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靠边停了。
有路障。没法继续往前行驶。我和米雪只好下了车,我胸前还怀抱着包,里头是命悬一线的大喵。
按手机导航,我们还得步行几百米才能到达目的地。米雪估计是为了给我减压,笑说姐们,没想到你这么一个人。我问什么意思。米雪说你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停住脚步,我们站在墙根底下,我非常严肃地对她说,如果是你的家人病了,你会放弃他吗。
米雪想了想,说不会。其实还有更深层的话我没跟她说,猫犹如此,人何以堪,我们的处境跟猫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如果我不能理解猫的处境,那么无助,危险,绝望,我就不配……我就不配……当一个编辑。
什么,编辑什么大不了,是没什么大不了,但搞文字工作起码应该有同理心。好了不扯职业的事,我继续说。反正我跟米雪走了大概五六分钟,到地方了。
动物中心医院不大,只有一层,墙壁是红色的。进门大厅也不算大,但一进去就能闻到医院消毒水的味,不过不算太重。
迎面就是挂号处。我径直走过去,挂号处有三个女医生,都穿着白大褂,收钱的那个戴着口罩。我说挂号,其中一个躺着卷发,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的胖胖的戴眼镜的女医生问是什么宠物,我说是猫,她问什么病,看什么科。我说拉肚子,没精神。又要求给我挂一个专家。卷发女医生一边出挂号票,一边让我填一个单子,对我说,给你介绍的这个是特别有经验的专家。
我跟米雪对看一眼。我俩一个感觉:有希望了,有救了。挂了号我们就往科室走。就这几步路,就跟动物园似的。各种各样的猫,狗,有一个人牵的狗,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比熊都大。还有的猫,是我见过最小的,比老鼠都小。
我们路过一个跟大喵长得有点类似的猫,它被挂在笼子里,笼子在收银处旁边。它的主任是个年轻女孩,我说像,她好像听到了,又问我们是什么猫。我报了品种,她连忙说那不一样,我这是加菲猫。
她又让我们离猫远点,因为她的猫得了猫瘟。
到诊室门口了。
里面很喧嚷。有人带着狗在看病。我和米雪只好站在一旁。不做声。当听话的主人。只希望医生能看在我们表现良好的份儿,救救大喵。
医生是个中老年男子,估么六十左右。一笑,一脸的褶子,像老鼠。他没穿白大褂,上半身是一件暗红的夹克。找他看病的是个唐山口音的人,她的狗好像得了癌症。
我和米雪站着听了一会儿。大概明白,她这狗有十几岁了,陪伴她许多年,反正她用尽全部力气也要就它。她儿子陪她来的,个子不矮,长得也比较帅气,但气质一般,有点罕眉耷眼。
妇女用唐山话说,大夫,我这来一趟不容易,这找到老乡等于找到亲人了。那大夫也不客气,满脸都是得意,说那是,你想见我一面可不容易。
妇女又说,大夫,怎么给治治。
大夫说,你狗得的是癌症,不过好在年纪大了,进展也慢,现在就是要尽力缓解它的痛苦。
妇女连忙说对对对,要缓解。
那医生又插科打诨一番,几个人说着老乡不老乡的话,然后医生悄声对旁边的女护士。嗯,可能是护士吧,也可能是学员,助理,反正就是听候那医生使唤的人。女护士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女护士拿来几盒药,绿色包装。那医生说这都是好的,效果不错。妇女连忙让儿子接过来,自己也抱一盒,跟宝贝似的。
那医生又说,吃了看看效果吧。
我探头过去,看到那药盒上面的蓝帽,合着是保健品?不是药?我又给米雪一个眼色。米雪摇摇头,示意让我别说话。
医生又对妇女说,这药好是好,就是有点苦,片儿大,你这小狗,嗓子眼儿细,得动点脑子看怎么让它吃下去。
这下可愁坏了那妇女和她儿子。一会儿说要磨成粉,撒在狗粮里,一会又说泡在水里给它灌下去,可得出的结论都是不行。因为她的狗太聪明了,能瞬间把这一切“阴谋”识破。我好心插一句,给妇女建议,说可以试试把药包在肉丸子里。妇女立刻转头看我,眼神传达出的讯息大概是你懂什么,跟着,她摆摆手,很不耐烦地说,不行,它不吃,它都知道。
我很尴尬。米雪抿嘴笑。
妇女和他儿子不再理睬我,我不是专家,说的都是屁话,不足为训,眼面前坐着的不穿白大褂的老男人医生说的才是圣旨,金科玉律。
