话没有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头一次听见她声音的女人倒打来了电话!所以我盘问她是谁。不过,对方不肯讲明自己的身份,真奇怪!”

  秀美相当激动。徐刑警一直凝视着她的脸,饶有兴趣地倾听着她的话。

  “我说不讲明身份,我不能替你转。她便说有一件关系到你哥哥的重要事情,才打电话来的。她这么说我能不给转吗?哥哥接完电话,情绪好像很不好,脸上没了血色,而且表情呆板。我问他是什么电话,他什么话也不说。隔了一会儿他就出去了,分明是因为接到那只电话才出去的。然而,我想多问也没有意思,便没有问,但非常担心。哥哥当天晚上没有回家。第二天早上他才形容憔悴地回来。”

  “你哥哥没有说打电话的那个女人是谁吗?”

  “没有说。这只电话肯定有问题。”

  “你估计那女人的年纪有多大?”

  单听声音来猜年纪,不是一件容易事。不过大致上可以猜到。

  “约……约摸四十来岁。是中年妇女的声音。”

  既然声音不特别,那么声音和年纪大致可以划平行线。

  “后来,那女的又打过电话来吗?”

  “没有。没有再打第二次。”

  “你哥哥结婚很晚,对这个婚姻他是怎么看的呢?”

  “哥哥好像显得非常幸福。实际上,我们真想尽情祝福哥哥结婚。然而,他蜜月还没度完,就遭到这种不幸,实在太可怜了。谁知道哥哥以后会怎么样呢?”

  她的眼睛里又盈满了泪水。

  徐刑警心想她也许会谈几句吴妙花,但她绝口不提,也许是故意不说。看来他不问,秀美是不会主动开口的。

  “你哥哥好像挺爱吴妙花?”徐刑警小心翼翼地提个问题。

  “因为爱她,才结婚的嘛!”

  “你看吴妙花是什么样的人?”

  她突然像哑巴了似地闭上嘴,好像在考虑应当怎样跳过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堵大墙。不一会儿,她说道:

  “是个美人,而且挺有趣,也可能成为哥哥的一个负担……我一看见她,就羡慕她,而且觉得奇怪,她怎么会喜欢我哥哥这样的人。”

  徐刑警本以为她嘴里会蹦出一连串的诅咒,但回答正好相反,不禁哑口无言。但是下面的话就不一样了。

  “由于生得大美了,我都怀疑她是否能像别人一样过正常生活。烧饭、洗衣、扫地、养孩子好像都跟她不相称。这次发生了这种事件,好像是对我的疑问作了解答。我从来没有像最近这样切实感到红颜薄命。我不把她看成是人。这样谈论一个生死不明。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很不应当,但她确实不是个人。如果是人,怎么能于这种事呢?她使我哥哥毁灭了。她诱惑了只知读书的哥哥,并使其毁灭。”

  秀美非常憎恨吴妙花,现在已经很清楚了。这是一点不反常的极其自然的反应。

  “你哥哥也非常恨吴妙花小姐吧?”

  “不是这样。谁都可能这么想,但并非如此。我没有听见哥哥说过一句埋怨吴妙花的话。”

  “是不是恨得太深,说不出口?”

  “不是。我恨她,哥哥反而发火。说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再骂她一句,我就不放过你。哥哥好像一点也不恨她,反而竭力要维护她。这种神气是很明显的。”

  “奇怪!维护一个使自己毁灭的女人。”

  “按照常规,哥哥个可理解的地方很多。不了解这些就没法理解哥哥。”

  徐刑警心想也许果真如此。

  秀美认为自己在家里所有的人当中和哥哥最亲近。即使认为是如此的亲近,还常常在哥哥身上看到令人大吃一惊的生硬的一面。每逢这种时候,就觉得他挺陌生,好像看见了一个陌生的人。

  “你哥哥结婚怎么这么晚?”徐刑警忽然提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秀美好像觉得他问得新鲜,看了他一眼:

  “哥哥对结婚没有兴趣,只知道念书。周围的人都叫他结婚,他根本不听。”

  “那怎么会突然结婚了呢?”

  “真意外。大概是吴妙花使哥哥改变了想法。有一大晚上,哥哥突然说要结婚,并把那女的带到家里来了。我们既惊讶又高兴。”

  “哥哥以前没有结交过女人?”

