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便是灯火通明的悉尼南岸,从悉尼港到歌剧院一带夜景堪绝,酒店面朝海岸的电梯和旁边一整面窗户也是透明的。
木子君回去的时候,祝双双已经不在了,电梯旁只剩下宋维蒲。她加快脚步走过去,宋维蒲也从靠着墙壁站起身,侧身望向她。
“我不上去了,她要见的是你,”他递给木子君一张房卡,“她住在顶楼,原来这家酒店也是汝秋地产名下的。”
这家酒店也是汝秋地产名下的。
木子君接过房卡,眼前再度闪过地毯上的红玫瑰,很难不把这些意向与金红玫联系到一起。
“她从哪里看到我的啊?”木子君忍不住问。
“她没有说,”宋维蒲摇摇头,“她葬礼的时候见过我,刚开始也弄不清楚你的身份。”
“你和她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了?”
“嗯。”
木子君松了口气。
见祝双双让她觉得紧张,与见陈元罡与唐鸣鹤的感觉都不同。对金红玫而言,陈元罡和唐鸣鹤都是小孩子,他们承她恩情,敬仰她,崇拜她,怀念她。
而祝双双是什么人呢?
金红玫一度开过与叶汝秋共名的商铺,后者最终却与祝双双白头偕老。若只是如此故事倒也罢了,她又为什么,来参加了她的葬礼呢?
她把房卡攥进手心,嵌乱掌心纹路。
电梯间里“叮咚”一声,外置的灯光亮起,透明玻璃降到与她同层。木子君后退一步进去,站了没两秒,又忽然走出来,右手点着按键不让梯门关闭,眼神落在宋维蒲身上。
他偏了下头,反问:“怎么了?”
“你就在这儿等我吗?”木子君问。
“对啊。”
“不能和我一起吗?”
他反应过来她的紧张,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扶了她肩膀一下,扶得她站得更正。
“她大概是不希望我知道,才没有叫我,”宋维蒲说,“在葬礼那次没有说,这次也只想让你上去。木子君,我只是桥。”
他顿了顿,继续。
“你才是钥匙。”
他只是桥。
她才是钥匙。
她缓慢地咀嚼着这句话,又一次倒退进电梯。玻璃梯门闭合,她把房卡贴到楼层处,起步时有轻微的超重感。她回头张望,高楼身后便是海港,悉尼大桥架起灯火通明的两岸。
一瞬的失重感,是提示她电梯已经停下。木子君收回目光转回身子,玻璃梯门打开的一瞬间,满头银发的祝双双穿一身旗袍——或许是保养得当,她的脸上除了细微的纹路,几乎是和照片里那个稚气的女孩子重合的。
木子君看她看得几乎忘了走出电梯。
她于她是彻底的陌生人,可是祝双双看她的眼神却很熟稔,熟稔到像是他乡逢故人。她往后退了一步,给木子君留出走出电梯的空间,开口说话,声音也细细的,是带着马来腔调的华语。
“不要拘谨,金小姐从来不会拘谨。”
“祝女士,可我不是金小姐。”木子君说。
祝双双眼神凝滞一瞬,而后松懈下来。
“当然,”她说,“世界上没有第二个金小姐。”
她转身,木子君跟上,去处显然是尽头的总统套房。顶楼走廊更是一整层的落地窗,窗外视野绝佳,能清晰地看到横跨海港的整座大桥,拱桥之下,万吨巨轮鸣笛过港,桥的尽头是亮起灯火的悉尼歌剧院。
木子君加快脚步与她并肩,忍不住追问道:“祝女士,您叫我上来,是要和我说什么吗?”
她们刚刚走抵门前,祝双双闻言顿住脚步,回过头,将目光移向她。
她又一次用那种看故人的眼光在看她,或许这真的很难控制。
“是啊,说些以前的事。”她一边说,一边细细地打量她的面容。木子君没有躲闪她的目光,于是也看到她嘴唇再次张开,轻而笃定地继续说道——
“也把苑成竹的东西,物归原主。”
【1941年,墨尔本】
铁轨震动,火车进站,汽笛长鸣。
墨尔本中央火车站顶部的时钟发出悦耳的叮咚声,一辆自悉尼驶来的火车刚刚停靠。与这座城市居民闲散的气质不同,悉尼客们穿着严谨,带着帽子,步履匆匆。
忽然。
一片灰色褐色的男式大衣里,窜出一朵亮眼的粉。帽子,大衣,皮箱,全是粉的,连丝绒手套也是深色调的粉。是非常小气的搭配,但偏偏穿衣服的人年龄不大,长相也稚气未脱,看过去便只会觉得她骄矜活泼。
这位姑娘虽然个子不高,但走路的样子气势汹汹,一双杏眼又亮又圆,脸颊也鼓鼓的,整个人像团吹起气的粉毛线球。她单手拎着沉重皮箱,歪歪扭扭走到火车站外,东张西望地寻找熟人面孔。
熟人也到了,叼一根烟斗,正单手叉腰靠在栏杆上看火车站人来人往。粉色显眼,他很快注意到了来人,拿下烟斗,挥手道:“祝小姐!这里!”
