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濑的目光扫了一下手表,表针马上就要指到下午六时的位置了。他随即又抬起头,视线立刻回到马路对面的车站上。好不容易在装有落地玻璃的咖啡店里坐到了吧台的座位上,能看见外面的路。这真是监视的好位置。他时不时斜眼看看周围,绝对不能让目标人物从眼皮下溜走。面前摆着的咖啡杯早就空了,但是他还没有重新再要一杯,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或许是电车到站了,大量的乘客从车站中涌出来。他聚精会神地一个人一个人地确认,但似乎目标人物并没有坐这趟车。
早濑大概从三十分钟前开始,就坐在这里了,但是他一点都没有感到焦急。因为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对方的行动,那个人应该马上就要现身了。
早濑的作战策略已经构思完毕,这时他又重新在大脑中将整个过程整理了一遍。预测着对方的不同反应,他准备了几个相应的对策,就如同在思索下象棋时如何一步步把对方将死一样。无论对方出什么招数,都一定要将对方逼到目标位置。
他也不知不觉地紧张起来,手心里全是汗。他把两只手在裤子两侧蹭了蹭,刚想把胳膊放回桌上的时候,动作到一半停止了。他看到了目标人物。他把西装外套往肩上一搭,迈开有些疲乏的步子。
早濑站起身,将用过的杯子放到指定回收处,快步走出了咖啡店。因为知道对方就在马路对面,所以没必要慌里慌张的,但他还是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天色未暗,在稍远的地方也能轻松确认目标人物。早濑疾走两步紧追其后。当然了,对方目前完全没有戒备,看样子也不会回头看。
早濑马上追到他的身后,打了个招呼:“打扰一下。”
男人停住脚步,回头一看,吃了一惊似的睁大眼睛。
早濑摆出笑脸,又走近一步,说:“上次多谢了。”
“您是……”日野和郎眨着眼睛,半张着嘴。他似乎对早濑仍有印象。
“我是西荻洼警署的早濑。有关秋山先生的案件,我曾问过您一些事情。”
日野似乎很不安,表情生硬。“您找我还有什么事吗?”
“嗯,还有几个地方需要确认。现在您有空吗?”
“还好。”
“那么麻烦您回到车站前可以吗,我们站着的话不太好说话。”
“噢。”日野脸上浮现警惕的神色,含糊地回答了一声。
两人转身沿着过来时的路往回走。单单是在日野身边,早濑就能对他的内心想法了如指掌。他心里一定交错着很多想法。
“请问……您刚才在哪里等我?”
“当然是车站前。那儿不是有个咖啡店吗?”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之前您不是来我们公司的吗?”
早濑脸上浮出笑容,将脸转向日野。
“现在与那时候不一样。在公司的话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吧。被警察单独问话,肯定会被上司东问西问到底是什么事吧,所以我也想稍微周到一些。”
早濑清楚地看到日野的脸上生出一丝愁容,但是他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
他们回到车站前,走到了刚才的咖啡店门前,但早濑没有停住脚步。
“不进这家店吗?”日野问道。
“我刚才已经喝过咖啡了,而且我希望最好在我们聊天的时候周围没有别人。有谁在偷听的话会很麻烦吧,要是连这一点都不能保证的话,您就不能集中注意力了。别担心,刚好我找了一家很合适的店,就在前面。”早濑把手放在日野背后,像是推着他走,这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吃惊地震动了一下。
这家店在游戏厅旁边,门口模仿麦当劳,放着很大的招牌。
“是……这里吗?”日野抬头望着卡拉OK店,眼神很不安。
“有包间,也能隔音,密谈的绝佳选择。来,我们进去吧。”早濑让日野先进去,自己也紧随其后。
上了楼梯,迎面就是柜台。男店员问他们要唱多久时,早濑回答“一小时”。实际上他不想花那么长时间。
进了指定房间,不一会儿店员就来点单。
“你要点什么喝的?不用客气。”早濑把菜单放在日野面前。
“我什么都行。”
“这样啊……那么,要两杯乌龙茶。”
年轻店员冷着一张脸,走出了房间。两个这么大岁数的老男人,在这么个说晚不晚的时间里来卡拉OK店……也许他心里在这么嘲笑着他们吧。
早濑环顾着房间。壁纸有一部分脱落了,座位上的塑料膜也有几处是破的。也许这家店还没有多余的钱花在内装修上吧。现在的日本,无论是哪个行业都在惨淡经营。
点歌机上出现了根据点播量多少按顺序排列的歌单。早濑看了一眼,苦笑了一下。
“都是些不知道的歌,歌名和歌手名听都没听过,甚至哪个是歌手名哪个是歌曲名估计都分不清楚。我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时代啊。”
“请问,警察先生,如果您有话要问,请快点开始好吗?”日野开口说,看来是难以忍受了。
早濑慢悠悠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我想问的很多,但是我不想说话的时候被人中途打断,所以嘛,先这样闲聊一会儿。”
日野沉默了,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热吗?要把空调温度下调吗?”