病看完了。三个人又唠了会儿家常,我实在等得不耐烦,我的猫还病着呢,他妈的这些人在这悠哉悠哉,我想要催促,米雪拉住了我。是,我忍,我必须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寒暄完了,问完了,戏演完了,那医生突然满面诡异笑容,对妇女说嗳,钱您得直接转给我,微信微信。妇女连忙说对对对,动作麻利,扫二维码,直接转账,妇女喃喃自语说是一千三百七,别转错了。
转账完毕,那医生说了句好嘞就呵呵笑。妇女奉承道,大夫,这个好,这下建立联系了,有了大夫的微信,我这趟没白来。
我脑边划过三道黑线,对这位大夫的好感瞬间跌到冰点。这算医疗腐败么,这算收红包么,没有处方,没经过药房,没正规缴款,私自卖药?!这样的医生,不但是医德问题,还涉及腐败,涉及违规!我正义感瞬间爆棚,米雪还是给我使眼色,压住我。我理解她的意思,她是希望我大局为重。
轮到我们了。我连忙把包抱过去,大喵露出个头。医生挥了挥胳膊,示意把猫放到诊断台上,护士递来一套乳胶手套,医生戴好。他问哪儿毛病。我连忙说猫咪拉肚子,止不住,没食欲没精神。米雪补充了猫咪的年纪。
医生嘴里嘀咕着,说这小猫。又伸手到猫肚子底下摸了摸,然后说先做个B超。我问去哪里做。医生开了单子,说先去缴费,缴完费到旁边去照。
人照B超次数都少,何况猫。这事米雪养了十几年猫没经历过。可进了这医院的门,只能往前冲。我去缴了费,四百多。又带着大喵去B超室排队。
小楼来了,问情况怎么样。我和米雪简单说了进展。小楼比我们冷静,说那做吧。B超检查是个专门科室。门廊很大。进去先交单子,单子上要填好宠物的情况,包括年龄以及名字,说出单子的时候直接叫宠物名字。或者自行去科室门口挂在墙上的塑料收纳盒里查看报告单。
我们排上队了。进去检查的宠物基本都比大喵大。诊室内一片昏暗,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但时不时从里面传出的各种声调的惨叫着实让人揪心。对动物来说,这种强制性检查,估计也会造成巨大心里阴影。
查得慢,我们只好把大喵安置在外面的不锈钢桌台上。大喵真可怜,自动靠墙边站,低着头,不住地舔着自己爪子已经身上的猫。适才的大小便失禁让它经历了猫生最尴尬最窘迫的一幕,大喵也有羞耻心的,大喵也好面子的,看着这样的大喵,我心酸难过。
即便是猫,也需要一份体面啊!
身边不断有牵着狗带着猫走过的人,不到动物医院,日常可能看不到这么多动物,都市里的人真寂寞。我妈不理解,说这就是无聊。可在我看来,这就是我们的情感寄托呀,人复杂,动物简单,你给动物的爱,动物能简单回馈,换成人行么。
又等了一会儿,米雪公司急催,她得先走了。小楼看着猫,我送她到医院门口,米雪还一个劲儿说,有事给她打电话。我折回头,小楼在那儿站着。
对面椅子上坐着一中年妇女,牵着个狗,嘴巴很短那种,不住地跟狗说话。娇嗔的埋怨。过了一会儿,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坐过去,妇女还絮絮叨叨地,女孩说妈,别唠叨了,都是人。她嫌难为情。妇女突然发作说你不搁家,天天就这小东西陪我!人还不如狗!我和小楼都别过脸,不看那母女俩。——看了更尴尬。
小楼去输液室拿了纸巾,又给大喵擦了擦毛,两只前爪刚擦完,护士叫我们了。大喵!大喵主人!护士是个长得不怎么美,也不怎么高,但身形还算敦实的女子。也得是她这样的,整天招待大的小的动物,没点气力可不行。
我抱着大喵进屋,小楼紧随。放射科占地面积不算大,进门一间像客厅,十来个平米,往里还有一间小屋,屋里头很暗,可能是出片子的地方。
客厅样的房间当中有一台大机器,应该就是B超照射机了,旁边一张床,大概是供动物躺的。
负责照B超的是个看上去特别年轻的女孩,娃娃圆脸,短头发,有点像康熙来了里头嘉宾黄镫辉的老婆。
什么,你不看康熙来了,是,停播了,但里面很多桥段很经典好不好。好了好了,不跑偏。刚说到哪儿了。哦对,我们进去了。然后那个圆脸女医生就敦实女医生先安排剃毛。B超要照腹腔部位,有毛不行。
于是我和小楼又带着大喵跟敦实女护士出来,她拿着个家里用的那种剃头推子,又拿出一只保护围嘴子给大喵套上。大喵虽然奄奄一息,可一套上围嘴它有点不乐意了。不乐意也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三个人弄着它呢。我扶着大喵的上肢,小楼摁住下肢,发过来,仰面朝天,敦实女护士就开始下手了。
大喵腹部的毛被一绺一绺消除,肚子露出来了,光光的。我很心疼大喵,不停地问行了吗行了吗。敦实女护士却不慌不忙,冷不丁一句:再来一点。
这雕花呢!我压着火。小楼对我使眼色让我平静。都弄好了。我们再次进入诊室。
