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
昨天舟车劳顿,睡下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一点。木子君本来准备躺到十点,无奈青旅房间里同住的舍友一大早就开始陆续活动,开门关门间,她也只能爬起来去一楼吃东西。
天气转暖,早餐挪到室外,昨晚领她入住的前台小姑娘也打开了朝院的窗户,一个人承担了办理入住、卖面包和打咖啡的工作,忙得脚不沾地。木子君要了杯拿铁套餐坐在窗户附近呼吸新鲜空气,半梦半醒也能听出她地道的中式英语。
澳洲这边工签种类多,来青旅做前台的大多是拿的打工度假的签证。木子君猜测她是刚来澳洲不久,英文水平不差,但明显是对澳式英语接受无能,每次都要重复询问才能领会,和她刚来第一个月的感觉很像。
听到对方和一个澳洲青年来回拉锯三遍后,木子君实在忍不住侧过头,提醒道:“他说他牛油果过敏,让你把3号套餐里的牛油果酱去掉以后上。”
前台恍然大悟,和对方确认后赶忙按照要求制作。木子君看她不再需要帮忙,便把视线转回拿下来的那本《叶汝秋自传》,喝着咖啡继续研究起来。
叶汝秋一生经历跌宕,她第一遍看的时候注意力全在情节上。这次在来悉尼的飞机上二度翻阅,倒是发现了很多之前忽略的细节。
比如这个和他结婚的马来船商之女,祝双双。
书是讲叶汝秋的,对祝双双着墨不多,甚至都没有她的单人相片,只有几张和叶汝秋的家庭合照。木子君停下翻页的手,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她的样貌——
个子不高,五官很南洋,眼睛大而明亮,神色倔强又天真。
和金红玫完全是两个极端。
正看着,耳侧忽然传来“喂、喂”的声音。木子君侧过头,发现刚才忙得脚不沾地的那位前台窗户前面已经没了顾客,正撑在窗框上探头看她。
“一个人?”对方问道。
木子君点了点头,前台便把围裙扯下来,端着给自己叠的双层培根溜了过来,坐到木子君对面,和她一起吃起早饭。
“俞邈,”她一边低着头吃饭,一边擡起一只手,和木子君握了握,“你叫什么?”
“木子君。”
下个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她吃东西也急,百忙之中还要抽空和木子君自我介绍加寒暄。
木子君猜的没错,她的确是打工度假(WorkingHoliday)的工签过来的。时间并没她想象的那么短,只是来的前三个月都在一家肉场工作,同事亚洲人偏多,没怎么练习英语,倒是学会一些韩文。上个月转移到悉尼后,她找到了这家青旅的前台工作,十点交班后要去附近一处市集准备晚上油炸烤串的摊位。
“好辛苦啊……”木子君替她感慨。
“赚钱嘛,我想攒够钱去自驾环澳,”俞邈说,但伸出胳膊给她看了看上面油点溅起来的烫伤,“就是总烫着,和我一起的朋友关节上都结痂了。”
木子君用指尖小心地碰了碰她的伤口,又心有余悸地缩回来。
俞邈大口吃完了最后一块面包,擡头问道:“你呢,自己来悉尼玩?”
玩……倒是也不算。
“来参加个会。”木子君说。
“演唱会?”俞邈反问,若有所思,“最近好像也没什么歌星来啊……”
“不是不是,”木子君摇摇头,也不确定她听没听过,干脆直说了,“是汝秋地产的庆典……你听过这个公司吗?”
她随口一问,俞邈愣了愣,显然是在回忆。
“听过啊!”片刻放空后,她立刻精神起来,“你是说叶家那个地产公司吗?悉尼最有钱的华人房地产商了,还一堆八卦那个。”
八卦?
看来这悉尼华人圈的小道消息是比墨尔本灵通些。
前台迟迟没人来买早餐,俞邈好不容易能歇会,双臂压在桌子上和木子君侃侃而谈。
“我们市集有个新加坡人,以前就在汝秋地产工作过,”她说,“她和我们说,这家公司虽然是叶汝秋办的,但是实际有话语权的是他老婆,叫祝……祝……”
“祝双双?”木子君眼前闪过那张天真倔强的脸。
“啊对!”俞邈点头,“你还知道?他老婆只对内不对外,我还以为只有在里面工作过的人才认识她。”
我也是,三分钟前刚认识……木子君默默想。
孩子争家产,妻子对内掌权,叶汝秋的故事还真是没有辜负她一开始“豪门秘辛”的定位。木子君低头喝了口咖啡,心中暗自为明晚的参会感到一丝忧愁。
就算她能看见叶汝秋,就算她能截住他。运气好点,叶汝秋看到她的一瞬间就会想起金红玫;运气差点,她就不信自己说出金红玫的名字,他还能面不改色。但要是祝双双就在旁边,她这当着妻子提前任的行为,总归有点像在找茬。
“最近还有一个大大大大八卦。”俞邈的声音又响起来。
木子君手撑着下巴,恍惚答应:“什么?”