  “没有。在这以前任何一个女人都没能引起哥哥的注意。哥哥对女人不关心,有时候看起来显得非常凄凉。”

  “按照常规无法理解的人碰到了一起,只能发生问题。”徐刑警表情严肃地说。

  “对。哥哥和妙花不是普通人。可以说,这两个人要结婚都是挺困难的。这种人彼此碰到一块,真是不幸。现在想想,似乎有点道理。”

  “如果他们结婚是建设性的,也许会成为很好的一对。”

  “也许会这样。不过,他们的结婚不会是顺当的。事实证明了哥哥变得很可怜他将来大概不会结婚了。”

  秀美用手绢擦擦眼泪。

  “你哥哥到哪儿去了?他会去哪儿?请你告诉我。”徐刑警又问了一遍。

  “不知道。”

  “我们和你哥哥要一直保持联系,因为他可能是这个案件的重要证人。”

  “哥哥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出去了,好像他本人也没想好要到哪儿去。估计是走到哪里算哪里。他的神情使人没法拦他,反而想劝他出去吹吹风。”

  “你哥哥出去旅行,从他个人来说是一一件好事。这一阵他经受了巨大的冲击,眼下事情还没有解决,所以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去歇歇,比在家里好。不过,我觉得在目前状况下出去旅行,稍微早了一点。为什么?现在新娘不是失踪了吗?而且,他们两个人不是正式举行了婚礼的夫妻吗?在没有结论以前,丈夫就销声匿迹了,这使我一下子接受不了。”

  话音刚落,秀美就蹦起来了。

  “请别再虐待我哥哥了。”

  “这不是虐待。”

  “请别再把我哥哥弄得更悲惨了。”

  “我丝毫也没有这种心思。”

  “我哥哥和吴妙花关系已经断了。他们不是夫妻!”

  “你认为你哥哥果真是为了要把一切都忘掉,而拍拍屁股去旅行的吗?”

  “……”

  秀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吞咽着愤怒的眼泪。徐刑警摇摇头。

  “大概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呢?”

  这次轮到徐刑警无话可说7。然而又不能再次搜查突然失踪的崔基凤。因为现在他不是搜查对象,所以不能动员有限的人力去找他。徐刑警关照秀美要尽可能地跟他联系,秀美忙着擦眼泪,连看也没有看徐刑警一眼。

  崔基凤走进卧铺房间躺在床上,关节一刺一刺的痛,像挨了一顿打。

  发车的时间快到了,在走廊里行走的人的脚步声十分杂沓。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那声音静下来。

  列车二十三时十分开出。列车一开出站廊就好像比较安静了。

  他支起身子朝窗外看,看见月亮依稀在云缝里闪光。列车正在汉江铁桥上奔驰。

  他翻开晚报。差一点把罪名加诸他身上的那个案件,现在连一行报道也没有。那个案件没有再上报纸意味着案件侦破没有新的转机,侦破陷入踏步状态。

  另一个凶杀案代替了这个事件,被大肆报道。那是一个觊觎保险金的惊人凶杀案,一个中年妇女毒死三个人。

  几乎每天都发生凶杀案。案件的原因大多都是为了钱。

  杀死孙昌诗、杀害金玉子都是为了钱吗?好像不是的。为了钱而杀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散发着铜钱味。然而,这两个事件完全没有铜钱味,那么,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他心烦意乱地抽着烟。他不是警官,因而连起码的侦破知识也不知道。但是有疑问,这是极其自然的事。一旦有疑问,他就会作富有逻辑性的思考,尤其他是专攻哲学的。

  月亮好像完全被云遮住了,雪花开始碰击车窗,好像是下雪了。

  他从背包里掏出罐装啤酒滋润发于的嘴。母亲和弟妹们忧心忡忡的样子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觉得自己使他们担心,非常抱歉。但是他认为,他们会理解他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住冒上来的泡沫会消失,一切都会埋没在忘却中。但这都是破案以后的事。眼下案件还没有侦破,好像越来越坠入了五里雾中。

  从一开始想起吧!他咕嘟咽下一口啤酒,又抽起了烟。

  “最初,也就是从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打给我的那只电话想起吧。打怪电话来的是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听声音好像是个老练的中年妇女。‘现在马上到W饭店去。吴妙花和一个男人一起住在那里。一个女人离结婚只不过两天,能这样吗?’然而,那女人为什么要打这种电话给我呢?她所觊觎的是什么呢?现在让我们取影于(Shadow)的头一个英文字母,把那女的称为S吧!

  “S很可能是妙花方面的人,我又没有让人去盯过妙花的梢。S甚至知道我的名字和家里的电话号码,由此看来,她也许是和妙花非常接近的人,通过妙花打听到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的可能性极大。

  “要么是她盯妙花的梢,了解到妙花和孙昌诗一块儿住进了W饭店;要么是在W饭店偶尔发现了妙花和孙昌诗,目击到他们一块儿投宿,然后给我打电话。

  “然而,让我们来设想一下,如果不是妙花,而是我在W饭店将会怎么样。就算S目击到我不是跟妙花,而是跟另外一个女人在饭店住宿。S当然看见过我,所以认识我。S会不会立即把这个事实告诉妙花呢?如果这事可以让妙花难过,她是会告诉的。

  “S所觊觎的可能是妙花的不幸。S不希望我不幸。我没有结过怨的女人。S也许是一个道德心很强的女人。强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程度。是不是她看见结婚前两天妙花又跟别的男人住进旅馆,心里光火才打电话的呢?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但是从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来看,S想使妙花不幸的可能性很大。她原以为我会立即取消和妙花的婚约,给妙花带来痛苦。然而,我没有取消婚约,若无其事地和妙花举行了婚礼,并动身到雪岳山去度蜜月。

  “这样S就可能盯上第二目标。作为第二目标的最适当的地点,莫非就是新婚夫妇住宿的雪岳山饭店?所以S便潜入雪岳山饭店,孙昌诗也在那儿!

