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咖啡厅。
从悉尼回来也有一周了,木子君终于彻底消化了祝双双的事,也抽空看完了撒莎给她的小说样章。天气转暖,餐厅和咖啡厅都把桌椅摆到露天,古老而狭窄的巷子里全是享受周末春光的人。
每一面桌子都挨得很近,桌面上摆着质地浓稠到足够消磨整个下午的乳酪蛋糕。人可以清晰地听到邻桌正在分享的八卦,但木子君并没有这个风险,因为她坐在一群澳洲人中间,说的是中文。
撒莎捏一杯咖啡坐在木子君对面,听她复述这段往事的表情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听完的一瞬间,她长舒了口气,表示:“够戏剧化,能用。”
“是吧,”木子君一直没办法对宋维蒲开口,终于找到一个能倾诉的人,此刻也是如释重负,“我给你说这么多,你就当采风吧。”
撒莎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又划拉了两笔,最终把本子合上。回想片刻木子君所说的内容,她忍不住追问:“所以你们接下来是要去找那个画家吗?金红玫不是用一颗珠子和她换了一副画么。”
“对,”木子君擡头回忆,“我最后还多问了祝双双两句,可她也只是听金红玫那么说过一句。你说要是个知名的画家还好一些,这人连个名字都没留下,也不知道男女,我去哪儿找啊?这不和大海捞针一样吗……”
“那幅画在哪啊?”撒莎追问。
木子君愈发挫败:“……也不知道。”
“不用急不用急,”撒莎连忙安慰,“峰回路转,肯定有线索,你当时不也觉得叶汝秋很难找么?兜兜转转,说不定就在哪个拐角。”
木子君点点头,惆怅地挖了勺蛋糕。好在糖分果然让人分泌快乐的多巴胺,她很快从忧伤中回过神,继而和撒莎告别,回到了最近出没愈发频繁的唐人街书店。
前段时间她和宋维蒲都来得少,书店的流水愈发令人忧虑。虽说宋维蒲作为老板看得很淡,但木子君作为唯一员工还是颇为紧张,甚至学着陈笑问在Ins上给书店做了个账号,每天勤勤恳恳地更新新进书目,没事还发点配图的文本摘抄,搞得宋维蒲那天问她:“我是不是该给你涨点工资?”
木子君表示:“别涨了,再涨你每个月净利润都不够雇我了。”
员工倒逼老板敬业,这几天宋维蒲空闲时间多,也对书店上起心,把新进的两箱书都拍照放上网店,更新货品信息更到半夜。甚至前所未有的开始做商品促销,把积压货物成套低价售卖,难得使唤木子君给他P图做海报。
然而——建筑生审美水平高,对她的创作意见颇多,一会儿水平线歪了,一会儿素材比例失调,甚至对配色也有自己的看法。木子君用他书店自带的那台老破机器一改七八稿,改得机箱嗡鸣软件死机,半夜发朋友圈总结职场箴言——
打工就打工,不要Push老板。你Push老板,老板Push你,最终我Push我自己。
结果宋维蒲自己从不发状态,回复她倒是很积极。
River:我劝你谨言慎行。
隋庄:哇,我们River都会说成语了。
由嘉:明年就能写诗了。
木子君看着回复陷入沉默,退回聊天页面时,和宋维蒲的对话框又有了新的消息提醒。她看着那个红色的“1”深吸一口气,然后耐着性子打开对话框。
River:[标题用你手写体吧,用粗点的马克笔,拍照抠图替换宋体]
木子君:[宋维蒲!!!]
River:[然后就可以定稿了]
木子君咬牙切齿了半天,终于默念着“自作自受”四个字发了个[ok]过去。没想到宋维蒲的表演还没结束,火速回复了个[6啊]。
木子君:……………………谁来管管他不要再去乱学奇怪的中文啊!