“还是我市集那个新加坡人说的——”俞邈凑近木子君,“他说叶汝秋已经昏迷两个月了,人在ICU拿钱续命。”
木子君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神色逐渐变得震惊。
俞邈语气抑扬顿挫,说得有鼻子有眼。
“他都九十多岁了,其实去年就不行了!一直不公开,就是因为几个孩子内部不合。推脱着说他在医院修养,让祝双双出面稳住公司局势……”
“你确定吗?”木子君语气也震惊,“我这次去参会,还有人和我说叶汝秋会出席……”
俞邈一愣,语气也略显迟疑。
“我也是听他们公司的员工私下传的,”俞邈挠了下下巴,“不保真。你去参加他们的会议吗?那你去确认一下呗。”
我去确认……
木子君揉了揉太阳穴,脑海里浮现出撒莎说“秘书说他没有时间”的推辞。又想了想这段时间频繁在网上搜他的资料,他最近也的确没有出席过什么场合。
传记上记载了他的出生年份,的确比金红玫还要大几岁。金红玫已经溘然长逝,叶汝秋若是大限将至倒也不意外。
事发突然,木子君凭空生出一种紧迫感。陈元罡和唐鸣鹤让她对那个时代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那些故事距离她并没有想象中遥远,那些故事里的人可以轻易地被找到——其实不然。
她是在追逐一个即将消逝的时代,她是在和一段即将湮灭的历史赛跑。
好难。
真的好难。
又有人来买咖啡了,俞邈卷起袖子继续忙碌。木子君低头翻了翻叶汝秋的自传,心头浮现一股茫然。
她忽然意识到了,遇事能有个一起商量的人,是件多重要的事。
偏偏这次宋维蒲没来……
木子君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叹出去,像是叹出一口浊气。青旅里是人来人往的嘈杂,耳边是俞邈和客人点单的招呼声。她双手叠在书页上,额头抵住手腕,惆怅地闭上眼。
她坐的是个四人桌,头埋下去不久,右侧的椅子就被人拉出去了,继而传来了人坐下的声音。木子君估计是拼桌的,把椅子往左边拉了拉,给足对方空间。
偏偏那人坐下去就不动了,手搁在桌沿上,指尖一下一下地瞧着玻璃桌面,声音传导到她这边——很烦。
敲什么啊,看不出她心事重重吗?
她把腿收到椅子下面,又长长叹了口气,从桌子底下把手机打开,在聊天记录里点出宋维蒲的对话框。
现在找他商量是不是有点。
有点太晚了啊?
而且他比赛项目今晚提交,他怕是又刚通宵完,恐怕不会有时间听她这些还未被验证的小道消息。
木子君手指在键盘上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没有键入任何字。刚准备退出对话框,宋维蒲的头像后面,忽然跳出了一行字。
River:[擡头看]
人与人的默契是如何建立的呢?木子君不知道,就像她也不知道人之间的好感是如何慢慢累积。她到后来也不知道宋维蒲是如何做到的,但他偏偏就做到了,在她为祖辈那段因缺席而错过的往事来到南半球后,他在每一次她需要他的时刻,出现。
他黑色背包拎在手里,又搁在长椅的另一侧,侧着脸看她,视线落在屏幕上。木子君闭了片刻眼睛再睁开,企图确认眼前的一幕不是自己的幻觉。
应该不是幻觉,幻觉不会有这么细节的动作——看着她屏幕上没来得及退出的对话框,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语气说不清是调侃,还是了然。
“又想找我啊?”他问。
木子君一时语塞,讪讪灭了手机屏。这是一个比先前那些相处的瞬间都要微妙的时刻,是她短暂的18年人生里未曾经历的时刻。他从茫茫人海里走出来,走到她面前,坐在她身边,就像他也曾从夜色里走出来,从赌场里走出来。
年轻真好啊,可以为一个念头翻山越岭,来到喜欢的人面前。
“你……”她终于回过神,“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青旅……”
“问的撒莎。”
她木木应了一声,又把视线移回咖啡杯。从墨尔本到悉尼,加上来青旅的时间,她猜测他坐的是最早的那趟航班,赶飞机的话五点就得起,而且之前为了那个比赛都通宵好几天了……
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手抓了一下咖啡杯又碰了刚吃完的三明治盘子。正想问他要不要吃东西,却听俞邈焦急的声音从前台传过来——
“哎你少理那搭讪的,长得有几分姿色就到处撩人,你办不办入住啊别骚扰我们客人!”