  “S是知道孙昌诗在那儿呢,还是不知道?S准备以什么方式使吴妙花陷入困境呢?她不会毫无计划地潜入那地方的。那么,她有什么计划呢?按照刑警的说法,案犯是一男一女的可能性极大。

  “那么,孙昌诗怎么会死的呢?是谁杀死了孙昌诗呢?孙昌诗为什么会死在不是他的房间的六一五号呢?而且是赤条条地在浴室里被杀害的,是被卡着脖子揿在水里弄死的。据说后脑勺有受到强击的伤口。S认识孙昌诗。他在W饭店看见过,晓得孙是吴妙花的情人。

  “孙昌诗怎么会跟到H饭店去的?他跟到度蜜月的地方去打算干什么?再怎么相爱,吴妙花也不能干这种事呀!

  “他是一个大学高材生,居然会干这种傻事,令人难以置信。是不是妙花叫他跟着来的呢?不会的。就算妙花有点莫名其妙,也不会干这种蠢事。那么,孙昌诗怎么会到H饭店这一点就变成了一个谜。他怎么会晓得突然改变了的路线和饭店名称?这些是谁告诉他的呢?

  “是不是S告诉他的?莫非是以警察说的许文子的名义住进H饭店的那个女的把孙昌诗引到那个地方去的吧?这作为使妙花陷入困境的办法是非常好的。妙花在H饭店和孙昌诗相遇该有多么吃惊呀!使孙昌诗到H饭店来的第一阶段计划成功以后,立即执行第二个计划,即觊觎决定性的机会。孙昌诗怎么会进六一五号房间的?是妙花喊他的吗?是不是我不回去,妙花等得疲倦了,一气之下把孙昌诗喊进去的?孙昌诗的房间是在下面一层的五二八号。如果是妙花喊他进去的,他到六一五号房间的来龙去脉就非常自然地摊开了。

  “接下来是杀人,怎么杀害孙昌诗。凶犯要对付的对象连妙花总共两个人。要悄悄地干掉两个人不是一件容易事。尽管凶犯是两个,其中一个是女人。两边各有一个女人,数量也相等。拚了性命搏斗,不会一下子就决出胜负,那么孙昌诗是怎么被杀死的呢?吴妙花又是怎样被处置的呢?她的车子怎么会在海边发现的呢?是不是把吴妙花引出去以后,再杀死孙昌诗的?杀死了孙昌诗,再处置吴妙花就不会太困难了。

  “当然,在五二八号房间杀死孙昌诗以后,也有办法把孙搬到六一五号房间。最成问题的是搬运尸体。要不让人看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存心要搬,就会有办法。把他假扮成病人背过去,人们就不大会怀疑。真是这样吗?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就得吴妙花不在房里。他是不是先处理了吴妙花,然后才搬孙昌诗的呢?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理吴妙花的尸体了。吴妙花的尸体不在饭店里,从这一点来看,莫非是把她骗到外面去杀掉的?或是用她的车子把她载到什么地方去加以杀害的,然后把尸首抛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妙花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不是随便骗得出去的。要骗她得有一定的理由,还得有相当的人物。她不会听信一个陌生人的话跟着人家跑。是谁提出了一个很像是那么回事的理由,把她骗到外面去的呢?是谁呀?她信得过、肯跟他走的人是谁呢?

  “能达到这个地步的人,可能是非常亲近的人。S是不是妙花信得过、肯跟她走的最亲近的人呢?S的影子一开始就在附近的地方晃动。从她能打听到突然变更的路线,还打听到新婚夫妇住宿的饭店,从而渗透进去,肯定是很接近妙花的人物。那是谁呢?”

  他看着窗外。

  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时候,黑暗里依稀浮起了S的轮廓。他心里不知不觉地大声喊了起来:“是S!”这时S的轮廓又从黑暗里消失了。车窗上落下了无数的雪花。

  妙花周围的人依次浮现在他眼前,任何一张面孔也不是S的脸。尽是些真心为妙花的失踪而难过的脸。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是S。

  但是,S是就在近处的人物这样一个想法一下子在他脑子里抹不掉。不,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想法反而越来越牢固,好像确定无疑了。已经暴露出来的种种状况,说明S是一个就在附近的人物。

  然而,对于那个被认为是从犯的年轻人,他作不出任何推断,好像完全被一层面纱遮着,只是心中觉得那人是按照S的指示活动的打手。

  一个女人要巧妙地接连杀死两个乃至三个人,那是极其困难的。所以S雇用年青人的可能性很大。那么,那个年青人是谁呢?肯拼命地跟她一起杀人,他肯定是S的心腹。他想,那人一定是无条件服从S,死心塌地地跟着S,像一条哈叭狗似的小伙子。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会参与杀人呢?

