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的春天淅淅沥沥走不干净,气温刚回转几分,天气就又阴冷下来,雨水连绵。车冒着雨从墨尔本一路开往Bendigo,抵达这座小城的时候倒是放了晴天。
昨天在书店耽误了太长时间,他俩出门也比计划晚。路程因为下雨略有漫长,这条路也没什么其他车。宋维蒲习惯性把右手搁在膝盖上,指间虚扶着方向盘,用左手调整方向,显然会省力一些。
木子君则坐在副驾驶上研究起地图。
Bendige地处墨尔本西北方向150公里处,自从1851年两名妇人在这里发现了金矿,大批华人漂洋过海涌入本迪戈。城市往南有一座叫巴拉瑞特的城市,和更西侧一座亚拉腊形成三角,在淘金热时期被称为“黄金三角区”,可以说是被淘金者踏出来的三座小城。不过和菲利普湾以北的墨尔本相比,这三座城市尺寸都太小了,还是宋维蒲在身旁一边提醒,木子君一边挨个找到。
联想到上次中秋节的事,她忍不住问:“你高中地理是不是挺好的?”
宋维蒲:“……这都是常识。”
当年需要艰苦跋涉的一段距离,如今开车倒是很快就能到。车近城区,路边荒凉的道路逐渐繁华起来,不时有独栋商店平地拔起。
先前宋维蒲和她说过这边华人移民很多,或许就是一百多年前那场淘金热的余温。如今车到城镇,多的显然不止是华人,连一些建筑也带了明显的东方色彩,一家百货商场门口竟然蹲了两只石狮。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他们接近唐鸣鹤住处附近的那座庙宇来得震撼。
来之前倒是耳闻Bendige的一处代表性景点就是一座关公庙,是附近华人建造的七座寺庙之一,是以当年服务于金矿上的大量华人。其实远看庙宇尺寸和工艺都算不上震撼,但和陈元罡的那座私房酒楼一样,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蓦然瞧见这么一座红墙绿瓦、石狮镇守的庙宇平地而起,浑然一种时空错乱的亲切感。
导航显示到唐鸣鹤所住的公寓还有十分钟,木子君降下车窗,目光紧锁着那座庙不放,就像是试图在车开走前多看两眼。头往回扭了没一会儿,忽然觉得车速降下来,宋维蒲的声音从身侧传过来:“你要看吗?”
她回过头,发现宋维蒲已经在把车往路边靠——又出现了!听见她肚子叫就带她买汉堡的好使人格。
“你怎么知道我想看啊?”她心情愉快。
“我再不停车怕你从车里摔出去,”宋维蒲说,“头伸回来。”
木子君:……
又出现了,老是让人下不来台的奸商人格。
工作日,来寺庙的人很少。宋维蒲把车停进停车场,和木子君一同迈进朱红大门。庙宇内壁也是通体大红,沿途摆放了些当年淘金热时期留下的文物,主庙供奉关公,塑像前立着香炉与大刀,烛台灯火微明,木子君站在台前仰头观望,几乎共情了那些百年前前来供奉的先人。人在异乡,的确是需要这样一处场所,能在神思恍惚间回归故里。
宋维蒲唐人街长大,这种从西方环境里凭空生长而出的东方意向见多了,神色没有木子君这么好奇,只是抱着手臂站在她身后等待。两个人安安静静站在主庙中,倒是门口传来一道和蔼的询问声:“需要志愿者讲解吗?”
木子君蓦然回头,看见个穿着员工制服的卷发阿姨站在门口,征询意见似的看向他们。没想到这种偏僻景点还有讲解,还是中文的,看起来也是出于志愿免费的。
没有不听的理由。
景点人太少,志愿者也是一身本领闲得发慌,难得看见两个对她讲解内容感兴趣的游客。木子君从关公像前面往后退了一步,给阿姨让开地方,对方便走过来开始了讲解。
虽说主殿是关公庙,但关公并非这座庙宇唯一供奉的神像,另一座神仙是孔子。一百多年前,Bendigo的第一代华人跨越大洋孤身而来,淘金工作危险而辛苦,许多人都将精神寄托在对神灵的信仰之上。
“Bendigo当年有很多华人吗?”木子君问。
“很多,Bendigo河谷在淘金热的前十年开采出120多吨黄金,被称为‘大金山’。一名广东台山的年轻人听说了Bendigo挖出金矿的消息后寄回一封家书,吸引了大批淘金客。”
语言不通,信仰不同,远渡重洋,第一代淘金客也是第一代冒险者,孤身踏上这片异域的土地。维持基本生活已是艰难,但他们仍然在异乡的土地上建造庙宇,保留了故乡的诸多习俗。
讲解员口音很软,木子君听了几句,问了句不相关的:“您是江浙人?”
