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羽觉得峰里最近气氛很是诡异。
大概就是从四门会比结束之后。
原本同在一峰,他们的师父似乎又是个闲不住的,啊不,是个随性不拘的。所以只要是洞府之外的地方,他常常能遇上师父笑吟吟地走在前面,而他们的大师兄则是安安静静地跟在师父的身后。
师父看起来没心没肺浑不在意,但大师兄眼神里藏着的那些情绪却把他都看得背后发凉。
再加上之前在宗外的那次,他撞见的“师嫂”和师父的背影惊人地相似这一点,宋清羽常常怀疑自己会在某天死得无声无息,死因是惨遭同门师兄灭口。
只不过还没等这种可怕的预料成真,宋清羽就发现,峰内的气氛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比如此刻。
宋清羽到了湖心亭外,隔着半个落了雪的湖面,向着亭中的两道人影遥遥一揖:“师父,菩提寺的空明高僧要带弟子们离开,走之前特来拜会。”
宋清羽边说边想,从当日会比之前师父的表现来看,两人似是旧相识,应该……
然后他就听见,隔着半个湖面,披着长发枕在他大师兄腿上的师父大人头也未回,轻描淡写扔出来两个字:
“不见。”
刚说完,苏叶子就微蹙着眉拉下了云起放在他肩侧的手掌,踏踏实实地抱进了怀里,然后心满意足地平了眉间的褶皱。
“……”
宋清羽低下头——成为修者后,第一次这么绝望于自己远超凡人的视觉……还是让他瞎了吧。
“师父。”云起没抽回手来,任苏叶子抱着,只压低了声音轻声唤了一句。
正在宋清羽忧愁着到底该如何跟峰外等着的空明高僧开口解释,就听见湖心亭里他的救星大师兄的声音响了起来:
“空明高僧毕竟是菩提寺的领队人,又是师父的旧友,他要离开,师父于情于理都该送一送的。”
苏叶子闻言皱眉:“他是旧友,可怎么能和你比?”
云起垂着眼帘笑:“他不是要走了吗?”
“那又如何……之后又不是永远见不到了。”
“我以后也会一直陪在师父身边,不差这一时。”云起抚过苏叶子垂顺下来的鸦羽长发,声音动作皆是放到最轻柔。
苏叶子却怀疑地看着他:“那你如果再离开怎么办,像以前一样,连招呼都不打……”
“不会了。”
“……不如把你的锁金环借给我吧。”苏叶子坐起身来,表情平静淡定地开口。
云起眼底现了一点无奈的笑意:“师父要做什么?”
“把它送到旭阳师兄那里,请他帮我做成永久锁合的,”苏叶子毫不遮掩自己的目的,看着云起的眼神都清澈坦荡,“然后我可以把你一直锁在我身边,你以后想走都走不掉。”
云起只笑着看苏叶子,没开口。
半湖之外,被动听了全过程的宋清羽面无表情:……看来单纯瞎了还不够,干脆让他也一并聋了吧。
反正这峰上位置最高的两位都没把他当成有耳朵的人看。
小半炷香后,终于和云起“谈判”结束,苏叶子带着宋清羽一起离开了湖心亭,下峰去迎菩提寺的空明。
云起孤身坐在亭中未动,他静静地看着苏叶子渐渐淡去的背影,然后把目光收了回来,落在自己右手的黑戒上。
当日苏叶子下寒琼秘境,他本是心中担忧,然而未料及不过须臾便困意翻涌,再过片刻更是直接昏睡过去,然后,意识毫无征兆地被投入了那段往事里。
对,往事——从初一望见记忆里从未见过的山村、茅屋、门扉开始,他就无比清楚地知道这是一段往事。
即便他寻遍了自己的记忆也不能找到半点蛛丝马迹,可他就是有一种分明的感觉:眼前这一段往事,他曾经千千百百地看过无数遍,里面的每一个场景每一段对话他都熟稔于心。
所以即便那不幸来得突然,即便那张黑色面具之下是自己的容颜,云起丝毫都没觉得意外。
——他知道这是一个很多年前就已经注定的结局,纵有法力通天也无能改变。
和苏叶子一样,从梦境里醒来之后,他就猜到了自己苦苦追寻了这么多年的身份——黑戒,梦里的那些线索,这秘境本身的存在,都指向了这个不再隐藏的答案。
他喜欢着他的师父,而他师父喜欢着的也是他。
这很好。
——还有什么能比现在更好呢?