  对一条摇尾乞怜的哈叭狗是谈不上道德和良心的,它只知盲目地服从主人。主人下令叫它咬什么人,它就拼命去咬。对于哈叭狗来说,主人是至高无上的,其他的人都是攻击对象。

  那青年如果是一条哈叭狗,肯定是个可怕的人物。看看杀害金玉子的手段就可以知道了。他几乎是用刀把玉子的脖子割断的,相当残忍。尽管没有看到尸体,但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崔基凤就禁不住要打寒噤。他还没有被捕,如果警察收紧了搜查网,他也许又会行凶杀人。没有任何办法保证不发生第三次、第四次凶杀案。

  吴妙花可能也死在他手里。不过,还没有发现妙花已经死亡的证据。她也许是活着呆在什么地方,也许是死在一个无法找到尸首的处所。如果不是这样,她怎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他突然想看看吴妙花,想得心里难过。他是在她生死不明的情况下,为了让头脑冷静下来而出外旅行的,是放弃找她而离开家庭的。他的行为果真对吗?

  他果真就没有一点错误吗?新婚第一夜就把新娘扔下,和卖酒的女人喝酒过夜,这事果真能使之合理化吗?这是愚蠢的行为,肮脏的行为。他的人格难道就是这样的吗?

  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缺德所致,这种想法使他难过。由于实在是太难过了,他恨不得哭一场。要是妙花在身边,他一定要抱住她请她原谅。

  火车停下了。是大田车站。他突然想吃煨面。大田火车站卖的煨面一向很有名。他从车上下来,急步向卖面的地方走去。人们用嘴吮着热气腾腾的煨面,起劲地吃着。

  他吃得也很起劲。由于要在开车之前吃完,有点手忙脚乱。冻得发抖还要吃面,别具一番滋味。

  面条快要吃完的时候,他猛地抬起头来朝对面看了一眼。和正在对面吃面的一个男人的视线碰了个正着。崔基凤发觉他正朝自己这里偷看,心里很不高兴。两个人的视线一碰上,对方就赶忙把头低下去,把面条朝嘴里送。崔基凤丝毫也没有其他想法,只是观察着那人的气色。

  那人头上戴着一顶写有K字的黑运动帽,还戴着一副墨镜,因此很难辨出他的面容。而且身上罩着一件税务制服,身材不很高。此人没有同伴,好像是一个人。崔基凤估计他可能是棒球运动员。年龄一下子难以分辨,看上去在三十岁上下。崔基凤把碗里剩下来的面汤喝完,放下碗筷,又看了对方一眼。戴黑色运动帽的也刚吃完,朝这边看了一眼。两个人像约好了似地彼此避开对方的视线。

  崔基凤的心里嘀咕着:“那人看我,是不是认识我?几天前自已被说成杀人犯的时候,脸在报纸上登得那么大,那人可能认识我。”这么一想,他就觉得自己非常丢人。

  他回到卧铺房间叹了一口气,用手巾擦了擦冷汗。觉得自己好像是逃亡中的杀人犯,非常烦躁和不安。幸亏乘的是卧铺。

  列车出发了。他喝完一罐啤酒,便睡觉了,但是头脑非常清醒,好像一下子睡不着。

  不一会儿,他又陷进案件的旋涡里。种种疑问首尾相衔开始折磨他。其中最使他苦恼的是舞女金玉子为什么会被杀害这样一个问题。

  “这次案件要讲究形式的话,金玉子是可以称之为重要证人的人物。她是可以替我辩护、也可以使我陷入困境的证人。凶犯是不是为了要让我陷入困境才杀害金玉子的呢?有什么必要使我陷入这样的困境:)凶犯所希望的是不是要把我打成杀人犯,让我代他上断头台。如果这是凶犯所希望的,那么他的计划可算是成了泡影。由于杀了金玉子,案犯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身影,让我成了自由人。所以可说是带来了相反的效果。”

  崔基凤想安慰安慰玉子冤屈的鬼魂。她是因为和崔基凤喝了酒,发生了一夜的关系而被杀害的,所以她是碰上了一个倒霉的客人,才没能活完自己的一生而死去的。那年轻的女人有多冤呀!