“上海人,”讲解员阿姨冲她微微笑,“我丈夫来这边大学做访问学者,我在家没事做,找了这份兼职,还能和人说说话。”
她背着手点了点头。
做访问学者的,留学的,这个时代的人在国外谋生变得如此容易,但对那个时代的人而言,远渡重洋抵达异域,目之所及只有矿山岩石裸露的土地。
一代开拓者。
Bendigo的历史讲完,其他房间的玻璃柜还摆放了一些以前华人留下来的文物,甚至有当年挖矿用的铁锹。木子君跟在讲解员身后,听她三言两语介绍了早期来到这里的几位华人,忽然回过头略带忧伤地看向她。
“很传奇,我们有很多传奇的故事,可惜鲜少有人提及。以前这座寺庙附近还发现了一座无人问津的华人陵墓,这些被故乡遗忘的灵魂,如果再没人讲述他们的历史,就会被彻底忘记。”
“怎么样才算讲述呢?”木子君问,“您这样也是在讲述呀。”
“要落于文字,”讲解员摇摇头,“文字才是不朽的。”
木子君没有说话,反倒是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的宋维蒲微微点了下头,似乎是在表达赞同。
两个人就这样跟着讲解员从主庙走到了最后,展品看尽,只剩下一面在墙壁上悬挂的屏幕。他们过去的时候,上一轮播放已经过半,液晶屏里是Bendigo复活节期间街头的热闹景象——西方式的复活节庆祝方式是彩蛋和兔子,但在Bendigo,复活节的重头戏竟然是中国的舞龙舞狮。
“复活节舞龙舞狮是从淘金热时期开始在Bendigo的一项传统。你们看见屏幕里,这是澳洲最大的舞狮团队,这条金龙——”讲解员指向屏幕,“125米,狮子在这里被视作护卫,是金龙的守护者。”
视频质量很新,看起来也就是这几年拍的。一只红色狮子从远处舞动到镜头前方,木子君仔细观看视频,忽然觉得,那只狮头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可是……
舞狮人年龄也对不上呀。
她摇了下头,否认了心中浮现的那张唐葵发给她的照片。况且狮头都长得大差不差,总不能看到一个类似的,就觉得这是唐鸣鹤的狮头吧。
刚这么想完,那只狮子忽然摇头晃脑地靠近了镜头,狮客继而一把拽下狮头,在镜头面前站起身。
是个棕发混血的年轻人。
他冲着镜头笑了笑,手一扬,把狮头朝远处扔去,音响里随即传来一声不大标准的粤语。木子君下意识看向宋维蒲,他反应了一瞬,下意识复述道:“他喊唐先生?他说……谢谢唐先生借他这只狮头?”
讲解员不知道他们两个怎么像听到了什么意外的东西,目光打量片刻屏幕,回头对他们说:“唐先生这只狮头很有名,以前在墨尔本唐人街也做过狮王,后来就常借给Bendigo的舞狮队。你们的表情……”
“您认识唐先生吗?”木子君问,“我就是来找唐先生的,可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想去他家——”
“去他家?”讲解员神色更奇怪了,“Bendigo的华人都互相认识,所以我的确知道一些唐先生的事。他身体不好,正在疗养院修养,房子也挂出去要卖掉了,你们去他家找他,一定是找不到的呀。”
***
唐鸣鹤要卖房子这件事,基本是木子君刚打电话告诉唐葵,她就把贝斯扔在排练室里要杀来Bendigo了。
电话里的声音是控制不住的恼火。
“他凭什么卖房子?他有什么权利卖房子?”唐葵一边走一边质问,“那是我长大的地方,他凭什么卖掉?!”
