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君犹记得刚开学那阵,她想见宋维蒲还得通过隋庄预约。现在倒好,回家住隔壁,去书店给他干活,现在来图书馆报道,还能看见工作人员制服的他坐在图书馆老师身后,专心致志地整理从自动还书机里取出来的书籍。
气温还没彻底升起来,他里面穿着自己的长袖白T,外面套着助理馆员统一的蓝黑色的宽松短袖,肩线抻得舒展又松弛,胸前平展地印着学校的白色LOGO和助理馆员的英文字样。
报道的新助理不止她一个,图书馆老师对他们发表欢迎感言后,两位同事就被自己的Tutor认领走了。宋维蒲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和老师点了下头,招手示意木子君过去。
人家都是认领走的,态度热情友善,他就让她过去找自己。木子君“嗤”了一声,抱着刚发下来的制服和工作手册走到他身边。
“怎么了?”
“态度冷淡,”木子君说,“有点不爽。”
宋维蒲默然看了她几秒,从身后的桌子上拿过自己还没开始喝的咖啡,递到她手里。
“怎么了?”木子君不解。
“他们Tutor都没给,”宋维蒲说,“好了吗?”
木子君:……
她不想承认,但她好了。
两个人昨天回家路上已经讲了一部分日常工作,今天只剩下一点工作手册上的内容要介绍。入职第一天还不用开始正式工作,宋维蒲也能借着带她熟悉工作环境的理由离岗。两个人出了图书馆,在门口不远处开阔的草坪席地而坐。
阳光很好,每一处树荫下都有人,坐下去的时候有明显的青草香气。木子君把员工手册摊开放在自己腿上,翻了几页,和宋维蒲昨天提的基本重合。
阳光照在白纸上,辨认印刷体的英文变成了一件让人视网膜刺痛的事。她闭了闭眼,阳光再次刺透眼皮,视线里一片火红。远处有人在玩飞盘,闭眼的瞬间,那些人的笑闹变得清晰,夹杂着墨尔本春日的风声。
春天的风与冬日不同,人听到的不再是风本身的声音,而是树叶的摩擦和草木慢慢抽芽。
再睁开眼的时候,宋维蒲靠在树干上,揪了根草咬着,右手撑在膝盖上回短信。
“谁找你啊?”木子君半眯着眼问。
“做招牌的店,”宋维蒲说,“问了几家,选个价格合适的。”
还挺会过。
他是靠树坐着,树根部分隆起,腿正好半伸开。木子君觉得他的姿势比自己舒服,爬起来凑过去,和他肩并肩坐到一起,抱住膝盖看他和商家的聊天记录。
继而忍不住笑出来。
“你要求好多,”她说,“要做中英对照的,中文还不能用默认字体。这都是澳洲的设计商,又不认识中文。”
回想了一下自己被他催着改海报的过往,木子君意识到宋维蒲还好从事了建筑行业。不然他去了甲方公司,这世上势必多出一个邪恶的灵魂。
宋维蒲的页面再次刷新,木子君探着头,看清了对方的建议——让宋维蒲自己提供“相绝华文图书”六个字的原创字体,再由设计师接手后续工作。
宋维蒲不回复了,应当是在想办法。而木子君细思片刻,信口开河道:“也可以吧,让你提供,那你就自己给他们写一个,正好你那汉字写得哈哈哈哈哈……”
……
宋维蒲擡头看了她一眼,木子君背后忽然一凉。
他眼睛看着木子君,手上没停,盲打了一个短单词,随即点灭了屏幕。木子君仰头望着他站直身子,又擡手把她也拉起。
她手都伸出来了,他倒好,直接揪后领口的衣服,像是在报复她嘲笑自己的狗爬字体。
“回家,”他说,“给我写字去。”
木子君:……
“第一天诶,”她弱小地挣扎,“不算旷工吗?”