“不用了。”
这时,门打开了,店员走进来,把两杯乌龙茶放在桌子上,阴沉地说了一声“慢用”,便走出去了。
“这下子就不用担心被打扰了。”早濑将一杯乌龙茶放在日野面前,“请放松,这里不是工作单位,更不是审讯室。”
日野睁圆了双眼,眼睛似乎有些充血。
“我们进入正题吧。”早濑说着,从口袋里取出警察手册,“七月九日是秋山先生被杀害的日子。你能描述一下那天你都做了什么吗?从下午开始就好。”
“这个我上次应该都说了吧……”
“不好意思,能再说一次吗?我听漏了一些东西。”
“听漏了?什么?”
“总之,麻烦您再说一遍。”早濑做好要记笔记的架势,“您带日程本了吗?”
“嗯,带着呢……”日野从包里拿出厚厚的日程本,一边看着它,一边把身子挺直,“那天就像往常一样,在公司食堂吃完午饭,下午一点半开始开会,结束的时候是大概三点钟。关于这一点,开会的时候一同出席的室长可以证明。”
“我知道。所以关于这一点我没有任何疑问。问题是那之后。”
“您说的之后是指?”
“三点开完会之后。我说听漏了的地方就是指这一块。”
“嗯……”日野的脸有些变形。他似乎想强装笑脸,但两颊非常僵硬。“请问是怎么回事呢,我记得您上次说案件是在从正午开始的三小时内发生的。”
“的确,之前我只想确认您从正午到下午三点之间的行动。但是这并不代表案发时间已经确定。”
“……不是那个时间吗?”
“让我告诉您吧,也有可能不是在那之间发生的。所以现在我又重新问您。很抱歉麻烦您两次,但务必请您支持我们。那天下午三点之后您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那天……”日野再次将目光落在日程本上,不大灵活地翻着纸页,“会议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一直正常工作到下班。”
“您在自己的位子上工作对吧。有什么证据吗,或者有人能证明这一点吗?”
“证明……吗?”
“什么都可以。和谁在一起、用公司里的电话和谁讲过话之类的都可以。”
“嗯……谁能证明呢……我觉得好像见到谁了。”日野将目光转向日程本。但他应该不是在查看记录在上面的文字吧,早濑推测着。“据你的室长福泽先生说,”早濑说着,“你所在的部门里只有你一个成员,而你的主要工作是整理秋山先生所做的研究中还未了结的收尾工作,跟其他公司职员也不会有什么交流。如果是这样,我只能想象,那天下午三点之后你跟谁都没有见过面了。”
日野像进入了停止模式一样,一动不动。几秒钟后,他合上了日程本,深呼吸了一次之后转向早濑。
“您想说什么?”他的声音虽然很小,但语气中的软弱已经消失了。
横下心了啊,早濑感觉到。他把手伸向倒满乌龙茶的玻璃杯,咕嘟咕嘟地喝下了。
“味道真淡。这么简陋的店,喝什么估计都这样吧。我怀疑是不是兑水了。”
“警察先生,我……”
“戒茶的时候,”早濑说,“大概乌龙茶也是不行的吧。”
日野皱着眉:“这话什么意思?”
早濑把玻璃杯放回桌子上:“我是说戒茶。”
“戒茶?什么意思?”