她让木子君在唐鸣鹤家附近找个地方等她,声音气势汹汹,从手机里漏出来,听得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宋维蒲也擡了下视线。木子君讪讪挂掉电话,朝向宋维蒲:“这个唐葵,是个乐队的贝斯手,脾气比较急,你一会见面担待一点……”
两个人此刻正坐在唐鸣鹤家附近的咖啡馆,宋维蒲闻言无所谓地点了下头,继而继续低头喝咖啡。木子君看着宋维蒲这一脸对什么都无所谓的鸟样,联想了一下唐葵的性格,总觉得这两个人,脾气不会太对付……
事实证明,她对人与人之间气场的判断无比准确。
而且,情况比她想得更糟糕。
唐葵是坐在一辆摩托后面过来的,没想到这摩托来得速度比他们早上开车过来都快。骑车的是她们乐队里的鼓手,看起来她已经和乐队成员和解了。只见她从摩托上跳下来,和队友说了几句便示意对方离开。
转过头的时候,正好木子君和宋维蒲从咖啡馆里走出来。
自从上次和她说过“你们会有自己的livehouse”之后,唐葵对木子君的态度可谓是无微不至,有问必答。和她点头打了个招呼后,唐葵视线偏移,看见她身后宋维蒲的瞬间,眉头就控制不住地皱了起来。
木子君顿住脚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唐葵也不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只是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儿宋维蒲,然后才后知后觉自己这臭表情是因为什么。
“他和你一起?”她问木子君。
木子君茫然点了下头,然后眼看着唐葵脸色变差,把她往身边一拉,质问道:“你有个朋友叫Steve?”
宋维蒲顿住脚步。
唐葵给出更多细节:“Kiri学校学法律的?”
“他学建筑……”木子君小声纠正,被唐葵又拽了一把,不耐烦道:“我说Steve,他有个朋友学法律。”
她说话奇冲,宋维蒲也有些不爽,脸色冷着打量了她片刻,简短回答:“是,怎么了?”
唐葵顿了顿,冷笑一声,道:“渣男。”
她说完就走,走之前还拽了一把木子君手腕。她被拉得踉跄几步,惊恐中回头询问宋维蒲:“什么情况啊?谁是渣男?”
宋维蒲:“我有个朋友之前……好像有个朋友是乐队主唱。”
木子君:“啊。”
宋维蒲:“他们分手之前,我和他去看过一次乐队演出。”
“你没认出她?”木子君小心看了一眼前面大步流星的唐葵。
宋维蒲:“……我甚至不记得主唱。”
两个人谁也不理谁,从咖啡厅一路走回唐鸣鹤家里的公寓。给唐葵打电话之前他俩就来看过一眼,老式公寓,楼下正好贴了张待售房屋的广告单。唐葵在门口站定几秒,把唐鸣鹤的那张粗暴地撕下来,继而从兜里拿出了一把久违的家门钥匙。
倒是没想到她这么多年还留着。
“唐葵,”木子君冒死进谏,“你爷爷卖房这个事,你要不然再打听一下,我觉得……”
“我问了,我给……”她平复了一下怒火,“我给我父母打了电话。”
她之前只给了木子君唐鸣鹤的电话,就算一直忙音也不愿和父母联系。木子君隐约记得她说过,她和父母的关系本身就一般,得知自己长大的地方要被卖掉,看来是已经气到顾不上这些陈年芥蒂。
“他们不在Bendigo,正带着孩子在海边度假。他们说我爷爷准备把房子卖了搬进养老院,他很固执,谁的话也不听,房子里的旧物也一样都不要了。他们给了我疗养院的电话,我拨过去问,护工说他今天下午要休息,明天才能见客人。”
明天才能见客人。
刨除那些情绪化的表达,这是木子君目前接收到的唯一有效信息。听唐葵的意思,她已经拉下脸从父母那打听到唐鸣鹤在哪家疗养院了,只是见面的时间,怎么也要拖到明天了。
唐葵带着木子君两人一路朝里走,她一时也摸不清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宋维蒲也跟烦了,替木子君开口问:“那你现在要干什么?”