躺下,圆脸女医生下令。
我一下没明白。她又说让猫咪躺下,仰着。
周围坐着好几个医生,都不肯动手,我和小楼只好依葫芦画瓢跟刚才一样,一人控制前肢,一人控制后肢。大喵拼命挣扎,即便已经病入膏肓,可还是发出了惊天的怒吼。我心里哭,心说忍忍吧,忍忍吧,为了活命,忍忍吧,来医院哪有好受的。
女医生开始给大喵肚子上涂一种乳白色的东西。一坨,两坨,三坨,化开。然后用照射枪在大喵肚子上来回游走。大喵做最后的挣扎,但见没有效果也只好束手就擒。
我问怎么样。女医生白了我一眼,说小点声,她继续作业。屏幕上一片黑黑白白,动态的,幽深的,复杂得好像一个宇宙黑洞。
最后的诊断结果,是肝没有问题,就是肠道有水肿。女医生自言自语说查仔细点,我们只好配合,再看,再等。
好像经过了一个世纪。B超检查终于做完了。我们撒了手,大喵翻过身,它也就不会哭,它要会哭指定大哭一场,它看上去怪极了。爪子上少了一块毛,从脖子下面开始一直延伸,都没毛。我把大喵搂在怀里,顾不上它的臭气,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我们出去等,得等至少一个小时才能见到片子。我看看时间,检查结果出来,搞不好医生都下班了,问诊估计得延后到下午。小楼问我饿不饿。我哪还有心情吃。他突然从腰包里变出根火腿肠来。我小声问他,这儿卫生么。不用说,当然不。但我们还是剥开了火腿肠,揪出一小点,喂给大喵。可它一点兴趣都没有。
小楼把双肩包清理好了,小喵钻了进去,这恐怕就是它的山洞,它刚受过惊吓,谁也不想理,什么也不想见。我无聊,抬头四望,这才发现医院走廊墙壁上贴着各种猫狗的部位解析图,画上没有皮,都是肌肉的拆分,看着有点瘆人。
我深呼吸。小楼拍拍我的背,让我放松。我喘息了一会儿,才是心疼钱。我对小楼说,你知道检查花了多少么。小楼笑着,说不用担心,我掏,回头你找我报账。可我还是忍不住精打细算起来,打车多少钱,挂号多少钱,检查多少钱,一会儿估计还要拿药,后续治疗,都是钱。小楼问我,要不不治。我立刻说那不行。
什么,还问为什么,我不是说了么,一,我把大喵当家人,二,大喵的孤苦无依,跟你妹妹我的处境差不多,我放弃了大喵,不就等于放弃了我自己吗。我不会放弃,要治,继续治。
快到十二点了,片子显然出不来,我去放射科求证,敦实护士告诉我,可能还得等,有了会放到诊疗盒里。我和小楼打算出去找点吃的。开地图,找饭店,这坑爹的地方,连个快餐店都没有。找了半天,终于锁定一千米以外的一处大楼里地下一层的肯德基。
一路上,我一直在跟小楼抱怨,抱怨动物医院的诊疗体系,我问他,你们乡村的兽医给动物治病,那不成也要检查这个检查那个,有那条件么,真要这么弄,动物都死了绝了,大家都别吃猪肉羊肉。我跟你说现在西医发展以后医生都特别懒,还没治呢,就查查查,知道什么叫望闻问切么,就会看数据,要脑子干吗。
我嘟嘟噜噜说,小楼就听着。他这点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大。到地方,我把大喵藏好,它还听话,没力气就乖乖待在包里。我们要了套餐,坐下。我非要问小楼农村兽医给动物治病的情况。小楼被我闹得没办法,先是说动物都会自己治病的,比如猫,有病了肚子疼,会自己去找草药,还有狗也是,都会自己找。他还说他家房子后面的竹林中有一只老猫,浑身全黑,皮毛油亮,看着特别有灵性。我问然后呢,人老人家都答不出来了,没有然后。小楼是个不会讲故事的人。当然,最后在我的眼讯逼问下,他还是说出一个给羊治病的事。说有一次,他家的羊得了一种皮肤病,全身溃烂,最后快要死了,他二伯死羊当作活羊医治,给他吃了人吃的药,最后又慢慢全好了。我忙问什么药,小楼又说不知道了。我怀疑他的故事是假的。他表示绝对是真的。
米雪来电话问情况,我跟她说明进展。她让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跟她联系。她现在是我的精神支柱之一。吃了饭,我和小楼在肯德基里坐了一会儿,直到一点十五分,才带着大喵走路返回医院。
片子出来了。前面看不懂,结论是,结肠充血,考虑是结肠炎。我们拿着片子去那老名医的诊室门口等。门还关着,“名医”午睡还没起来,大喵窝在包里,抬头看看我们。我看得到它眼神中的胆怯,来医院,一顿操作,各种恐怖的机器,这是它猫生中未曾经历的。
我靠着墙,闭门养神,吃完饭有点发困。耳边一阵响动,门开了。我怀抱着大喵,小楼拿着片子,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