“第一天的工作内容由Tutor安排,”宋维蒲拎着她往草坪外面走,“我安排你去给我写招牌。”
木子君:………………
***
唐人街上也有做华人生意的图文店铺,但款式都很老,字体横平竖直,做出来的招牌一股上世纪的陈旧气息,反倒是一些老店门口的对联符合宋维蒲对他招牌风格的想象。他带木子君路过一家古董店时特意让她观摩了一会儿,木子君辨认片刻,说:“这个字体不用毛笔写不出来呀。”
宋维蒲看了看。
“我觉得和你用钢笔写的没什么区别。”他说。
木子君:……您擡举我了。
不过宋维蒲也不是无缘无故就那啥眼里出王羲之,木子君小时候的确是和爷爷学过很久的书法。苑成竹少年时代纨绔归纨绔,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先生管教长大,毛笔字里自带世家风采。木子君练了五年,也只学了老人三分皮毛,但这也足够她从小到大在各项书法比赛里拿奖了。
又观摩了一会儿,木子君心事重重地转头看向宋维蒲——她总是拿捏不准宋维蒲对中华文化的理解程度,感觉这人的知识面是锯齿状的,就比如说——
“那你知道写毛笔字要用笔墨纸砚吗?”
宋维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说宣纸和砚台吗?”他说,示意她回家的方向,“楼下好像有盒松烟墨,你写字用得惯吗?”
木子君:“……走。”
古董店右手就是赌场的楼,拐过去便进了回家的小路。木子君跟在宋维蒲身后,都快走到了才反应过来:他家楼下?
他家楼下不是那个锁着门的灯具店吗?
她犹记第一次来他家时对那家店里的惊鸿一瞥,全是用防尘布蒙住的架子以及宋维蒲那句“我没时间打理”。后来住进他家,车库阁楼都去过,也没有涉足过这间商铺。
宋维蒲拉开车库大门,从墙上拿下一串钥匙,“哗啦哗啦”地走了出来。
“你好像个气质出众的收租的。”木子君语气真诚道。
“你安静点。”他也很客气地回应。
太久没开,他自己都有点记不清灯具店是哪把钥匙。接连试了四五把,终于听得锁眼里“咔哒”一声,玻璃门被一把拉开。
货架上东西已经不多了,想必是在金红玫走后便清仓,如今只剩些卖不出去的灯盏,被半透明的防尘布罩住。最里面的架子上放的不是灯,而是其他积存的货物,木子君很敏锐地看到了一卷宣纸和几盒墨。
“你店里存这个干什么?”她问。
“以前唐人街还是有老人需要的,”宋维蒲说,“她进了一批,不过那几个老人搬走后,就没有人买了。”
然后就这样被剩下了。
陈年旧货,如今倒是派上用场。或许是实在放了太久,被宋维蒲拿起的一瞬,灰尘四起,而木子君毫无义气地远远躲开。她一步一退,躲到货架身后。
“你去拿块布,”木子君对灰尘反应很大,“擦干净再带上楼。”
宋维蒲没有应声,但很快退出了一楼铺门,应当是去车库拿清理工具了。扬起的灰尘终于慢慢落回地面,木子君把手背到身后,百无聊赖地开始巡逻。
她目光扫过货架,很快被一盏积销的台灯吸引了眼球——别的台灯都卖出去了,它没有,显然是有原因的。灯上面一个鼎一般的玻璃灯罩,尺寸大得毫无必要,顶部两个洞,像是为了给灯泡出气,整个设计就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的目光从货架上移开,又转向墙面,眼神掠过一副被钉在墙面上的画框,又移了回来。
她第一次路过这家店的时候就从外面见过这张画框,玻璃板上积了厚厚一层灰,隔着窗户,什么都看不清。如今人进到店里,似乎能透过那灰尘隐约看到些什么了。
画幅的主色调明度很高,只是被灰尘覆盖着,画面里的东西像加了模糊滤镜。木子君忍不住走过去,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那张画,然后试探性地吹了口气。
她吹起了最表面的那层薄灰。
尘埃的颗粒陡然浮起,在空中腾出的形状肉眼可见。木子君连忙往后退了几步,眼睛半眯,担心被尘埃迷住双眼。
她现在能辨认出来,这画面的主色调是红色了。
但几乎是辨认出色调的一瞬间,她也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她觉得房间里似乎发出了“咔哒、咔哒”的声音,而那张画也开始微微的震动。
而方才那片尘埃扩散开,没有进入她的眼睛,但显然有几粒进入了她的鼻腔。木子君眼底一酸,很想打喷嚏的同时,那幅画的震动也愈发明显起来。
……什么啊!