  崔基凤睡着了。他在睡觉的时候一直受恶梦的折磨。那梦抓不住头绪,乱成一团,使他痛苦。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是清晨五点稍微过一点。

  他本想支起身来,后来又没动弹。他发现肚子上面放着一张纸,觉得很奇怪,打开灯,拿起纸靠近了看一看,好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圆珠笔写了如下几句话:

  自杀吧!像你这样的人现在还活着是个耻辱。如果不自杀的话……

  最后一部分没有结尾。崔基凤不禁打了个寒噤。想到杀人者的手从自己身上掠过,不禁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捏着纸片跑到通道上。

  走廊里什么人也没有,挺安静,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想到杀人的人也许正隐藏在这个卧铺房间的什么地方,不禁害怕极了。乘务员在空卧铺间里睡觉,崔基凤估计把他喊醒了问一下也是毫无结果的,于是便决定作罢。

  崔基凤上厕所的时候从里面把门搭上,想到杀人的人也许什么时候会来偷袭,他非常紧张。

  崔基凤从厕所出来到盥洗室去。一个年轻女人在镜子前面化妆,看见他后便赶快出来。崔基凤进去洗脸。脸用冷水洗过后,紧张的心情好像好些了。

  “叫我自杀,这从哪儿说起?我不能死!”他差一点大声喊起来。

  肯定是在睡觉的时候,有一个人把纸片放在他身上的。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是S吗?是S和S的心腹的可能性很大。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有人把这张纸留给我。

  他把揉皱了的纸拿出来摊开,又看了一遍,觉得没有结尾的最后一段是最具有威胁性的。

  “‘如果不自杀的话……’意思是要杀死我。这是警告我。能把肚子挺出去,要杀就杀,那该多好。‘像你这样的人现在还活着是一种耻辱。’意思是非常讨厌我。是什么人?干吗要讨厌我呢?难道讨厌我讨厌得要把我杀掉吗?”

  他把小纸条又看了一遍,遒劲有力的字迹好像是男人写的。他怎么也不相信杀人者的手竟然伸到了自己的身边。但事实总是事实。

  “然而,害怕、发抖都没用,只能采取与之斗争的态度。假如我抱定决心不自杀,那人会立即对我进行攻击。他为什么要杀死我呢?杀死我,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崔基凤竭力想保持沉着。他知道一害怕、发慌,就会白白送命。

  这事要不要告诉警察?如果有个刑警在旁边,害怕就会好一些。但是他不想用这种方式来摆脱恐怖。

  他转而一想:“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好像是可以了解到杀人者的真面目的极好机会。要了解对方的真面目,就得让对方接近自己。只有非常接近,那时才能扑上去看到他的真面目。要做到这样,就得让他认为我是很放心的。”

  崔基凤太紧张了,什么事也干不了。躺着也不舒服。他把被窝蹬开准备下床。

  火车减慢了速度,不一会儿就停了,是K站。时间是六时十分。

  在K站下车的人不到十个。他最后一个走向检票口,不住地朝后看。后面什么人也没有。列车离开的地方,只有一片皑皑的白雪留在黑暗中,好像抹上了白颜色。

  他最后一个把车票交给检票员走出检票口。雪下得不大,相反风却刮得非常大。离天亮好像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看见卖肉汤的店家的招牌,便一溜小跑走过去,因为他突然感到肚子饿了。

  有几个好像是刚从火车上下来的人坐在火炉边。一共四个,三男一女。女的上了年纪。她跟一个好像是她丈夫的老头并排坐着。另外两个男的年纪轻,穿着登山服。走过去一看,登山需要的东西无一不备。

  崔基凤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坐下,看了看他们,立即对他们失去了兴趣,把视线转到别处。哪一个也不像会杀人的人。

  “从这儿走到华严寺要多少时间?”一个年轻人问女老板。

  “乘出租车一会儿就到,十五分钟行了。”

  “从华严寺到老姑坛要多少时间?”

  这时候门开了,有一个男人把脸伸了进来。

  “下雪了,老姑坛不能去,大概禁止登山。”

  男人摇摇头,好像是叫他们连想也不要想。年轻人显出狼狈的神情,男老板更进一步说道:

  “入口有警察守着,雪下得大,一概不让进山。”

  “即使如此,我们也要登智利山。我们想在冬无横穿智利山,已经准备了一年。如果到这儿来了却不能实现愿望,太不像话。请问华严寺到老姑坛要几个钟头?”

  两个年青人非常自信。崔基凤心想他们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他们好像是大学生。男老板无可奈何地看了看他们,也许是觉得不行,走出去坐在椅于上。

  恰巧肉汤来了,崔基凤拿起勺子开始喝起来。热的东西一下肚,冷的感觉好像缓解了。

  “你们说要横穿智利山。从什么地方开始到什么地方为止?”

  “从华严寺,经老姑坛到天王峰。”

  “从华严寺到天王峰?你知道这一段距离是多少?至少两百里。两百里,你们要在雪地里走两百里?”