老式公寓只有三层,但是没电梯,三个人现在已经上到顶层。唐葵顿住脚步,回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宋维蒲,回答:“我带Kiri回家住,明天去见我爷爷,你自己找地方吧。”
木子君:……
宋维蒲:……
说归说,没有真的不让宋维蒲进门的道理,更何况渣人的是那位叫Steve的未出场同学,而非宋维蒲本人。公寓内部又分出两层,一楼是客厅和侧卧,二楼有单独的主卧和洗手间。唐葵大刀阔斧地把所有被罩住的家具都掀开,清理了一番灰尘,显然是已经打定主意不让唐鸣鹤把这间房子卖掉。
掀到墙上一处被盖住的长幅相框时,唐葵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身后帮她打扫卫生的木子君,随后将布帘一把掀开。
遮掩画幅的布料无声飘落到地板上,木子君直起身,只见眼前横挂一张贯穿半面墙壁的黑白照片,而金红玫站在画幅正中央,神色倨傲地注视着她。
年轻而艳丽的女人,左手搭在唐鸣鹤举起的狮头上,身形修长而生机勃勃。照片分明没有颜色,她站在那,却让人想起夏日夜空里迸发的彩色焰火。
两个面容相似的女人在镜头内外四目相对。
她曾无数次隔着薄雾张望,但直到这个时刻,木子君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穿过了河流,抵达了金红玫所在的对岸。
她离她,越来越近了。
本来没有在Bendigo过夜的计划,现在要在唐葵家住一宿,就得买点日用品。最近的便利店离这里开车也要五分钟,宋维蒲去买东西,留下唐葵在这栋她长大的房子里对着木子君欲言又止。
“怎……怎么了啊。”木子君茫然。
“也没什么,”唐葵懒散把枕套套上——她和木子君晚上会来主卧休息,宋维蒲睡在楼下,“那个叫River的不是你男朋友吧?”
木子君:……
“不是。”她说。
“那就行,”唐葵又铺平了床单,“那你俩也没有什么……中文里那种感觉叫什么,暧昧关系?”
“没有……”
“Goodgirl,”唐葵说,“就他那个朋友,人以类聚,他也不会是什么好人,你离他远一点。”
“他人还挺好的。”木子君说。
“哪里好?”唐葵嘴角一撇。
“他……”木子君想了想,“挺乐于助人的……”
唐葵表情略显抽搐,显然是无法把这四个字和宋维蒲那一脸鸟样联系上。
又想到他听见自己肚子叫就带自己去吃汉堡和看见她回头就带她去看寺庙的事,木子君继续补充:“他还特别善解人意。”
唐葵:……
楼下门响了一声,应该是宋维蒲回来了。木子君放下枕头下楼去看,唐葵跟在她身后,看见正在门口换鞋的宋维蒲手里拎着个塑料袋,装着给木子君带的牙刷牙膏和毛巾,还有三人份的打包晚饭。
“你家冰箱还能用么?”宋维蒲问唐葵。
唐葵撤退一步,指示了厨房的位置,等宋维蒲走过去,而后把目光转向木子君。后者目送他离开,压低声音,语气诚恳地对唐葵解释:“真的特别好使,你用用就知道了。”
唐葵:……
不是,是她中文语言能力有问题吗?
原来大活人也能用“好使”这词形容吗?而且——
还能让她“用用”吗?
“乐于助人”和“善解人意”的双重Buff之下,唐葵对宋维蒲的攻击性发言暂时告一段落,但这也彻底掐灭了她说话的欲望,到吃晚饭的时候都没怎么擡头。
倒是木子君觉得房间里太安静,和她没话找话道:“你们Livehouse的助演准备得怎么样呀?”
“这周末,”唐葵低头扒饭盒里的米粒,“曲子改了一点,勉强能上台吧。”
“是雅拉河那个场地吗,我们能去看吗?宋维蒲你感兴趣吗?”
