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你那天。”
“就跑了?”
“嗯。”
行李摆了一地,由嘉和木子君席地而坐,前者看了后者一脸诚恳的脸半晌,最终的选择是起身继续收拾东西。
除夕在即,木子君的妈妈明天就到,由嘉一周的生活用品也被搬进宋维蒲家里,而宋维蒲则去Steve家收拾东西。好在他的房间还算干净整齐,床单被罩换掉,唯一会露馅的就只剩衣柜里的男生衣服。
谁也不会闲得没事干来开孩子舍友的衣柜。
“以前还没听你提过家里的事,光听你说你爷爷了,”由嘉随口问道,“你妈管你很严吗?和男生合租算是出格?”
“还好吧,不过如果知道了可能要解释很多,包括之前那个房东的事,”木子君说,“我不想和她解释太多。”
由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会不想和她解释啊?”
木子君想了想,回答她:“习惯了,我不好的事都不太和她说。”
“啊?”由嘉一愣,“那她来陪你过年是……”
“应该是因为家里人,”木子君站起身,“她应该和我一样,受够了逢年过节去受我爸那边亲戚的气了。对,要是这么说……”
她露出一种想通了的表情:“金红玫没嫁给我爷爷也挺好的,他们苑家人现在分了家都这么多事,当年阻止我爷爷回上海接她的时候,得多难缠。”
就宋维蒲嘴里那个人的脾气,怎么可能受得了这些委屈,一辈子自由自在,天高地阔,可比嫁给高门大户受尽冷眼好了太多。本来只是个俗套的救风尘,命运齿轮错转一位,反倒转出一片崭新天地。
不过由嘉显然对这个词理解无能。
“分家?”
“很早就分了,打仗的时候就分了,”木子君说,“我爷爷父母去世以后四个孩子就分开做生意,一代不如一代。不过他们家族观念很强,只有我们家……是外人。”
“就算是收养的,你爷爷不是也就你爸一个儿子,在从怎么就算外人?”
“他们觉得不姓苑就是外人。”
由嘉摸了摸她的头:“那你家是不是和他们矛盾挺大的。”
她眼神恍惚一瞬,随即摇摇头:“记不太清了。”
由嘉行李终于收拾完,还想追问,可是她下午还在珍珠店有工作,把制服揣进提包里便离开了。木子君的实习诊所倒是一周四天,她今天不用上课也不用上班,在家里乐得清闲。
闲了没一会儿,宋维蒲的电话又过来了。
木子君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备注跳动着五个大字——
“别主动找他”。
她那天跑了以后辗转反侧一晚上,第二天忐忑出门,宋维蒲竟然没事人似的坐在那吃早饭,就像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联想此人先前一系列行为,木子君顿悟——
宋维蒲此人第一擅长趁火打劫,第二擅长反客为主,妈的一个国外长大的华裔,三十六计给他玩明白了。
按兵不动是她最后的倔强。
她任那备注跳动了一会儿,磨磨蹭蹭接了电话。不等她说话,宋维蒲开门见山地问:“还在家吗?”
木子君:“在。”
宋维蒲:“哦。”
两人沉默。
木子君:……
宋维蒲那边传来短暂的说话声,他像是买了杯咖啡,继续把注意力转回对话。
“帮我送点东西来学校行吗?”
木子君没来由的气结:“你自己不会回来啊?”
“我图书馆有点事,”他说,“一会又要上课,来不及回去了。”
理由还挺充分。
木子君一边气结一边帮他翻书桌,找出了一叠他要的建筑草稿,继而匆匆挂了电话,揣着稿纸往学校的方向赶去。
到的时候隋庄也在,木子君大概听由嘉说过,隋庄担心宋维蒲提前毕业他无腿可抱,课表全程复制宋维蒲,为了和他一起上暑期课程甚至放弃了回家过年,一片忠心日月可鉴。三个人在图书馆前的露天咖啡厅碰头,木子君看见他那个没事人的样子就来气。
稿纸交接,宋维蒲拿过去核对,翻了几页后又想起来似地擡头:“由嘉那边有消息了吗?”
“没,”木子君目光不看他,“那个设计师一个季度来一次,下个月才能问。”
他点点头,翻稿纸的时候一脸公事公办。隋庄抱着胳膊坐在一边看他俩,越看气氛越不对劲。
没有人开口,他轻咳两声,打破了沉默:“Kiri,你妈明天几点到啊?”
宋维蒲搬去Steve家,由嘉搬进唐人街,木子君她妈这一趟来得也算动了些干戈。木子君把目光转向隋庄,硬邦邦地说:“凌晨,我来的那趟航班。”
隋庄:“那么早啊?你定接机了吗?”
木子君:“打Uber也可以吧。”
隋庄:“那么早,有Uber吗?”
她摸了下鼻子,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好在最近加了不少华人群,里面搬家接机的广告每天刷屏,临时找个人也不算难。刚摸出手机准备询问,宋维蒲稿纸翻到最后一页,擡头问她:“你不能找我吗?”
木子君:…………
你生日以后回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找你?
“你也没找我啊。”她终于把视线正回来。
“停停停,”隋庄在虚空中一抓,“接个机,怎么还较上劲了。Kiri,你把航班信息发他一下,明天让他去呗,反正他这两天老是心绪不宁的。”
宋维蒲:……
木子君一愣:“他为什么心绪不宁?”