招呼归招呼,这人其实心有余悸。作为叶汝秋身边的秘书,他深知这位出身富贵的祝小姐是多么的天真任性,是多么的胆大包天,是多么的……
秘书先生不愿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位大家闺秀,可这祝小姐的确,很是一厢情愿。
叶汝秋是上海人,来澳大利亚前曾在马来亚在一家做轮船生意的远房亲戚家里做事,祝双双就是那位亲戚唯一的女儿。小姑娘生于花团锦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长得又漂亮,自小被各路同龄的男孩围着。
可她偏偏就看上了大自己八岁的叶汝秋。
初见时她15他23,名校毕业,说流利的英法双语,跟在祝先生旁做翻译,也学着生意上的东西。他对祝双双的态度是对妹妹,但情窦初开的少女可不这么想,终日叶哥哥长叶哥哥短,对他身边出现的每一个同龄女性横眉冷对。祝先生有上大学前不许恋爱的家规,她就缠着叶汝秋承诺自己也不会在她18岁前恋爱。
而叶汝秋这个人么。
秘书先生抽着烟斗,看着气势汹汹朝她走来的祝小姐继续回忆。
叶汝秋的确是个很迷人的男人,虽说家世败落,但言谈举止都是自小严格家教出的体贴恰当,容貌也是一等一的英俊文雅。学历么是名校毕业的学历,脑子也聪明,在祝先生手底下干了两年,就被委派到澳大利亚,一手操办和这边华商合作的轮船股票。
股票的事他作为秘书也有所耳闻——如今硝烟四起,海上轮船的航行也常被瞬息万变的战况阻断。澳大利亚的华人商会厌烦了受制于人,决定开设自己的轮船公司专为华人商户服务。只是财力有限,迟迟筹不够本金。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祝先生虽说人在马来亚,但听闻此事后觉得有利可图,便以轮船为股,让叶汝秋赶赴澳洲,主导轮船公司股票一事。
澳洲虽大,华商聚集之处其实也只有悉尼与墨尔本。叶汝秋前半年在悉尼与各方斡旋,成果显著,去年年底便转战墨尔本,开始与以墨尔本为核心的维州华人商户洽谈,长住墨尔本唐人街的长安旅社。
这一住,就节外生枝了。
祝小姐提着行李,离秘书先生越走越近。他撚灭烟头,看着她这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叶汝秋这个人,年龄虽轻,但很老成,万事利字为先。共事这些年,他还没见过叶汝秋为谁动怒,更别提为谁动情。至于他对祝双双的容忍娇惯,更多是出于他在祝先生手下工作,以及她年龄太小,绝非爱情。
叶汝秋爱金钱,爱事业,不爱女人,包括祝双双。
但不包括他们在长安旅社遇到的那位金小姐。
其实秘书觉得自己是有点理解叶汝秋的——虽然他容貌才华都比不上人家,但他就是感觉自己理解了。他眼中的叶汝秋是压抑惯了的性格,年纪轻轻就活成一把枯草。猛然碰上这么一团金色的、旺盛的、带着强大生命力的火,被吸引,被点燃,被爱欲吞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爱到极致,爱到迷醉,爱到不计因果。两个人甚至都没有确认关系,只是听金红玫说自己想开一家服装店,叶汝秋便二话不说拿出一大笔钱买下墨尔本市中心的商铺,转赠给她。又心甘情愿地拿钱给她进货,甚至在报纸上为她刊登广告。做了这么多,只有一个要求:给那家店取名“红玫叶”。
金红玫在墨尔本华人圈里本就有些名气,叶汝秋又是拿着大笔金钱的财神爷。事情很快传出去,越传越精彩,传去悉尼,传去祝家公司其他人耳朵,最后传到了在马来亚等叶汝秋回来的祝双双那里。
好么,这下,祝大小姐来兴师问罪了。
她给叶汝秋的电话都被他挂断了,她寄过来的信他也一封未拆。闹到最后,还是公司里才华与姿色略逊于叶汝秋但也不差的胡秘书默默承受了一切——拿到祝双双从马来亚到悉尼的轮船班次,又替她定了悉尼来墨尔本的火车,最后开车来火车站接她。
祝小姐迈着杀气腾腾的步伐,终于坐上了胡秘书的车后座。
终究还是年龄太小,才17岁,勇气尚未被世事磋磨,才敢千里迢迢来争夺爱人的所有权。来墨尔本第一件事不是下榻,而是赶去金红玫的服装店,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谪仙人物。
车近科林街,车来车往,楼宇高耸。祝双双望着繁华街道,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是不经手家里生意,但也分得清东西贵贱。这条街上的商铺绝对价值不菲,叶汝秋不是随手哄女人玩,他是真心在给钱给产业。
街边停着一排黑色轿车,胡秘书的轿车也倒进了一处空位。祝双双提着裙子从车上跳下,一擡头,赫然一张印着花体“ROSE&LEAVES”的招牌。
啊啊,真是气煞她也!