“主场哪支乐队?”宋维蒲没擡头问。
唐葵:……
木子君急忙帮他解释:“他就随口一问,我们去肯定是看你们的。”
宋维蒲喝了口水,擡头看她一眼,没再说话。
本来这Buff也不太牢固,他还是少说两句吧。
地名太长,唐葵也没法口述,最后干脆从缝了不少兜的裤子里找出了两张被揉皱的门票。她在桌面上用水杯底部压压平整,推过去给了木子君。
“我这里有两张多余的票,给你们吧。”
门票正面印刷着表演地址和主唱乐队的LOGO,背面则是表演曲目,唐葵所在的乐队排在最后一个,也只有一首曲子。木子君用手指把揉皱的门票抚平,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念头:要是唐鸣鹤能去看唐葵的表演,或许很多耿耿于怀的嫌隙都能化解。
但她也很快意识到自己这个念头有多可笑,于是只是默默地把门票揣进衣服。
餐桌上还摆放了不少纸箱,他们三个也没在客厅吃饭,而是围坐在茶几旁。木子君吃饱了便把餐具推到一侧,看见茶几玻璃板下面摞着几本相册似的东西。
“我可以看吗?”她用指尖点了点玻璃,发出“笃笃”的声音。
唐葵偏了下头,没当回事:“看吧。”
相册都被装在一个没有盖的纸盒里,木子君把整个纸盒都拿了出来。上面一本翻开都是黑白的,零零散散,是唐鸣鹤少年时代在唐人街的照片。有一张十分威风,是他单腿站在高桩之巅,将狮头举过头顶,双目炯炯望向镜头,十二分意气风发。
“这就是在唐人街当狮王的那次吗?”木子君问。
唐葵看了一眼,眼神略有迷茫:“不清楚,他没和我说过。”
她“哦”了一声,收回视线,继续往后翻。仍然是黑白的,不过唐鸣鹤年岁稍长,似乎也不在唐人街了,而是搬来了Bendigo以后的场景。有几张照片中,他站在一家水果店前,穿着长裤和工作服,看向镜头的表情很淡,不过能看出也是个英俊精神的年轻人。
唐葵本来只是余光看着,这时候也被吸引,慢慢移到了木子君身边。
“他还有个妹妹吗?”木子君指着其中一张唐鸣鹤在水果店前牵着个小姑娘的照片询问。
“我……”唐葵语气带了分疑惑,“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也没有听他提起过。”
他们那代人似乎都是这个样子的,过去的事不问不提,问了也未必说得详细。宋维蒲大概是有和唐葵一样的体会,起身拿出了另外一本,翻开第一页,竟然是结婚照。
“这个我知道的,”唐葵的视线又偏到宋维蒲那边,“我爸爸说,我奶奶是我爷爷好朋友的妹妹,不过她去世得很早,所以我也没有见过。”
“好可惜。”木子君叹了口气,为素未谋面的唐鸣鹤感到一丝悲伤。
结婚后的照片逐渐变成了彩色,唐鸣鹤的脸上也带了笑意。可惜的是,从某一页开始,照片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这孤单的场景持续了许多年,直到唐葵出现,才被再次打破。
他几十年的人生也只是两本相册,而唐葵和他的合照,几乎占据了纸盒里其他相册的所有空格。从满月到周岁,从第一次上学到看她上台表演……
“我最开始学乐器,还是他帮我找了老师,”唐葵翻着相册喃喃自语,“可他那天为什么要把我的贝斯砸碎呢……如果他这么讨厌我玩音乐,当初为什么要送我去学呢……”
相册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最后一页是唐葵离开家前,最后一次给唐鸣鹤过生日的照片。和那些孤单一人的照片相比,被唐葵搂着脖子的唐鸣鹤脸上挂着一种久违的生气。木子君看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他在唐人街做狮王时的生气。
而在唐葵离开后,他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再拍过了。
不对……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像。
四本相册翻到最后,压在纸箱最下面的竟然是一张光盘。不是商品,因为没有任何设计的包装,只是在光盘的白色外封上写了一行遒劲的汉字:致唐先生。
木子君看向唐葵。
这不是她有权利拿起来的东西。