  “唔,知道。我们知道雪积得很厚,非常冷。不过,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去。”

  崔基凤很羡慕他们。但另一方面也觉得他们是不是太冒险了。不是专家,背着沉重的行李在积雪的高山上接连几天强行军,几乎等于是去找死。

  “瞧,你们以为这是一两天的路程吗?秋大没有雪还得走三天。雪积得这么厚,要多花一倍的时间。我看你们不像是专门登山的人,有把握在山匕呆一个星期吗?山上冷得厉害,一般是零下二三十度。”

  男老板拼命阻止他们,越是这样,学生们越是信心十足。他们问怎么才能避开警察进山。老板被他们缠得没法子,一方面告诉他们路,一方面恳切地劝他们千万不要去。

  崔基凤突然冲动起来,想跟那两个学生一起去。他明知道这是愚蠢的举动,却产生了一种想跟愚蠢挑战的强烈的念头。其实,他并无任何一样横穿智利山的装备。睡袋、粮食都没有,尤其是没有横穿智利山的强壮体魄。这样的他提出要去横穿智利山,等于是表示要去冻死。他赶忙喝完肉汤,注意着学生的行动。

  学生们喝完汤以后,又跟男老板谈了一阵,才背起背囊朝外走。崔基凤也跟着他们悄悄朝外走。

  外面停着一辆空车。崔基凤看见大学生们乘上出租车,便朝那儿走去:

  “如果是到华严寺,让我搭一下车吧!”

  学生们看见崔基凤的打扮,以为他和自己一样也是来登山的,便同意他搭车。

  “去登山吗?”

  车一开动,坐在后边位子上的小伙子就提出了问题。崔基凤回答他们说自己也是去登山的。

  “准备到哪儿为止?”

  崔基凤说计划爬到老姑坛。他们很高兴,说是多了一个同伴太好了。这次轮到崔基凤开口说话了:

  “刚才在小饭店里听说你们要横穿智利山,是真的吗?”

  “对。打算这样。”小伙子们像约好了似的信心十足地说。

  “不危险吗?”

  他们吃吃地笑,弄得崔基凤手足无措。

  “实际上我们没有把握。不过,既然决定要去,就得去。去不了,就回来!”

  崔基凤心想他们想得倒便当。去不了就回来,想得多轻巧呀!

  “你们刚才在小饭店里不是说非要横穿不可吗?”

  “对,话是这么说的。老板太胆小,好像有点看不起我们,才说一定要去的。我看我们连老姑坛也到不了。”

  崔基凤好像上当受骗一样,心里很不高兴。他所期待的东西似乎一下子垮了,懒得再开口。

  “去不了,就躺在暖和和的房里喝酒呗!”一个小伙子说。

  他们好像情绪挺好地放声大笑。

  崔基凤把视线转向窗外。到现在为止,天还没有亮。

  “大叔是从汉城来吗?”

  “唔,是从汉城来的。”

  “一个人走路不寂寞吗?”

  他们好像有点奇怪似的,看着他的后脑勺。崔基凤不禁搔搔脑袋。

  “并不太寂寞。”

  “看来你好像喜欢孤独是吗?”

  “不是。你们说要横穿智利山,我寄予很大的希望。”

  学生们好像不懂崔基凤话的意思,等待着他的下文。

  “你们如果横穿,我想跟你们一块去。你们说不去了,我大失望了。”

  他们好像吃不准他的心思,彼此对看了一眼。

  “你去,我们也去。”

  这可说得不太像话。把决定权交给一个彼此连名字也不知道的陌生人,实在说不过去。

  “你们去,我也去。”

  “你说的跟我们说的一样,那我们就一块去得了呗!”

  他们电许是觉得好笑,吃吃地笑个不停,好像完全没有责任感。

  在车灯照射下显露出来的道路整个被雪覆盖着,白花花的,闪闪发光。汽车开得飞快,都有点危险。到达寺庙门前的时候,黑暗才在某种程度上开始消散。

  也许因为是清晨的缘故,寺庙入口和小饭店老板说的不同,这里没有任何人看守。

  学生走在前头,崔基凤稍微落在后面一些跟着他们。他们走得挺快,崔基凤跟得很吃力。

  这两个人是所谓第一流的著名大学的学生,都是专攻法学的。崔基凤问他们的职业,他们说在稀里糊涂地做生意。他们也反过来盘问崔基凤做什么生意,他也说稀里糊涂地卖酒。听见这话,他们吃吃地笑,而且开始用好像是蔑视他的讽刺口吻说话。似乎在第一流的大学上学这一点使他们产生了先民意识。而他们也正是圃于这种意识,说话的口气变成放肆挖苦的腔调。

  “你怎么这么不会走路?这样还想横穿智利山?最后可不要叫我们背你。”

  他们远远地走在前面直笑。

  越走雪越深。起先没到小腿,现在没到膝盖。不仅道路难以辨认,而且风还刮得挺猛。

  不到一个小时,位置颠倒了,学生们歪歪倒倒给他让路。走了一阵,回头一看,他们不见了。他坐在石头上等他们出现。但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他们的影子。

  “哦!”

  他大声呼唤学生。在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两个学生的声音:

  “你一个人去吧!”

  “写好遗书去吧!”

  两个人各说了一句。

  “傻小子!”