更让她生气的是,这家服装店相当热闹。四十年代的澳洲,落后的种族主义仍然大行其道,但这些主义在绝对的美面前都失效了。红玫叶门前大排长龙,肤色不同的女人全在讨论店里裙装的搭配,配饰的精致,以及那个穿着金色旗袍的华人女老板。
祝双双现在不但气,还有些急了。她本以为叶汝秋只是被美色迷了心智,但现在看来,这女人脑子相当清楚,也是当真知道自己擅长什么,要做什么。一个一无所有的旅舍女招待,一旦攀上富贵的关系,不要珠宝和名分,先搭建的是自己的产业。越想越心惊,祝双双提起裙子想闯入店内,结果被一群正排着队的女人用各国语言呵斥。
开玩笑,这家店上个月开业后便风靡墨尔本社交圈,大家聊的不止是衣服的款式,更是别具匠心的搭配与异国风情。人人都想逛一逛红玫叶,但金红玫竟然限制店内进入的人数,要保证顾客购物时体验舒适。队伍排到百米开外,也不乏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祝双双竟然想一头莽进去?
祝小姐满心来痛斥她与叶汝秋感情的插足者,结果门都没进去,先被一群说着各国语言的女人教育了。她捏着皮包手足无措站在门口,看看那些女人漂亮成熟的穿着,又看看自己粉色的套裙,心中没来由升起一股自卑感。
叶哥哥是不是也是觉得她太幼稚了?她是不是不该穿粉色的衣服,而应当做个成熟优雅的女人?那他会不会就多看她一眼,而不是爱上别的女人?
可她已经在努力长大了,时间就是按照分秒在向前滚动,她也无法拨快时间的齿轮呀。
人年龄小,原地站着半分钟,脑子里能闪过一百个念头。祝双双越想越委屈,站在红玫叶门前流眼泪,把迎宾的门童都弄懵了。
想来想去没有办法,门童转身回了店内,去找正帮客人挑衣服的金红玫出来。
客人多,金红玫也不是立时脱开身。赶出来的时候祝双双情绪正汹涌,哭得也凶,不停打嗝,胡秘书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泪眼朦胧里,祝双双面前站出一段窈窕身影,金色旗袍高跟鞋,抱着手臂侧头打量她,饶有兴趣,像在看新鲜。
她在涟涟的泪水中意识到,这就是金红玫了。
她该问罪了,但她竟然哭得说不清话。金红玫从她身上得不到答案,目光示意胡秘书说个究竟。胡秘书做了这么多年秘书,最熟练的工作原则莫过于不担责。金红玫要他说话,他轻咳一声,什么细节都不主动提,只介绍道:“这是祝小姐,是我们叶先生的……妹妹。”
祝双双抹着眼泪瞪他,她何止是妹妹?好不容易缓过来准备开口,金红玫却转身回了店铺,留下一句“让她先进来,不必排了”。
祝双双心道谁要进你这破店!但门童用英文和第一个顾客解释后,整条队伍都向她投来了羡慕的目光。祝双双被那些目光看着,竟然鬼使神差地迈开腿,跟着金红玫……进去了。
进门前她擦了擦眼泪,眼睛里的世界逐渐变得清晰。
红玫叶店分两层,正中是条宽阔的楼梯,楼梯两侧和地面大厅悬挂着各式服装。服装的风格并不统一,毕竟金红玫不是设计师。但她眼光极佳,从各个市场挑选来的衣服都是独一无二、光彩夺目。
店内大约有七八名客人,这是金红玫控制客流的结果。她们中有人瞥了一眼祝双双的粉色套裙,掩嘴而笑,搞得她浑身不自在,几乎忘了自己此行目的。等到酝酿过来情绪,面前竟然摆开几件衣服,是金红玫让员工拿过来给她挑选。
她抽烟,手指和中指间夹着细细的女士烟,巡视自己的服装店,像雌狮巡视自己的领地。她很忙,听客人的意见,帮客人搭配,安排新店的宣传与推销。祝双双远远站着看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叶汝秋爱上金红玫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她这么站在远处瞥她几眼,都能感到她举手投足间的气韵。
她终于巡逻到了她站的位置,目光在她的衣服与店里的套装上游移片刻,细眉一挑,反问道:“不喜欢?”