而唐葵在久久地注视自己和唐鸣鹤的那张合照后,终于收回视线,把那张光盘从纸箱里摸了出来。茶几前面就有设备,她捏着光盘爬到正对着沙发的荧幕前,把CD插进卡槽,然后熟门熟路地从一处角落摸索出遥控器。
老人放东西,永远这么固定。
屏幕闪出雪花,唐葵点了几下遥控器后,雪花散去,露出闪烁的画面。木子君凝神细看,发现这画面颇为熟悉,竟然就是她和宋维蒲在寺庙里见到的那段录影。
火一样的红色狮头,混血的年轻狮客,以及复活节声势浩大的舞龙舞狮。镜头缓慢摇过沸腾的人群,最终定焦在舞狮队伍里最显眼的红色狮头上。唐葵看了那画面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擡了下头,往天花板的角落看了一眼——木子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那个角落的墙壁上有一块颜色明显浅于别处,像是曾经悬挂着什么东西,而后被拿走了。
就这么一愣神,画面一转,已经过了红色狮头被扔出镜头的画面。寺庙里的录影就到此为止,但在这张碟片里,镜头慢慢摇开,竟然拉近了一个老人站在人群外的身影。
唐葵轻声喊:“爷爷……”
唐鸣鹤很老,非常老,比相册里最后那张照片老了太多,佝偻的身形里看不出半分少年时代狮王的风采。他左手撑着拐杖,右手将狮头托举在胸前,对着镜头微微点了下头,便要转身离开。
镜头拉近他拍了一会儿。木子君猜测这段素材或许本来有计划配一些后期效果,例如追溯一段唐人街舞狮传奇之类的内容,但最后什么都没有做。于是留在镜头里的,就只有一个沉默的老人,和一个被拉近的镜头放大拍摄的红色狮头。
这段镜头彻底结束前,宋维蒲忽然从唐葵手里拿过遥控器,点了暂停。
木子君不明所以地回过头。
唐葵也回头,只见宋维蒲皱眉看着画面,似乎观察到了什么,而后点击倒退键,把画面调到了镜头拉进的那段。
沙发高度不合适,他们都是直接坐在地上吃饭,木子君干脆爬到他身旁坐下。
“怎么了?”她问。
宋维蒲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只是目不转睛地调整画面,直到选定最为清晰的一瞬间。
“木子君,”他擡手指了下屏幕,“那是你要找的东西吗?”
她一愣,随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向屏幕。
那只红色狮子的额头上,缀着一颗小小的碧绿玉珠。又因为镜头拉到最近,能看到那颗珠子上面,用金色镶刻出一个小小的“恩”字。
恩爱两不疑的“恩”。
那的确是她要找的东西,但她要找的东西已经不在原位,连唐葵都不知道下落。被搬走狮头的墙角空空荡荡,徒留下墙壁上的一团皓白。
闲着也无事可做,明天一早还要去疗养院见唐鸣鹤,三个人最终还是早早睡下。木子君上楼去和唐葵睡二楼的主卧,夜灯微明,她对着手机屏幕发愣,甚至把唐鸣鹤的名字键入搜索,觉得或许能看见像陈元罡似的蛛丝马迹。
结果当然是没有,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宋维蒲的消息倒是发过来。
River:[明天见到他,会问到的]
她对着那句话试图键入回复,最后也只能说出一个[嗯]字来。唐葵靠在一边瞥她,问:“他找你聊天啊?”
木子君:“没有,别人。”
唐葵:“我又没说是谁。”
木子君:……
木子君也不知道宋维蒲那位叫Steve的同学和唐葵的队友产生过什么样的感情纠纷,总之她在看宋维蒲不爽这件事上就像一个封建大家长,一直试图让后者离木子君远一些,再远一些。甚至于第二天睡醒三个人一同去往疗养院的路上,唐葵还在后座回忆自家队友分手后茶饭不思的过往。
“Steve这么渣吗?”木子君语气奇怪。
“情侣的事,”宋维蒲百无聊赖地开车,看起来也不想参与这个话题,“我不清楚,也没问过。”
“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唐葵激烈抵抗,“反正你离Kiri远一点,Kiri你也别喜欢他!”
木子君:……
她也不知道唐葵为什么一直致力于假设她和宋维蒲之间已经产生什么不可告人的情愫,难不成是他俩站在一起就自带一种气场?木子君不懂。于是她转过头,耐心地对唐葵解释:“我没喜欢他,他也没喜欢我,我俩就是因为上一辈的事碰上了。”
专心开车的宋维蒲速度似乎略有减慢。
“那你来Bendigo还特意叫上他?”