木子君&宋维蒲:……
***
误会,都是误会。
俞邈请他俩在市集上吃饭时,第三遍表达了对自己早上在青旅驱赶宋维蒲的歉意。
悉尼的市集文化比墨尔本更加繁荣,每到周末,一些平日空荡的场所便会长满各式商品。不少人都是开车前来,后备箱一开,便是卖酒卖食物卖手工艺品的摊位。
俞邈和朋友的摊位卖的是中东肉串,摊位前摆了几排座椅,俞邈给他们留了张桌子,对宋维蒲诚恳表示——
吃,随便吃,都算她账上,隔壁泰式奶茶的摊位也是她的人,都她请。
“你倒是去哪都能交到朋友。”宋维蒲接过奶茶对木子君说。
“啊,不难,”木子君的语气十分诚恳,“你多管闲事,你也行。”
宋维蒲:……
他是来悉尼干什么的?
两个人坐定,木子君又问了几句比赛的事,确认宋维蒲此行了无牵挂后,便把俞邈早上说的事转述给了他。出乎意料,她之前提叶汝秋宋维蒲毫无反应,但听见“祝双双”这个名字的时候,神色却显出一丝困惑。
“怎么了?”木子君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异常。且以她对宋维蒲的了解,这个人很多时候说话都需要被追问。
“我在想,”宋维蒲按了下太阳穴,“我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有照片吗?”
她赶忙把随身携带的《叶汝秋自传》从包里拿出来,翻到他和祝双双的那一页合照。宋维蒲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又往后翻了几页。
后几页都是撒莎写的文字,并无对祝双双的任何描述。他手上停顿片刻,再次翻动时,发现了一张叶汝秋70岁生日时的家族合照。照片里,祝双双仍然以伴侣的身份坐在叶汝秋身侧。
和之前那张照片比,这张照片里的两个人都老了,穿着唐装,慈眉善目。叶汝秋变化更大,祝双双眼角脸颊多了褶皱,但眼神中的倔强和青年时期并无变化。
看宋维蒲不翻了,木子君忍不住询问:“怎么了啊?”
男生沉默片刻,终于擡起了视线。
“我见过她,”他说,“我外婆葬礼的时候,她来过。”
……
宋维蒲曾有一名原住民出身的同学因病去世,他和同学前往对方家中吊唁,发现这名生活方式已经完全西化的同学在举办葬礼时仍然采用了澳洲土著的传统规制。亡者的骨骼以红赭石描绘,他的族人从北领地赶来,在黄昏中以舞蹈祝福他与祖先团聚。宋维蒲从那时起开始意识到,人的命运犹如海上浮萍,没有人能预料到时代的浪头将自己带往何处。但当生命的钟摆到达尽头,人类会选择文明的来处作为归途。
金红玫和许多唐人街的华裔老人一样,自知大限将至时,便在一家专门为亚洲人举办葬礼的殡仪馆预定了一切。她是连自己的死亡都要掌握的女性,而宋维蒲所做的,不过是在她去世后,按照她的计划完成她与这个世界的告别。
他按照她留下的联系方式在华文报纸上发布讣告,葬礼上来了许多人。有的人他认识,是唐人街上看着他长大的阿公阿婆。也有的人他未曾耳闻,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为错过与老友的最后一面而暗自垂泪。
葬礼上有白色的花圈,有挽联,他作为她唯一的后人向每一位来客鞠躬。他们安慰他节哀顺变,他沉默地点头,内心也无太多悲伤。
他是后来的许多个孤身一人的夜晚,才慢慢体会到那些被纸张划破指腹的一般的,沉默而尖锐的刺痛。
祝双双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宋维蒲记得她的名字,帛金信封上一个细瘦的落款。他也记得她的脸,因为那天她穿一身黑色的纱裙,打一把黑色的伞,远远地站在人群里,看他的样子欲言又止。但她终究没有走过来,也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她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以至于他都无法将她的名字与长相匹配。
现在倒是好了,宋维蒲想。
既然命运都把他们带到了这里,那这一次,就让祝双双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