总之,几张促销海报最近都做出来了,打印出的铜版纸贴到店门外,网店的门头和促销信息也更新换代。而木子君饱受乙方折磨,只担心宋维蒲又一时兴起抓她去干活,家里学校都躲着走,谁知道今天来书店坐班,一推门——
宋老板又坐在柜台前拿笔杆敲下巴了。
人都来了,躲也躲不过。木子君硬着头皮走过去,放下书包,人往他身旁一坐,转椅“嘎吱”一声。
“您有什么想法?”木子君斗胆开口。
宋维蒲对着窗外若有所思:“你看这个窗户……”
她的目光顺着他看过去。
相绝图书是在走廊尽头,从建筑体外面看,两墙的玻璃正好卡着这栋楼的二层拐角。木子君有时候走在外面的主干道上,都能看见玻璃里面顾客的人影。
“挂个招牌会不会好点?”宋维蒲问。
那肯定是会好一点啊,现在这个位置,不走进赌场又坐电梯上来,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家书店,无怪乎多年来只有老顾客,唯一的营销方式还是华人间口口相传。
但是前车之鉴在先,木子君很警惕,她觉得宋维蒲想让她设计招牌。谁知道对方看了一会儿玻璃窗,忽然拿过根笔,开始在草稿本上画建筑受力分析。
木子君:……
的确,两面墙都是玻璃,挂招牌是需要谨慎一点。
学以致用了小宋老师。
书店里没顾客,不过这也是书店的常态。木子君看宋维蒲没有给她安排工作的意思,翻出下节课的阅读材料开始看。读了没一会儿,宋维蒲那边又传来纸张展开的动静,紧接着,一张打印的A4纸被压到她的材料上。
“我学心理又不学设计……”木子君语气略显不耐烦,擡头看宋维蒲,他神色却略有意外:“你说什么?”
她一愣,目光随即转回那张纸,这才发现不是什么工作内容,是一封全英的招聘公告——学校图书馆助理馆员的兼职招聘,那个时薪30澳元的肥差。她和宋维蒲第一次在图书馆见面的时候就说过这事,她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他还记着。
“你不是说图书馆招聘的时候让我提醒你吗?”宋维蒲说,随即把头转回去,继续在草稿本上画图,“今年名额比较少,你看下报名材料,记得按时提交。”
公告前面都是套话,最后又几行被黑体加粗。木子君扫读了一下,发现岗位申请要求提交简历和动机信,第一轮材料筛选结束,还有一轮现场面试。
“这么繁琐吗?”木子君咋舌,“竞争会不会很激烈啊?还有这个简历和动机信,这都怎么写,我……我好像也没什么相关经历啊……”
宋维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在书店工作,”他说,“已经比大部分人有经历了。”
木子君恍然大悟,课程阅读也不看了,掏出电脑打开,从学校官网的就业模块找了份简历模板下载下来。但毕竟是第一次写简历,把最上栏的个人信息填好后,她对着中排往后的工作经验和社会活动又一次陷入僵局。
她脑子里过了一遍当年考雅思作文的几个高级句式,显然没有一个适用于简历这种规制式的文件。木子君左手撑着头,指尖在太阳穴附近抵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转头求助宋维蒲。
“宋维蒲,”她擡头喊道,“你写过简历吗?给我参考下。”
宋维蒲已经做完受力分析题了,正在电脑上查看店铺申请道路招牌的流程。他闻言“嗯”了一声,从另一个文件夹里找出份文档,直接发给了木子君。
发个简历而已,搞得这么行云流水。木子君一边腹诽一边双击打开文档,继而被页面上长长一列获奖项目描述和接近满分的GPA呛得说不出话。
耳边依稀响起高中时代老师对班里“一分钟掰成两瓣用”的督促,联想到宋维蒲这才大二上学期,她觉得他这一分钟起码掰成了,八瓣……
“宋维蒲,”她滑动着鼠标幽幽开口,“你除了写不好汉字,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吗?”
宋维蒲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看向她:“什么?”