“他有车呀,”木子君说,“他还懂粤语。”
“所以你纯粹是因为他好使才总和他在一起?”
这话有点不礼貌了,木子君连忙摇头否认,小心翼翼地看了驾驶座一眼,解释道:“不是好使,就是……”
好像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词……物美价廉?
大脑空白的木子君沉默许久,最后的选择是悻悻转身坐回副驾。而宋维蒲车速慢了几秒后忽然提速,冷着一张脸连超几辆车,吓得后座唐葵急忙寻找安全带。
木子君看着极速穿梭的车流:……
她转过头,关切道:“你怎么了?”
宋维蒲:“没事。”
木子君:……
他日常冷漠,冷漠到情绪稳定,难得看到表情里带了一丝不耐烦。这种小城市早高峰也没几辆车,木子君不知道他怎么了,看着前方道路沉思片刻,自觉不是堵车的原因,便又一次转头询问:“你在不高兴吗?”
宋维蒲:“没有。”
她盯着宋维蒲侧脸观察片刻,回头看向唐葵,一脸“我想起来了”的表情。
“真的不光是因为好使,”她说,“是又帅又好使。”
唐葵:“……真的不太理解你们直女。”
没有红灯,也没有拦路的车,但宋维蒲的车速,忽然降下来了。
疗养院的地址是唐葵从父母那问的,这也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拉下脸去和父母说话。但说到原因的时候她偏偏还藏了一半,只说两个墨尔本去的朋友因为爷爷在唐人街的旧事前往,自己并不会回Bendigo。
或许是离开了太久吧,近乡情怯,如今想要关系破冰,都没有像样的理由和借口,甚至人到疗养院楼下的时候脚步一顿,不打算上去了。
“他只知道你们两个要过去,”唐葵避开木子君的眼神,“我不上去了,你们去问他狮头的下落吧。”
“可是他应该很想见你。”木子君说。
“想见我什么?”唐葵自嘲笑了一声,“看我染的头发,纹身,还有唇钉吗?我不觉得他看到我心情会好,走的那天,他也没有挽留我。”
木子君几乎是被她的话带着看了一遍她浑身的零件,不得不承认,这对于在休养病情的唐鸣鹤的确会造成刺激。她再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没想到一直走在前面的宋维蒲忽然回过头看向唐葵。
“你知道唐先生的年龄吗?”他忽然说。
唐葵一愣。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不知道,而木子君被他这么一问,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也说不出苑成竹的确切年龄。
她只知道,他很老……老人的年龄,因为太大,反而变得不像年轻人一样,一岁两岁都值得纠正。
“我开始也不知道,”宋维蒲说,“我帮她办死亡证明的时候才知道,她去世的那年九十三岁。”
唐葵看着宋维蒲,难得没有像昨晚似的对他不耐烦。
“她去世前一天问我要不要回家吃饭,我专业里有事,没有回去,”宋维蒲说,“第二天中午她在梦里走了。”
唐葵抿着嘴沉默半晌,只能说:“在梦里的话,应该没受什么苦。”
宋维蒲点了点头。
他说话一向点到即止,木子君大概听出来,他是提醒唐葵老人的每一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三个人沉默许久后,唐葵往前动了两步,背着手说:“那我先在门口站一下,你们说你们的。”
她说完就从木子君和宋维蒲着中间穿过去,进了疗养院大楼的玻璃门。他们两个在后面看了一会儿,也先后跟上她的步伐。
这家疗养院一楼大厅有护士值班,申请探视后需要等一会儿才能上楼。唐葵拿了预约单以后就坐到白色连椅的角落等待,走廊尽头有自动售货机,宋维蒲看暂时用不着他,便过去买了两瓶水。瓶装水“咣当”“咣当”的从售货架上掉落,他弯腰拿水,直起身子的时候,身后忽然站了个人。
是木子君。
她很少站得离他这么近,宋维蒲微微低下视线,发现她正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两人沉默片刻,他把水递过去,问:“你来买水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擡手的一瞬间,木子君也擡起了手。但高度并不是去接水,而是伸到他头顶,摸了一下。
她摸他头发还得微微垫一下脚,但还是摸得很认真,像在尽职尽责地摸狗。宋维蒲的水一时也收不回去,只是愣神一样站在原地,任凭她把自己头发揉乱,又抓了几把,把发丝抓回整齐。
做完这一切,她才把他递过的矿泉水接走,在他的注视之下拧开瓶盖喝下两口。宋维蒲视线定在她身上,被她碰过的皮肤发热,语气还是漠漠然:“你干什么?”