祝双双睁大眼睛看着她。她当然喜欢,没有女人不喜欢漂亮衣服,何况金红玫挑得这一身很适合她。
可她怎么能穿她店里的衣服!她可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你——叶哥哥——”
祝双双忽然懊恼地发现,她在金红玫面前,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金红玫忙得紧,等了片刻没有下文,这就要转身离开。祝双双一跺脚,终于叫住了她。
“你不许喜欢叶哥哥!”她大声说。
金红玫背影一顿,片刻后缓缓回头,右手夹着烟拢在脸侧,神情略有惊讶。她品味了一会儿祝双双话里的意思,似是明白了什么,彻底转过了身,微微俯下身子。
也不知是她太高了,还是祝双双太矮。总之,她看她的时候,总要这么俯着身子,也低着视线。两个女人四目相对了片刻,祝双双嗅见自己鼻息间充盈着一种微妙的香气,而香气的来源轻笑一声,竟然开口反问:“我喜欢他做什么?他用起来很顺手罢了。”
祝双双彻底懵了。
说起来,她脑子恍惚,眼睛倒是紧盯着金红玫的脸。太美了,太漂亮,不止是容貌上的,是每一个表情,每一缕发丝,每一根睫毛。祝双双的心跳在加快,别无他意,是人在绝对的美面前的本能反应。那种美近看甚至是残忍的,像最锋利的刀刃,能将凝视者的心脏剜出来,想活下来须得俯首称臣。
可……可她不行,没听说过谁在情敌面前俯首称臣。
但……但她都说了自己不喜欢叶汝秋了呀!
像是蓄足了力气,最终打到一团棉花上,祝双双眼里全是迷茫,最终的去处竟然是被员工提线木偶一般带入更衣室换掉那身粉色裙装。她总想着从少女变作成熟女人,这个愿望竟在红玫叶的更衣室里实现了——金红玫给她一件黑色的低颈露肩装,配了波蕾若外套。祝双双懵懂站在镜子前,发觉只是换了身衣服,自己就不再是那个莽撞的小姑娘了。
有这身衣服拘着,她不好再大嚷大叫,更不好旁若无人地流眼泪。反正她这才刚来墨尔本,红玫叶建在这又不会跑。情况和员工们的传言略有出入,她去和叶汝秋问个清楚,再来找她算账。
她没想到,自己还没去找叶汝秋,他先找上门来了。
人必然是胡秘书带过来的。胡秘书将不担责贯彻到底,说祝小姐可是打过电话也寄过信了,我也几次想提醒。可叶先生您一听是祝小姐的消息扭头就走,这可怪不到我身上。她昨天到的墨尔本,还是我开车把她接到酒店——您且放心,不是长安旅社,我这就带您过去。
她做错什么了?她不过是来看看她的爱人,而他找上门的样子就像在兴师问罪。两个人一年没见,她打开门,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质问:“你去找金小姐做什么?”
他在马来亚的时候从来没对她这样说过话,但这也是他和她交流时难得带上情绪的时刻。那些年他对她总是很温柔,但如今想来,那也分明是客套,冷淡和另一种方式的拒之门外。
而她那时比现在更天真,竟将那些当成了爱。她以为他会等她到十八岁,而他转头就去爱了别的人!
祝双双是爱叶汝秋,可她毕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锦衣玉食的长大,喂养出刁蛮脾性。她抱起手臂,看着门外那张因爱上一个女人而不再冷淡自持的脸,嘴角一挑,冷笑道:“怎么?怕我坏了你异国他乡,用我爸爸给你的钱砸出的姻缘?”
“祝双双,”他皱起眉,“我不是你祝家的仆从。你父亲给我分红,我也替他赚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祝双双愈发的牙尖嘴利,“你问我找她做什么?好,那我就告诉你,我去问她与你什么关系,人家却说,根本就不喜欢你。叶汝秋,你贴钱又贴人,倒是不问人家有没有将你放在眼里?”
叶汝秋的脸白了一瞬,灰暗的眼神里似有火星一闪而过。祝双双身体中涌起了报复的快感,抱紧手臂,继续挑着伤人的字眼:“叶汝秋,你好倒贴啊。公司员工传得风言风语,都知道那女人是看上了你的钱,把你当台阶踩。你倒好,要钱给钱,要商铺给商铺,你能落到什么好?对从小看到大的妹妹不理不睬,对个旅社的女招待一厢情愿……”
“对。”
她喋喋不休,说到“一厢情愿”四个字,叶汝秋却忽然擡起头。他嘴唇薄,说起伤人的话时脸色也阴沉,睫毛到瞳孔连成一片乌黑。
“对,是我一厢情愿,给她商铺是我一厢情愿,给她做台阶也是我一厢情愿。怎么了,祝双双,你不是最懂一厢情愿?”
祝双双,你不是最懂一厢情愿?