云起这样安慰着自己。可他知道不是——或者说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怎么会这么简单呢。那个笑音里带着嘲讽。
云起合上眼,双手在身侧攥成了拳。
他知道在师父的眼里,秘境里万年前死于寒蛩之手的那个他,便是千年前檀宗长老的前世,而此时的自己,又是客卿长老的转世——是上一世的客卿长老有大威能,能追溯前世还能预测后世,所以早早地埋下这样一个秘境等着后世的自己。
这样解释,黑戒和其他许多都顺理成章,看起来也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可云起知道,不是——绝对不是。
从梦境醒来之后,他就无比清晰明显地有一种感觉,无论是万年前梦境里那个人、是千年前把这些记忆一遍遍回溯的客卿长老、还是如今这个失去了全部记忆一无所知的自己——他们是同一个人,不止灵魂、包括这个身体。
从始至终,时延万年,山河变迁……而他一直孤身一人地走到了今天。
这样一个自己,在那些他没有的记忆里,到底经历了什么、谋划了什么、为什么修为不复、为什么离开又拜入檀宗、为什么执着于一段记忆却不肯释怀……
云起不知道答案,他也不敢知道。
他怕那个答案掀开以后,所有如今看起来美好如画卷的相处都会被撕得粉碎,露出下面肮脏、不堪的内容来。
“……”
云起无意识地扶住了湖心亭的围栏,其上落着的冰凉的雪,慢慢地融化在了他的掌心。
他真的不想知道了——
关于他是谁、他为什么而活着的问题,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他不再需要过去的记忆赋予这个问题以意义,他完全可以不受干扰地继续活下去……
云起沉眸望着雪白得刺眼的湖面,在心底这样说与自己听。
在这安静得只有天地间簌簌的落雪声的湖面上,虚空里,像是传来了一声讥嘲的笑音。
——
苏叶子回到了寒琼峰时的脸色,比离开之前还要难看了一些。
云起不知其中缘由,而如今两人算是“知根知底”了,师徒间的最后一点顾忌基本都消弭于无,他便直接问了出来。
“无根水……”
苏叶子一脸忧郁,“我之前见洪荒师弟给的玉牌里记载的相关信息,就很担心了,这无根水的描述,怎么看都像是菩提寺那棵不知道活了几千年的菩提古树伴生的忘尘潭。”
想到了苏叶子此去是送谁的行,云起心底了然:“师父从空明高僧那儿确认了?”
“……各种特征都极为相像,忘尘水应该就是你需要的北疆无根水。”
苏叶子恹恹地看他一眼,说完,然后蔫蔫地趴回了美人榻上,继续道。
“菩提寺在四大仙门的排行里,一直居于末位,实际上四大仙门的高层都知道,菩提寺隐藏的实力和底蕴,恐怕完全有与我檀宗一较高下的潜力。只是他们是四大仙门里唯一修佛的,又素来讲究个出世忘尘,更不追名逐利——对于仙门排行这种事情,从来不放在心上,即便四门会比,多半也只是存着历练入世弟子的心思。”
云起默然。
“我刚刚问过空明了,”苏叶子叹了口气,“那忘尘潭里的忘尘水与菩提古树相绊相生,若是真想讨了他们的忘尘水去,大概得挑起整个仙域所有修佛的门派,一起群起攻之。”
云起闻言也稍皱了眉,别说仙域所有佛修,即便只是菩提寺,挑起这样一方势力的仇恨,绝对算不上明智之举。
“罢了罢了。”蹙着眉想了一会儿,也没生出什么主意来,苏叶子摆了摆手,“车到山前自有路,现在烦心也无用。倒是之前给你的那块玄黄土,不如你尽早炼化了它。我看它已经被剥离了神智,要炼化取灵晶应当简单。”
云起闻言一顿:“……何必心急?”