  他喘了一口气,看着前面。眼前全是雪。积着雪的山挡在前面,好像爬来爬去也没有尽头的山耸立在眼前。他看了看刚才走过的路,然后又朝上爬。

  上面有个山场,使他多少得到一些安慰。不管怎么样,只要爬上去似乎就可以摆脱危险了。他不想回去变成学生们的笑料。他决定在走的过程中想一想不幸事件。

  “凶犯现在正盯着我的脖子,也许我是最后的目标。在火车上差一点儿变成尸体。凶犯为什么在火车上不杀掉我,还要留个纸条在我身上?”他气喘喘地再也迈不开步了,于是抱着松树喘了口气。树枝上的积雪被风刮得飘起来,扑簌簌地朝下掉。凶犯为什么不杀死我?是不是凶犯认为我会自动结束生命?如果他是这样想的,那真是愚蠢无比。”

  只要一停下脚步站下来,身体好像霎时就冻住了,但是只要动一动,脸上又马上冒汗。

  树枝上的积雪像是棉朵扯破后放上去的。只要风一吹,雪就一团一团地朝下掉,打在肩膀上和头上。

  道路埋在雪里看不见了。他认为没有树木的空荡荡的地方应该是路,便估摸着朝前走。但是越走越慢,每逢迈动脚步的时候,就感到两腿好像有千斤重。动作逐渐迟缓,体温开始急剧下降。尽管他竭力要抵御寒冷,但是还是牙齿捉对厮打,毫无办法。他看见自己身体发抖的身影,不禁感到卑陋和凄惨。

  小心翼翼地走,他本身就不情愿。照他的心思,恨不得翻身躺在雪地里。坡度突然变得大起来。在麻痹松懈的一刹那,他终于失去重心跌倒了。他尽管失魂落魄地滚下去好几米,但只是手上碰破了一点皮,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受伤。他躺在雪地里,仰望着天空抽烟,朝雪地里这么一躺,仿佛得到了天下。然而这种感觉只是暂时的,他又冻得发抖。

  当他受不住冻支起身于来的时候,突然传来哨子声。哨子声是从下面传来的。一声接一声,这无论如何都有点奇怪。他侧耳细听,那声音好像越来越近,不一会儿看见两个人影在树隙里一晃。他以为他们离得比较远,谁知霎时就到了跟前。他们蹚着雪,以惊人的速度走过来,不断吹着哨子。

  由于他们的出现,山里突然变得令人生厌了。他们发现了崔基凤,招手叫他下去,但崔基凤依旧呆呆地站着,直到他们上来。谁知他们是身穿制服的警官。他们终于来到佳基凤站立的地方,对他大为光火。

  “叫你下山来,你为什么不下山来?你是昏了头存心找死?现在是什么时候一个人进山!就算你冻死了没关系,我们还得被追究责任哩!你没看见禁止进山的牌子?”

  “……”

  崔基凤无话可说。只有连连鞠躬道歉的份儿,说连累他们担心受苦,十分对不起。在跟着警察下山的路上,他听说报告警察他独自上山的人是那两个大学生。下得山来,那两个大学生正坐在小店里喝酒,发现他以后哈哈大笑起来。

  “已经上山去过了?了不起!来喝一杯酒吧!”

  崔基凤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就走过去了。由于太冷,他非常想望热炕头。

  当他从铺上爬起来的时候,吃中饭的时间已经过了。他饿着肚子又睡觉。也许是炕头很热,他觉得简直是上了大堂。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胳膊腿生疼生疼。

  他洗过脸,吃旅馆里做的晚饭。一面听着风声,一面看着山上的积雪。尽管没有什么像样的肴撰,但味道好得出奇。

  雪下得不大。吃罢晚饭,他熄了灯,又在黑暗里躺下。夜黑沉沉的,没有一点星光,黑得咫尺莫辨。

  旅馆里的客人好像就只有他一个。两个大学生可能走了,到别的旅馆去了。由于是寒冷的冬天,不大有客人到遥远的山中旅馆来。

  他有一种跟躺在大城市的黑暗里的不同的感觉。声音不同,气味不同,连寂寞的感觉也跟城市里的大不一样。

  由于白天睡够了,夜冉深也睡不着。他辗转反侧想着妙花,心里难过。当他觉得妙花可能还活着在什么地方时,更加难以入睡。妙花的呼号似乎正夹着晃动着窗户的风声传来。这是请求救援的呼号,她在哪儿喊我呢?那声音若断若续,延绵不绝。他简直要疯了一样。

  他难过了一阵,猛地睁开眼睛,突然感到刮来一阵冷风,精神为之一振。

  只听见房门嘎吱一声响,门开了。他从打开的门缝里看见一个黑影。门一点一点越开越大,崔基凤吓得喘不过气来。为了不发出呼吸声,他特地张大嘴巴呼气,然后吸气。分明是有人想同人这个房间。是谁,抱着什么目的想进屋呢?莫非是强盗?