她本是气势汹汹,这句话一出口,头顶仿佛遭了记重锤,再说不出一个字眼。叶汝秋冷冰冰看着她,声音比眼神更冷。
“她不喜欢我又怎么了?金小姐这样的女人,想喜欢谁不喜欢谁,全凭她自愿,你就当我见她的第一眼便失了智,愿意为她鞍前马后。再有,祝双双,你听好——”
他盯着她,一字一顿:“我就算遇不上别人,也爱不上你这样骄横的大小姐!”
“叶汝秋!”她终于反应过来,失控一般喊叫,“你疯了!你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你是不是忘了你家破产是谁收留了你?你以为你现在这样体面的职位,是谁给你的?是我爸爸!都是我爸爸!你当时穷得学费都交不起了,只有我爸爸对你好!”
她爱的人不爱她,她以为她耍赖胡闹,他会像以前一样对她听之任之。可今天这些话偏偏是彻底触了对方逆鳞,那些他们两个一直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的地位差与曾被践踏的尊严终于放上了明面。
叶汝秋的脸和嘴唇愈发的白,他冷冷地笑,眼睛里彻底灰了。
“你爸爸对我好?是,他对我,未免太好。”
他话里有话,但并没有说得更清楚。祝双双被那双灰暗的眼睛看着,莫名就有了种理亏,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两个人沉默片刻,叶汝秋转过身,从楼梯走下去了。
而祝双双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也慢慢地扶着门蹲了下去。她来澳洲是背着父亲的,钱没带多少,以为她闹一闹,叶汝秋便会像小时候一样,把她带回自己住的地方,替她安顿好一切。可眼下,这显然不可能了。
她或许该回马来亚了,那有熟悉的橡胶园,有热到让人流汗的烈日,也有永远包容她的家人。可她又这样不甘心,她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什么偏偏要不到一个心仪的男人?
祝双双在酒店想了很久,最后给父亲发了一封电报。
祝先生近些年生意做得很大,此时正在北美倒时差。祝双双的电报不长,信息量倒是很大——
到处在打仗,她想去个没有战火的地方上大学。最近来澳大利亚找叶哥哥玩,觉得悉尼大学风景很好。反正回家也是家庭教师来补习,英文还说得不好,不如就让她留在悉尼,一边学英文一边申请大学。至于生活费用,还烦请父亲再汇些。
发完这封电报,祝双双便回悉尼了。祝家的女儿从不轻易认输,叶汝秋当下被金红玫迷了心智,等他想清楚,就会回悉尼找她了。至于这她还留在澳洲的消息么,自然就是让滴水不漏的胡秘书转达。
后来的许多年里,祝双双想起少年时代的一腔孤勇都觉得恍惚。她怎么就会那样热烈的爱一个男人呢?她怎么就会那样笃定,他是她命中注定的爱人呢?又或者,人十七八岁的时候是不懂爱的。但他们有未被磋磨的勇气,有不惧万难的坚定,有取之不竭的热情。他们很容易把那些东西当成爱,他们不是在爱别人,他们只是感动于飞蛾扑火一般的自己。
而叶汝秋在那年冬天的入狱,让这场飞蛾扑火的表演到达了高潮的顶峰。
筹集各方资金运营起的那家轮船公司,起初的势头是好的。轮船驶入悉尼港口的那一天,许多受困于战时物流的华商都前去观看,叶汝秋一表人才地站在台上发表讲话,被许多人夸赞“年轻有为”。
但这艘因战争建立的轮船公司,最终也被战争殃及。运行不过半年,政府征用了船只用于战场援助,巨幕落下,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而那些打了水漂的投资,最终都算在了叶汝秋头上。
当初洽谈时的允诺多么丰满,血本无归的结局就多么惨烈。谈判的细节已经无人知晓,但这场被时代巨浪掀翻的商业惨剧最终以叶汝秋入狱作为句点,他用肉身承担了那些回不来的金钱。
祝双双那么小,没有想到金钱既能构建出庞大的帝国,这帝国又能在一夜间倒塌。利益之下,人的血肉不堪一击,只能用身陷囹圄作为代价。她以为利益背后尚有人性,可当她恳请父亲把叶汝秋救出监狱时,商业世界的狰狞第一次向她摘掉面纱。
“做生意就是下注,”祝先生这样对他的女儿说,“赔掉的筹码弃了就好,再投入只会损失更多。”
公司筹办时,叶汝秋给她父亲赚来大笔收益,担保全用的自己名义。如今他人在监狱,父亲竟是这样的态度。祝双双忽然懂了很多事,懂了叶汝秋一直的隐忍,懂了他和她在一起时的沉默和永远压抑的神色,懂得了他无法操控自己的命运,唯一释放的出口是接近那个火焰一眼的女人。
他是那么聪明的人,想必很早就懂得了自己棋子的身份,却碍着恩情无法逃离她父亲执棋的手。
祝双双觉得害怕,一向慈祥的父亲怎么会有这副嘴脸?她不愿相信父亲是这样的人,她从撒娇到哀求,闹到最终,甚至以断绝关系相威胁。
而祝先生的做法是断了她的生活来源,让她尽快回到马来亚,留叶汝秋自己在监狱里听凭澳洲法律最后的发落。
父亲不管了,公司的员工全都遣散。她给胡秘书打了电话,一向做事妥帖的人被留在墨尔本做善后工作,语气比她还沉重:“祝小姐,您对钱没有概念。那是很大的一笔钱,非常大。祝先生不愿拿钱换人,我们谁都没有办法。”
她是金尊玉贵的小姐,是温室里长大的花,却在这一天被迫仰起头,承接天边裂开的闪电。没有人在意她的爱人,她在意。没有人救她的爱人,她想救。可没了家里的钱和人脉,她也不过是这荒凉大陆上一个无所依凭的年轻女孩,她该怎么办呢?