“您不知道吗,把茶戒掉的意思。一种祈愿的形式,不去喝茶,直到愿望实现。现在有很多可以喝的东西,所以不是什么大事,但在没有咖啡和果汁的年代,忍住不喝茶想必一定很难受吧。”
日野像是有些恼火了似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您到底想说什么?”
早濑往前探了探身子。“秋山先生啊,”他把脸凑近日野,继续说道,“在戒茶呢。夫人去世后,他一直在戒茶。”
看起来不知所措的日野,视线有些飘忽。“秋山先生他……”
“您和秋山先生常年在做蓝色玫瑰的研究对吧。”
“是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据说秋山先生的夫人为了祈祷那项研究能够成功,就戒了茶。秋山先生在夫人去世后知道了这件事,就决心至死不再喝茶。秋山先生把这件事写在他给某个人的信上。”
日野的喉咙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口水。
“这样的话,再回想杀人现场的情形,就产生了不能解释的疑点。矮脚桌上留着一个茶杯,上面只有秋山先生的指纹,只能认为是秋山先生使用过的。但是,茶杯中的液体是茶水。矮脚桌上还放有瓶装茶,所以能够推测茶杯里的茶水是从瓶子里倒出来的。到此为止,对于这件事情没有任何疑问。但是既然确定了秋山先生在戒茶,就不能放着这些疑点不管。为什么秋山先生单单在这一天喝茶了呢,这就成为了问题。还是说他的戒茶突然因为什么事情而不得已中断了呢?”早濑窥测着日野的表情,“您是怎么认为的呢?”
日野像是被早濑的声势压倒了,向后退了一下,说:“怎么……”
“我认为他继续在戒茶之中。有几个根据。我看了秋山先生的厨房,小茶壶还在,但找不到茶叶。我问了与他来往密切的孙女,她说最近秋山先生总喝速溶咖啡。”
“但不是有瓶装茶嘛,用茶壶沏茶很麻烦,所以才买来瓶装茶的不是吗?”
“这也有可能,但我认为可能性很低。”
“为什么?”
“平常喝瓶装茶的话,应该用玻璃杯,而不是茶杯。而且他家也不是没有玻璃杯,在橱柜里玻璃杯整整齐齐地摆着呢。”
“这个……也许是这样吧,也不能笼统地下结论吧。”
“的确,但我还有其他理由。在炉子上放有热水壶。”早濑做了一个提热水壶的动作,“据说秋山先生生活很严谨,餐具、做饭用具等等用完之后马上洗净放回原处。炉子上还放着热水壶,我们可以理解为他刚刚用过。热水壶中有水,似乎沸腾过了。烧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刚才也说了,没有茶叶。如果要喝咖啡的话,应该用咖啡杯,甚至要用勺子。但是没有这种痕迹。顺便说一句,也没有泡面之类的迹象。”
日野频繁地眨着眼睛,视线很迷茫。
“不是冲咖啡,也不是泡茶。那么烧水干什么呢?我觉得真相其实很简单。只是烧开要喝的水而已,就是白开水。秋山先生以水代茶,将白开水倒在茶杯里喝。这个对戒茶的人而言是极其普通的事情。”
“不是吧,怎么会是这样?”日野的眼睛有些变红,“但是,那个瓶装茶为什么……”
早濑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您刚才说了‘那个’了吧。您当时又不在现场,干嘛这么说?”
日野的脸上变得毫无血色,双唇不住地颤抖。
“先不说这个。关于瓶装茶,我的推理是这样的。我认为秋山先生如果正在戒茶的话,那么瓶装茶不是自己喝的,而是为了招待客人从冰箱里取出来的。”
“您说客人是……”
早濑取出手机,一只手操作起来。
“现在真是太方便了。在过去的话,照了照片,还需要洗照片或者打印出来,到能看到照片要耽误好长时间。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咔嚓’照一张,马上就能看。而且能一下子保存几千张。啊,找到了,你看看这张照片。”早濑把液晶屏幕转向日野。
“这个是……”
“秋山先生家的橱柜。摆着玻璃杯对吧,你发现什么了吗?”
日野仔细观察了之后,小声嘟囔道:“最前面的杯子倒着放……”
“没错。别的杯子都是扣着的,但摆在最前面的一只是杯口朝上放着的。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别人摆放的?”