她拼了命把喷嚏忍了回去,脚步急速后退。而那幅画也以顶部为轴,转瞬间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推了起来。木子君眼睁睁看着一团黑色从后面“扑通”一声掉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屁股在地上坐定,一脸错愕地和她对视。
人和老鼠都沉默了。
木子君大脑当机了一会儿,老鼠当机的时间则比她更长。身后传来脚步声,宋维蒲姗姗来迟,看见这人鼠对峙的一幕,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宋维蒲,”木子君咬着后槽牙说话,像是怕打草惊鼠,“处理一下啊。”
木子君曾无数次体验宋维蒲脑子的转速,但没有一次比今天更强烈。因为他只愣了三秒,就从货架上把木子君刚才戏谑为鼎的玻璃灯罩取下来,然后罩到了已经无法动弹的老鼠身上。
……还真是每一种无可名状的设计都有他的去向。
老鼠终于反应了过来,开始徒劳地撞击玻璃壁,但沉重的玻璃灯罩纹丝不动。木子君松了口气,指了下墙面,和宋维蒲解释:“后面跑出来的。”
宋维蒲点了下头,擡起胳膊,把挂在墙上的那幅画摘了下来。
后面赫然一个老鼠洞。
画框被倒扣在桌面上,背后有一圈颜色明显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这老鼠洞显然已经存在过一段时间了。两个人又检查了一遍屋子,这才意识到房间里的一些家具的确有被啃咬的痕迹。
“我明天找灭鼠公司的人来。”宋维蒲说。
木子君点点头,接过了他刚才擦干净的装着松烟墨的包装盒、砚台和两根新毛笔。宣纸有一整卷,她多抽了几张,准备落笔之前先做做练习。把东西都放回书包后,她的视线忽然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副画框上。
“你还把它挂回去吗?”木子君问。
刚才宋维蒲已经把画正过来了。他擦了很多东西,但也并没有擦那张画的玻璃板,因此上面仍然是灰蒙蒙的。
“不用了,”他说,“先回楼上吧,明天写也行。”
本来只是想拿个笔墨纸砚,谁想到出了这种事情。宋维蒲和木子君出了商铺,她看着他重新锁上门,目光再次落向那副仍然蒙尘的画幅。
“宋维蒲,”两次都没有看清,让她忍不住开口问,“你还记得那幅画里是什么吗?”
“画?”宋维蒲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了刚才那副被自己拿掉的画框。他回忆了片刻,回答她,“那不是画,那是一张摄影照,放大过的。”
“咔哒”一声,门栓上锁。宋维蒲把商铺的钥匙拆下来别进常用的钥匙链,然后拎着那串钥匙带木子君上楼。
“你想看一下吗?我记得还挺好看的,”他侧身和她说话,用肩膀顶开了门,“画框太脏了,你要是想看我帮你找原片。”
“好啊。”木子君说。
两个人前后回了房间,宋维蒲便去阁楼里拿相册了。木子君则把笔墨纸砚都从书包里拿出来,在茶几上摆开造型,预备给相绝书店题字。
没想到这童子功时隔多年还能派上用场,不过开写之前得先把新毛笔开锋。木子君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碗,把喂复鼠的盘子拿了过来,倒了点温水,将笔头整个浸泡到水里。
同为鼠辈,楼下那个还被鼎罩着,你每天好吃好喝,只是食盘被用来泡泡毛笔,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太久没写了,别说毛笔字,连硬笔都有些生疏。木子君裁出两张宣纸,浅浅对折了几下,靠折痕框定了字体大小和间距。
虽然说以宋维蒲的书法水平也分不出什么高低,但毕竟是难得的“她行他不行”的时刻,木子君背上了一个不太沉重的包袱。
毛笔被泡开封,笔头胶质也被漂净。停笔好些年,第一次动笔竟然是在异国他乡,木子君自己都觉得手腕僵硬。她甚至不敢研墨,只是沾了些清水,在宣纸上试探着写下一个“恩”字。
她为什么会写这个字?
木子君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有的东西日思夜想,竟然已经成为人的潜意识。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红玫瑰和恩爱二字已经回来,接下来要找的,就是“两不疑”了。
金红玫会把哪颗珠子给那个画家呢?那副换来的画又在哪里呢?木子君不知道,其实她从来到墨尔本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她像是在按照一条已经被命运既定的轨迹往前走,而那条轨迹,和半个世纪前金红玫所走的那一条,路线重合。
清水的痕迹消失得很快,“爱”字也转瞬消逝无形。木子君用左手把宣纸抚平,在下一个折出的格子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字。
“木子君。”这个字写完的一瞬间,眼前传来喊她的声音。
她擡起头,宋维蒲拍了下胳膊,把阁楼上带下来的灰尘拍掉,继而把相册递给她。
“你想看的照片。”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