父亲一定也是拿捏准了她这一点,等着她想明白,再接她回马来亚。他或许也感受到女儿心底的烈性,她是女孩,可她也姓祝,她像她白手起家的父亲一样,体内驯养着野马。但这动物性体现在祝先生身上是商场上的心狠,到祝双双这里,却成为了爱情中的无畏。
祝先生没有再给她一分钱,她便典当了所有的首饰和衣服,然后买了一张去墨尔本的火车票。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再走投无路的绝境,那个叫金红玫的女人也会有办法。
真奇怪啊。
她只见过她一面,可她就开始信仰她了。
1942年的冬天,祝双双又来墨尔本了,只是心境已经截然不同。她做了所有低声下气的准备,只要金红玫愿意帮她救她的爱人。
她知道她不爱他,金红玫看上去也的确不会爱任何人。可叶汝秋毕竟帮过她那么多忙,红玫叶的招牌还架在那,这份交情总归是做不了假。
过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周遭的店铺全都关上门,只有红玫叶还亮着一盏孤灯。祝双双鼓足勇气推开了那扇门,看到了站在椅子上挂画的金红玫。
她的脚步声惊动了金红玫,她回头看了她一眼,倒是也没表现出惊讶。祝双双默默走到她的身后,和她一起端详起那副油画。
她是大家闺秀,当然从小受过艺术上的教育。这幅画相当值得琢磨,近看是金红玫的画像,远看倒更是一团火,一团金色的、有生命力的火。
金红玫的高跟鞋摆在一旁,人站上椅子,一点点摆正画幅的角度。挪到一半,她回头问祝双双,语气熟悉得就像她一直站在那。
“正么?”她问。
祝双双一愣,随即回答:“正的。”
她点了下头,扶去画框上的灰尘,将画彻底挂好。她抱着手又看了一会儿那画,继续问:“漂亮么?”
漂亮么?
两个问题一前一后砸过来,祝双双实在迷茫。她迟疑片刻,最后也只能由心地说:“漂亮的。”
金红玫肩膀一垂,似是松了口气。
“那就行,”她自顾自道,下了椅子,“一枚珠子换过来,不亏。”
说完了,金红玫从椅子上下来,穿好高跟鞋,走到桌子边沿把一串手链拿过来戴上。祝双双盯着那手链看了一会儿,发现上面只剩四颗珠子,很空荡。最后一枚上镶着朵竹叶,很显眼,剩下三玫上似乎刻着字。至于刻了什么,她看不清楚。
珠链戴回原位,莹莹的玉衬着白皙的皮肤和线条精致的手腕。祝双双看了那手链一会儿,知道其中一颗是拿给画家换画了。她想,她出手这么大方,那玉手链不便宜,她都能拆出一颗换一张画像,那她央求她救一救叶汝秋,她应当也会答应吧。
但当她鼓足勇气把她的恳求说出来时,金红玫看她的目光却很惊讶。
“祝小姐,”她坐回椅子,身子偏了个角度,给自己点起一枝烟,“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叶先生的事我听说了,唐人街投资了的华商都在骂。他欠的可是一大笔钱,我若是有这笔钱,也不必为了这个小小的服装店殚精竭虑了。”
“可是……可是……”祝双双一时无措,“可是现在,没有人管他了!”