“这样想是最合理的解释。秋山先生用瓶装茶招待客人,所以用了玻璃杯。那个客人用完玻璃杯之后自己洗干净,擦拭完后放回到了橱柜里。之后,那个人就离开了。然后,在那之后约两小时……”早濑竖起食指,“又来了一位客人。这时拉开了第二幕。”
日野吓了一跳,瞪圆双眼,随后慢慢地垂下了视线。
“第二位客人在秋山先生家里做了什么,具体情况不明。但是可以确信的是,他把瓶装茶倒入了秋山先生使用的茶杯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解开这个谜题的关键就是这张照片。”早濑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是被浸湿的坐垫的照片。
日野瞥了一眼照片,但是表情没有太大变化。
“就像您看到的,坐垫湿了。浸湿坐垫的液体是普通的水。这一点检验科已经证实过了。到底是什么水洒了呢?周围又没有看见能装水的东西。但是时间倒流的话,能够很简单地发现,你已经知道了吧,就是茶杯啊,茶杯里面装着冷却的白开水。第二位客人可能不小心把茶杯打翻了,他把桌子上的水擦干净了,但没有发现水也洒到了坐垫上。然后他认为茶杯就那么空空的有点不太合适,想着应该把一切恢复原样,就拿起旁边的瓶装茶倒进了茶杯里。这是严重的失误,但是也不能怪他。因为怎么也不会有人能想到秋山先生用茶杯喝白开水吧。”
早濑伸手拿起装有乌龙茶的玻璃杯,润了润喉之后,凝视着颓废地低着头的日野。
“我认为,这第二个客人掌握着解决案件的关键,所以拼命追查这第二个客人究竟是谁。做了种种调查之后,终于将目标锁定到一个人身上。我问你下午三点之后的不在场证明,就是这个原因。日野先生,请你老实告诉我,你就是第二个客人,对吗?”
日野一动不动。他闭上眼,放在两个膝盖的手紧紧握住。
“刚才,你说了‘那个’瓶子。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是因为你亲眼见过成为问题关键的瓶子。没错吧?”
但是,日野没有回答。他大概已经绝望了,但或许还抱有一丝不愿割舍的希望。
“你打算就一直这么沉默下去吗?那就没办法了。”早濑叹了口气,“秋山先生家院子里的盆栽被盗了。是开着黄色花的盆栽。那盆花是牵牛花。我是最近才知道的,黄色的牵牛花已经不存在了对吗?如果能培育出来的话,那就会成为旷世发明。但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所以能把目标锁定在秋山先生周围有限的几个人身上。还有,偷了盆栽之后应该怎么运送呢?总不能塞进包里带走吧。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开车。但是秋山先生住宅前面的路很窄,也不能随意在路上停,所以只能寻找停车场。也就是说,偷花的人一处不漏地寻找了秋山先生家附近的停车场。现在哪里都安装着监视器,我依次查看了监控录像。案件发生之后,负责打探消息的同事调查过一次,那时什么都没能发现。这是肯定的,因为那时他们认为秋山先生是在下午一点到三点之间被杀害,所以看的也是这个时间段的录像。但是我反复看了三点之后的录像。然后,终于发现了。”
早濑再次打开包,这次拿出一张A4纸。是一份打印出来的画面资料,他把它放到日野面前。
“距离秋山住宅约二百米有个投币停车场,这是打印出的监控录像的一个画面。”
画面上有几辆停着的车。有一个男人正在走近其中的一辆车。男人提着一个大塑料袋。
“刚才我去你家看了你的车,车型、车号都跟这图片上的车是一致的。而且这个人跟你极为相似。那么,你怎么解释这件事?”
日野眼神空虚地看着照片。他精神恍惚,丝毫没有要说话的样子。
“请你回答,你就是第二个客人,对吗?偷黄色牵牛花的人,就是你。”
听到这句话,日野的表情总算有点变化了。他慢慢抬起头,凝视着早濑的眼睛。
“不是。”
“不是?怎么不是?”
“我没有偷牵牛花。”日野声音很轻,他继续说道,“我只是……保管了牵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