“就……”她斟酌词语,“你有什么地方不行吗?说出来让我平衡一下。”
宋维蒲盯了她半晌,眼神似乎是想起了一些最近研读互联网用语时新学到的知识,好像是什么“男人不可以说不行”之类的。
“我哪都行。”他自信回答。
……求求你别学了。
***
那天木子君自己写完了简历又让宋维蒲给她改,最终顺利通过了第一轮遴选。周一中午又去图书馆匆匆面了个试,接下来就是等通知了。
慢是澳洲人的天性,不然考拉这种生物也不能在这片土地生活得这么自洽。木子君等待面试结果的同时,宋维蒲也在等待政府部门给他审批安装招牌的申请,两个人每每书店相逢,都是心事重重。
这天宋维蒲来的时候忽然神色很轻松,看向木子君的目光欲言又止,仿佛是忍着什么不告诉她。而她沉浸于面试结果未定的长吁短叹,和以往一样趴在桌子上思考人生,有感而发。
“其实……”她枕在胳膊上侧过头,看着宋维蒲悠悠说,“我图书馆的面试没过也没事,毕竟要是过了,来你店里工作的时间就少了。等假期搬到别的地方去,过来就更不方便了……”
宋维蒲听到来店里工作时间变少的时候尚还没有反应,“假期搬走”这句话一出来,立刻不由自主地转过了视线。
“你要搬去哪?”他问。
“我还在找呢,”木子君立刻坐直身子,把手机掏出来,又点开相册,翻出里面存下的几张出租公寓截图,“这个雅拉河旁边的还可以,我看风景特别好。Parkville这个区就在我们学校旁边,地理位置也比较方便……”
话音未落,手机就被宋维蒲拿走了。他垂眼扫了一遍几张截图,重新滑回第一张。
“怎么了?”木子君凑过去,“你觉得这个好?”
“采光不行。”宋维蒲面无表情道。
他继续往后划,第二张是个带阳台老式公寓,就在墨尔本博物馆对面,周遭大片花园围绕。花纹铁门,法式浪漫。
“这种老房子夏天全是蟑螂。”宋维蒲说。
木子君神色显出些微诧异:“这是六十年代的房子,你家那栋不是更早吗?也没蟑螂啊。”
宋维蒲:……
宋维蒲:“那是我家房子保养得好。”
“那这个呢?网红公寓,我看好多留学生都住这个。”
“性价比太低,这价格能租一套house。”
“这个雅拉河边的感觉……”
“潮,且没有直达学校的电车。”
相册翻到最后,木子君收起手机,心想宋维蒲这人果然完美主义,找房子也要求多。她双击鼠标唤醒电脑屏幕,也不当着他继续找房子了,打开学生账户的后台,刷新了一下邮箱。
期末临近,学校最近给发了不少假期实习的邮件。她拖着下巴看了看,发现一家base墨尔本市中心的私立心理诊所正在招实习生,自己各项要求都符合。正好最近做了新简历,她改了几处细节,点击了一键投递。
后面几封就都是些课业相关的,木子君蜻蜓点水地扫过去,拖到最上面,忽然发现了一封刚刚抵达的未读邮件,邮件地址后缀是学校的图书馆。
简直和当年收学校offer时那种复杂的心情异曲同工。木子君颤颤巍巍地点开邮件,正文第一行,一个硕大的“Congratulations”映入眼帘。
木子君屏息凝神,发现下面是一些入职的注意事项,而最后一段明显是非模板化的内容——今年图书馆决定取消新入职助理员的统一培训,通过为新助理员配备Tutor的方式帮助大家熟悉工作,以下为入选人员与Tutor的配备名单。
……
KiriMu-RiverSong.
……
木子君:……
其实她一直想搬走,就是觉得自己来到墨尔本以后就一直在麻烦宋维蒲。本来只是在找金红玫的事情上麻烦他,顶多耽误点时间。没想到现在住也是在他家,兼职的工资也是他发……
木子君不是一个喜欢占人便宜的人,她非常清楚宋维蒲收的房租远低于市场价,工资和工作时长也不成正比。她觉得他本来是可以把房子用更高的价格租出去,再用更低的价格聘用员工的。
但是吧,目前吧。
她看着自己英文名后面紧跟着的宋维蒲的名字。
木子君忽然意识到,命运可能已经计划好了,要通过金钱关系和雇佣关系这两种古老但稳定有力的模式,把他俩,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