“没有人管,就该我管吗?”金红玫继续问,“我俩的缘分也不过是这家服装店,我答应盈利后把分红按月还他。可祝小姐,你把做生意的本钱想得太少了。我这店面流水多,可是和投入比起来,还是亏损呢。”
她吐了口烟,继续说:“况且即便是分红,和他欠下的债比起来,也是九牛一毛。祝小姐,你这样着急,是觉得叶先生进了监狱,受苦可怜。可唐人街那些给他钱的商户损失惨重,也很可怜。叶先生要赚风险的钱,就要担这笔风险。”
金红玫说得每一个字都很有道理,说得祝双双哑口无言。她神色黯然,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眼前忽然一阵阵的发黑。她这才想起来,从叶汝秋出了事,她便没怎么吃过饭,也没怎么喝过水了。
真荒唐。
十八岁的祝双双走投无路,竟然晕倒在金红玫面前。
***
祝双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苦肉计使得好,总之,金红玫最后还是帮了她。她猜想她那天晕倒后一定说了什么话,让事不关己的金红玫想起了往事。可能性有很多,譬如她想起了自己十八岁的时候,也这样为了爱情飞蛾扑火过。
没有人帮十八岁的金红玫,但金红玫帮了十八岁的祝双双。又或者她对叶汝秋本就没有她口中那么无情,毕竟追求她的人那么多,但她只愿意接受叶汝秋的示好和帮助,他与别的男人本就有一些不同。
祝双双想,金红玫这个人,其实是很心软的,只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罢了。相比之下,出身富贵的祝双双甚至更心狠些,祝家人心狠的基因在日后她陪着叶汝秋东山再起时不断被验证。
而金红玫但凡有她一半心狠,也不会把那间本可以改变她命运的服装店卖掉,卖出一笔钱,来给叶汝秋打点关系,最终自己在唐人街的小公寓里终老。
她本来没有这个义务的,可祝双双的眼泪和哀求,到底还是让她心软了。
商铺的过户和售卖合同都是祝双双陪着金红玫去办的,她像个小秘书,给不懂英语和算数的金老板使唤。她以前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做这么多事,她以为学这些东西是为了上大学,为了嫁个好人家,这时才知道,她学这些东西,是为了有朝一日为自己所用。
她们在唐人街的公证处处理最后一笔手续时,金红玫吸了口烟斜她一眼,笑着说:“英文也会说,数学也懂,合同也会看。什么都会,什么都做不成。”
祝双双低着头,小声辩解:“那要有人带着我才能做呀。”
“你是宠物犬么?”金红玫说话很直接,直接到有些不中听,“要跟在人后面才能出家门,这么好的本领,想做什么自己去不就好了。”
祝双双被她揶揄得说不出话,又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
“不过你生就命好,的确不必自己奔波,”金红玫说,“不像我,投生在一个自顾不暇的家庭。好不容易有了个商铺,还为了救男人卖掉了。”
祝双双审阅合同上的条款,听见金红玫转过身靠上桌沿,抱着手叹了口气。
“我这辈子啊,”她悠悠感慨,“真是坏在救男人身上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祝双双开始断断续续地,听金红玫提到一些苑成竹的事。譬如坐火车前往悉尼的那天,她给她讲了那场拍卖。入住悉尼的旅社那天,她给她讲了那场枪战。替叶汝秋找律师打官司那天,她讲了那场码头前的分别。而拿钱去监狱打点关系那天,她告诉了祝双双,自己被捉进监狱,而苑成竹一去不归的结局。
祝双双气得“呸”了一声。
“大户人家的小姐,”金红玫说,“言行举止不要学我。”
“我没有学你,”祝双双说,“我今天穿成这个样子,本来就该粗鲁一点。”
她所说的“穿成这样”,指的是她们两个身上的男人衣服。卖店的钱已经花的七七八八,除了找律师替叶汝秋打官司减刑,剩下的都要去打点关系。按律师的说法,他能把叶汝秋的量刑减到两年,那剩下的,就是让他这两年在狱里过得舒服一点。而这“舒服”,也是要拿钱来换的。
两个女人去悉尼的监狱,不方便的地方终归太多了。于是金红玫又拿出一点钱,买了两身男人衣服,给自己和祝双双换上。胡秘书那时也来悉尼了,背着祝先生帮她们的忙,还在空闲的时候教会了金红玫开车。
于是那天,金红玫和祝双双穿上男装,开车去了悉尼远郊的监狱。
后来祝双双总能想起那一天的景象。金红玫带着男士的帽子,叼着烟斗,坐在驾驶座扶着方向盘。而她打扮成小跟班的模样,拿一柄黑伞,坐在她的身旁。她很喜欢开车,非常傲气的人,却向胡秘书表达过几次谢意。她说她从没体验过这种手握方向盘的感觉,好像她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祝双双记得那天她们开车穿过海港大桥,金红玫右手拿下烟斗,把手搁在了打开的车窗上。风把她的帽子吹下来,她藏在耳后的碎发被风吹开,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蔚蓝色的海面。海上的长风吹散了烟草的味道,日光耀目,车轮飞驰。穿过大桥的最后一秒,祝双双终于意识到,她和金红玫一样,可以去任何地方。
那天她们并没有见到叶汝秋,祝双双粗声粗气地学着男人说话的声音,和掌管监狱的人谈判,递上恰到好处的酬劳,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
这是金红玫陪祝双双做的最后一件事。
红玫叶是叶汝秋给她的,现在她也把红玫叶一分不差的还给叶汝秋。离开监狱的时候金红玫自嘲,唐人街的商户都传她傍上财神爷,她傍什么?她分明什么都没捞着。折腾了大半年,最后落得和刚来墨尔本时一样,身无长物,恐怕又得回她的长安旅社,做她的女招待。
“你呢,祝大小姐?”她转头揶揄祝双双,“回马来亚?”