木子君咽下水,这才开口:“专业上讲……”
宋维蒲:?
“我们专业上讲,”她说,“是不建议咨询师通过个体创伤去启发咨询者的,不过要是咨询师自己觉得有必要也可以,但为了职业生涯的长久,还是尽量避免这种方法。”
宋维蒲:……
自动售货机忽然开始制冷,“嗡”的一声,木子君忍不住往货品方向看了一眼,再收回视线的时候,忽然发现宋维蒲的表情有点奇怪。
一种类似于……有点感动,但也有点无奈,还忍着一点笑的感觉。
了不起,原来他还能有这么复杂的表情。
“担心我心情不好吗?”他问。
啊你又不是第一次心情不好。
你上次在陈元罡那里就心情不好。
你真的很像没头脑和不高兴里的不高兴……不对,那我是谁?
木子君还没从神思的神游中回来,就听见宋维蒲继续说:“不用担心我,我骗她的。”
……
…………???
“你不是说她午睡的时候……”
“对,是午睡的时候去世的,”宋维蒲说,“不过她前一晚没叫我回家吃饭,她在通宵打麻将。”
木子君:……………
“是我问她要不要回来吃,”宋维蒲揉了揉太阳穴,语气也变了,不过不是对金红玫的思念,更多是无奈,“她说和老姐妹打牌正开心,让我自己煮方便面。”
很难说她的大脑是陷入了混乱还是系统正在重启。
我们从不按套路出牌的金女士!
“那你和唐葵……”
“我骗她的啊,她和她爷爷两个人都很犟,”宋维蒲毫不在意地坦白,“她不进来肯定会后悔的。”
如果人的大脑是被激素控制的,这一刻,木子君大脑里对宋维蒲的怜爱激素被迅速代谢,只剩下了一种对他骗人不眨眼的奸商人格的痛恨。
是,他骗唐葵的,他骗人眼睛都不眨,信手拈来。
唐葵也不是第一个被骗的。
她木子君才是第一个!被骗的!总是被骗!骗她给他打工,又骗她开过环岛,现在还骗她泛滥的同情心!
果然人以类聚。
渣男!
脑海中一秒钟闪过一百个念头后,木子君对宋维蒲腰一叉,上下打量伴着一声冷笑,扭头就走。宋维蒲慢悠悠跟在她身后,一步顶她两步。
两个人一前一后回了大厅等候处,正在内耗的唐葵茫然擡头,看看一脸怒气的木子君,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宋维蒲。
“怎么了啊?”她无精打采但没话找话道,“你怎么不太高兴,他……”
木子君:“他!”
唐葵:……?
木子君:“是狗。”
她刚说完,前台那边就传来了提醒声,告知他们这组探望人员可以上楼。木子君从唐葵手里拿过预约单往电梯的方向走,留下唐葵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宋维蒲迅速喝完瓶装水,把空瓶丢进角落的垃圾桶。“当啷”一声后,唐葵回头看向他。
她的汉语水平其实差宋维蒲很远,后者几乎是母语水平,她说每句话之前还是要提前在心里组织。木子君在的时候都会迁就她说中文,木子君不在的时候,两个人的对话都是英语。
宋维蒲不对着木子君的时候表情都很冷漠,唐葵上下打量他一会儿,忽然开口问:“你故意说那些话的吗?让我忍不住进来。”
“我只是担心你后悔。”宋维蒲看着木子君的背影回答,她正仰着头看电梯梯数一格格下落,目前离他们所在的楼层还有半栋楼。
“你那天没回去,”唐葵也顺着他的目光向木子君看去,“你后悔吗?”
宋维蒲静了静,说:“非常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