  出于防御本能,他在房里地板上摸索。手指尖酋先碰到了水壶,但是歪扭的水壶好像是不能用来防身的。他又赶快摸了一摸,手里没有抓到可以当武器的东西。

  黑影挤进了房间。崔基凤心想:“他是不是要杀我?”同时想起了火车上的小纸条:“自杀吧,否则……”“我没有自杀,所以他钻进房来要杀我。要是他晓得我醒着,可能会立即扑过来。不能动!我也动弹不了。浑身好像被冻住了,连呼吸也不顺畅,而且身体好像被绳子一道一道捆着。”

  黑影完全进入房问,有一阵站着没有动,好像是在观察他的动静。等到证实他睡熟了,也许就会扑上来。一直跟到这儿来要杀他,真可谓坚韧不拔。杀他这样的人干什么呢?杀了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黑影终于移动了,向崔基凤床边逼近。走到附近,又停住不动,站了好一会儿。崔基凤躺在那里,把眼睛张开一条缝看着闯入者。那个人个头很大。那家伙还没有动手,崔基凤就好像要窒息、而死了。等待是非常痛苦的,为什么站着不动呢?为什么不赶快扑过来呢?

  突然他听见了喘息声,是闯入者的叹息声。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要叹气呢?是不是看见他死到临头还不知道,睡得死死的,觉得寒心。

  他的手触到了什么东西,便悄悄地握住,是只啤酒瓶。是吃晚饭的时候喝酒的酒瓶,里面还有半瓶酒。

  黑影子又叹了一口气,突然弯下上半身。与此同时,崔基凤挥起酒瓶大喊一声:“谁!”随着嘭的一声响,酒瓶破了。

  “啊!”对方受到突然袭击,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但是马上就翻身打滚,溜了出去。崔基凤追出去大声喊叫。黑影跌跌撞撞消失在黑暗中。老板听见喊声开了灯,走到外面来。

  “什么事?”老板害怕地问道。

  “有,有一个,到我房里……”

  崔基凤手里拿着破酒瓶,索索直抖。老板打开房间里的灯,走到崔基凤身边。崔基凤盯着黑影消失的方向。

  “逃走了吗?”

  “逃到那儿去了,”崔基凤用剩下的半截酒瓶指指对面。

  “你用瓶于砸他了吗?”

  “用这个砸了他一下。大概是砸在头上或者脸上,他惨叫了一声。这一下砸得酒瓶都破了,他大概受了伤。你们旅馆里有强盗吗?”

  “哦,不。这种事情是头一次发生。你丢了东西吗?”

  “没有丢东西。他一靠近我。我就首先对他发动进攻。”

  “差一点出事!”老板好像觉得是万幸,放心地叹了一回气说。

  房里乱七八糟,地上尽是玻璃片。老板进房把玻璃片扫掉以后,崔基凤才进房间。

  地上掉了一顶黑色运动帽运动帽的前面贴了一只白色的K字。这顶运动帽在大田车站看见过,崔基凤不禁精神一振。在大田车站月台上吃面条的时候在对面看着我的那个男人,对,就是他!想到这里,崔基凤觉得那人肯定是从汉城跟踪过来的。他想到杀人者的手竟然伸到此地,不禁浑身发僵!

  他身上直淌冷汁。由此可知,他心里有多么害怕。首先进攻似乎救了他一条命。事后,他才对自己的机敏行动感到满意。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

  他拣起运动帽,仔细看了看里面。这是一顶不容易买到的高级帽子,旁边印着几个小小的金字:“K地区俱乐部。”

  然而,他突然担心起挨了瓶子的对方来了。这样打人,他还是平生第一次,尤其是用啤酒瓶砸脑袋。那人就是不死,也可能要成残废。

  “要不要报告警察?”老板看着他的脸色问道。

  旅馆方面一般是不情愿喊警察的。崔基凤也不愿跟警察打交道。

  “又没有丢东西,算了吧!”

  到大亮还有三四个钟头。崔基凤在房里开着灯等待天明。由于是冬大,夜晚特别长。

  凶犯吓破了胆,大概不会再第二次出现了。但是,崔基凤不想把房里的灯熄掉,而且躺在床上也无法入睡,

  他失魂落魄地坐着抽烟,不时怯生生地看一看房门和窗户。

  他这样睁着眼睛熬了一夜,天一亮就到外面去,转着圈子看了看旅馆的周围。旅馆的后面是树林,由于没有围墙,可以直接走到树林里去。旅馆前面是一个陡坡。稍微朝下面走几步就是溪谷。溪谷上方新建了一座桥,桥的那边是用柏油铺的车道。

  雪停了,风也小了。他朝树林走去,天太冷,鼻尖冻得生疼。昨晚凶犯是朝树林那边逃跑的。稍稍进入林中看了看,没看见一只脚印,昨天晚上的一场雪好像把所有的痕迹都盖住了。

  他匆匆忙忙地回到旅馆,拿起行李就走。他原想出来旅行,使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现在头脑虽冷静了,头反而变得更沉重。

  走出旅馆,他想应当进一步面对现实。他觉得自己迄今为止一直是消极逃避,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下决心要采取积极的态度来对待问题,从而找到解决问题的端倪。好像他不能把一切都寄托在警察的搜查上,因为警察搜查也有个界限。比方说,昨天晚上的事件,警察不是就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