“不回,”祝双双摇头摇得很坚定,“我养得活自己,我已经联系好一户人家去做家教了。”
金红玫闻言挑了下细眉,摘掉帽子,把为了藏进帽子盘成髻的头发散开,然后跳进了驾驶座。她并没有直接开回旅舍,而是转去了唐人街一家当铺。祝双双目光跟着她进去又出来,从头到脚地扫视,发现她手腕上的珠子又少了一颗。
“为什么?”她盯着她的手腕问。
“没钱了,”金红玫又点起一颗烟,发动了汽车,“当了一颗,买回程的火车票。”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的许多年,祝双双没有再见过金红玫,她甚至没有再去过墨尔本。
她们找的律师能力很强,真的打官司把刑期减到两年。胡秘书辞职了,在悉尼另谋高就,偶尔开车带祝双双去探监。叶汝秋的状态尚好,的确没受什么罪,只是每次看到祝双双探监时的眼神都更复杂,从亏欠,到后悔,到依恋。
她没有再用过家里一分钱,在咖啡厅当服务员,给有钱的华人家庭做家教,甚至给一家小公司兼职了会计。祝双双发现,人怎么样都能活下来,何况她会说英文,懂数学,这都是谋生的手艺,只是她以前没有意识到。
钱起初只够吃饭住宿,后来可以买衣服,再后来她的生活终于显出宽裕,于是她去了金红玫临走前去的那家当铺,把那颗她当掉的珠子买了回来。她终于看清了那颗珠子上面篆刻的字,金红玫原来当掉了“爱”字,恩爱两不疑的“爱”字。
揣着玉珠回家的那一天,她无法解释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只是想到,金红玫竟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东西。
她十八岁的时候不懂爱,把一腔孤勇当成爱。而当她明白什么是爱的时候,她所能做的,却是把这份惊世骇俗的爱藏起来。
祝双双按照世俗的教条度过了令人艳羡的一生,旁人夸她慧眼识英才,早早看出叶汝秋后半生的飞黄腾达。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女人的情感比大西洋的暗潮藏得更深,每一艘海面上平稳航行的船只,都该感恩她们未曾准许心底的巨浪将它们掀翻。
这是很难评说的一个故事,比豪门密辛更加的离经叛道。唯一可以确定的事,祝双双按照金红玫教给她的方式度过了这一生。
现在,老去的她要把这枚不属于自己的爱,物归原主了。
***
离开酒店的时候,气温突然变得很低。
木子君和宋维蒲从酒店大门走出去,招手拦了辆路过的的士。她沉默地坐到后排,一边不知如何向他开口,另一边,也的确是累了。
不过宋维蒲似乎也并没有问的打算,只是看着她左手放在膝上,拳头紧握,很轻地拍了下她的手臂。木子君这才反应过来,拳头翻了方向,五指慢慢打开,露出里面那颗刻着“爱”的玉珠。
或许是冷,也或许是攥拳的时候花了太大力气,她手指微微颤抖,宋维蒲把那颗珠子从她手心拿走,又示意她摘下手链,然后拆开结扣,把珠子串了回去。
玉珠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木子君涣散的思维也被这撞击声唤醒,反应过来似地擡头看他。
“不想说的话,不用一定和我复述。”他说,把手链递回来。
“是你外婆的事……”木子君迟疑道,“你不想知道吗?”
“如果我应该知道,那葬礼的时候祝双双就会来找我,这次也不会只叫你上去。”宋维蒲转回视线。车上了海港大桥,夜色已深,海面上一片漆黑。过桥便是灯火辉煌的歌剧院沿岸,木子君斟酌片刻,决定只截取那个片段。
“你外婆曾经开车带祝双双,穿过这条大桥。”
宋维蒲靠在椅背上,路边的灯光流水般向车身后淌去。他的眼睛和睫毛一向是比常人更深的黑,此刻瞳孔里竟清晰的倒映出那些闪逝的光点。
木子君忽然有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她觉得他们两个就坐在胡秘书借给金红玫的那辆吉普上。她载着祝双双和他们两个穿过恢弘的海港大桥,也穿过两个时代相隔的滚滚红尘。
她带他们来到1942年的悉尼,桥上每一盏沸腾的灯火,都曾见证她飞驰而过的灵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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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旅客朋友,我们刚刚驶离了【不知爱】,下一站,【双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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