苏叶子坐起身来看着他:“你的修为一日不进展到前世的高度,我就总是提心吊胆——谁叫你那神魂不知道是不是转世时出了岔子,以致现在如此不稳……你修为不足支撑神魂,我心里难安。”
云起无奈看他,苏叶子毫不退避地回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你去我的洞府炼化玄黄土,我在外给你护法。”
没给云起说不的权利,苏叶子握着云起的手腕,带人一路疾行回了洞府。
目送对方进了洞府之后,将府门合上,苏叶子轻轻地舒出一口起来,然后转身坐到一旁圆滑的石头上,闭目吐息,同时神识扩散在外,以便一有什么动静就可以第一时间得知。
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两日有余。
算起时间已是比之前在玲珑神宫外等得都要久了,若不是洞府之中一直没有什么明显的气息波动不平,苏叶子大概都要忍不住进到里面去查看了。
到第三日下午,内宗七峰周天气息忽然狂躁起来,以寒琼峰为中心,开始环绕流行不止,且其速愈来愈快,原本浓郁的灵气更是将近液化,几乎要凝作涓滴的灵元洒下七峰。
四位守峰长老和闭关的宗主都没能坐住,各自在洞府里向着寒琼峰这边投来了疑惑询问的神识。
苏叶子以“乖徒闭关破镜”的简短表达一一回复过了,就嘱咐婵娟长老替自己挡下其他人的疑惑,专心地看护着洞府里的云起。
少顷,就在天空中的灵气狂暴之势气吞山河,苏叶子都忍不住皱了眉要出手镇压时,寒琼峰苏叶子的洞府上方,一道真元凝形,化作一只翎甲精致、栩栩如生的金色麒麟。
那麒麟如同活物,一双深邃的眼瞳里甚至带着一点淡淡的不屑与厌烦。
它身形渺小,却对着头顶上空那愈发可怖的狂躁真气一声低吼。
这声音之弱,如同一只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兽,被抢了自己的食物时发出的不愉示威,在躁动的真气嘶鸣里似乎算得上软弱无力。
可就是这样“软弱无力”的一声,让拴着内宗七峰的铁链忽然同时震颤了一下,而内宗外宗,上到宗主苏清涟等混沌巅峰的绝顶强者,下至打扫殿舍、毫无修为的普通侍者,皆是耳中一声猝然清鸣,如同那开口的凶兽就在自己的耳边。
无比真实,亦是无比鲜活。
修为低者都不明所以,满面茫然地四顾。
而苏清涟与四位守峰长老却是面色剧变,苏清涟更是陡然睁眼望向寒琼峰,口中情不自禁地低呼一声——
“神兽黄麟?!”
苏叶子同是面色微变,但在见到那黄麟悠闲自得地又化作一道真元蹿了回去之后,便稍安心,传音给众人:
“是中天玄黄土,大概因为灵晶炼化真元运行,引出同系的凶兽之影。”
宗主和四位长老也感觉到那“神兽”已经变成了一道真元,心里疑惑与暗怖淡去,各自收回了神识。
而与此同时,苏叶子察觉洞府内云起的气息平稳下来,却又比之前入洞府时要深沉温厚了许多。
猜到这是云起已经晋入含芽境,苏叶子心里愉悦,刚要入洞府去,就听见了内里传来一声含笑的轻唤——
“叶子,进来吧。”
苏叶子一怔。
而此刻洞府之内,坐在石榻上的男人指尖轻轻地摩挲过身下的床榻,目光温柔,看着石榻的目光更像是在看原本躺在那儿的主人。
唯独他唇角那抹多了几分邪气的笑容,让他的整个人笼上一层难以言喻的诡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