隋庄:“暧昧让人受尽委屈。”
宋维蒲:………………
木子君满脑袋问号的把航班信息发到了宋维蒲手机上,继而抱起书包离开了,留下两个男生坐在咖啡厅外面面相觑。
咖啡还剩最后一口,隋庄尴尬喝完,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说了什么:“不好意思,我刚才就是,这句歌词突然浮上心头……那我也、我也没说错什么吧,当时她把你推开就走了搁我我反正委屈……”
宋维蒲:“我不委屈,你这次作业找别人吧。”
隋庄:“哥!!!”
宋维蒲起身就走,隋庄从图书馆追到教学楼,终于找到了留住他脚步的重点。
“River……不是,不是!你听我说一下!你现在很需要我!你是不是还没意识到你要面对什么!”
上课还剩十分钟,隋庄死死拖住他胳膊,指天誓日道:“三句话!给我三句话的机会!”
不等宋维蒲反应,他单方面就决定给自己这个机会。
“首先!你要意识到!你明天去接Kiri她妈的性质,在我们中国,等同于见丈母娘!!!”
宋维蒲:……
他神色迟疑了一瞬,但不是因为隋庄的话,而是因为这句话里有一个对他而言很陌生的汉语名词。
“你不懂了是吧?那这句话不算在三句之内啊。中文里丈母娘的意思,就是女朋友他妈!”
隋庄倒卖球鞋的时候已经领悟到,交易的核心就在于用一句话抓住对方的需求。果然,当他点透接机的本质后,宋维蒲没有继续转身离开的动作。
他适时伸出手指,装腔作势地冲天点了点。
“在我们的文化里,丈母娘的意见,会对一段感情关系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你要是给丈母娘留下的坏的第一印象,以后要走的弯路大概有这——么多!”
“见丈母娘这门学问博大精深,有许多注意事项。而我愿意——”
隋庄一脸慷慨就义的表情。
“——把我姐夫当年上门的细节共享给你!让你像我姐夫一样,顺利嫁进我家——你懂我的意思吧!”
……
次日凌晨。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只是上次是被接机的人,这次却成了……
木子君看了一眼驾驶坐上闭目养神的宋维蒲,转回视线,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再次核对了一遍她妈妈的航班信息。
落地时间是六点,和她上次一样。只不过她抵达的冬天昼短夜长,夏天的墨尔本则早早亮出天光。
驾驶座中间放了提神的咖啡,她刚才喝了一半。宋维蒲闭目养神结束,起身瞥了一眼,问她:“我能喝吗?”
莫名其妙的问题。
她点点头,看他把咖啡拿过去,趁着没凉透几口喝完,转了转杯壁,又把空了的杯子放回杯架。
“阿姨来多久?”他问。
“过完初五吧,也不能把我爸扔太久。”木子君回答。
他点点头,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木子君听了一会儿,发现这节奏和负鼠每次来叩他家窗户时候的节奏还很一致。
“我走的时候留了香蕉,”他说,“你记得喂它。”
“嗯。”
车里又安静下来。
木子君忽然意识到,生日结束以后,她实习他上课,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单独相处过。她再次意识到,或许接下来这段时间,他们两个分开住,其实是没有什么相处的机会的。
他是她来到墨尔本以后第一个见的人,也是来墨尔本以后和她相处时间最久的人。
她在墨尔本而他不在身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她竟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她生活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咖啡刚喝下去没什么效果,他半醒不醒地补觉。木子君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你最近睡不好吗?”
宋维蒲捏了下眉心,“嗯”了一声。
“隋庄说你心绪不宁,”木子君看着他侧脸,“什么啊?”
宋维蒲:……
“他说梦话。”
木子君的手机响了几声,她点开,意识到他妈妈已经拿了行李在往外走了。她示意宋维蒲开车,皮卡慢慢驶出停车场,朝着机场出口的方向驶去。
路边已经站了不少落地旅客,都在翘首以盼自己的接机车。木子君降下车窗,很快看到了自己当初被宋维蒲接走站的那块牌子。
“我怎么叫你妈妈?”
“就阿姨吧,”木子君回头,“你还想叫什么?”
宋维蒲:……
“因为我们一般直接叫名字。”
问得像是他有什么别样居心一样。
“宁婉,”她说,“那你要在我叫她妈的时候叫她宁婉吗?还是宁阿姨?”
宋维蒲表情一滞,隋庄的话猛然袭上心头——
“首先是这个称呼,咱们就不能带姓!叫阿姨,声音一定要甜!千万别叫X阿姨,一下就把距离拉远了!”
“其次就是动作,一定要快!眼里有活,带着行李啥的,上去赶紧接,一边接一边叫,显得自己又懂礼貌又勤劳肯干!”
“最后,还要有眼色,善于分析阿姨的言外之意并给予回应!这个……我没法给你举例子,主要靠悟性,你到时候把注意力调动起来!”
“……宋维蒲???”
他在女生提高的声调里一脚踩下刹车。
木子君坐在副驾驶,和他面面相觑。
“怎么了?”他刚从隋庄的长篇大论里回过神来,看着对方凝重的表情,心升不好的预感。
“我让你停车你为什么不理我?”木子君边说边打开了车门,下车前留下最后一句话,“我妈都追了200米车了。”
宋维蒲:………………
他是不是已经。
结束了。
天光已亮,宋维蒲看身后没车,硬着头皮在单行线上倒了100米,冒着违章被抓的风险减短了木子君母女追车的距离,和他尴尬的程度。
宁婉行李有点多,两个箱子一个包,使得追车的狼狈程度加倍。他下车从木子君手里接过行李试图补救,把两个箱子放进车后面后,一转身,看到个知性温柔的短发中年女性打量着自己。
人的基因很神奇,他能从宁婉的眉眼里看到一些木子君的痕迹,他猜想木子君也遗传了她父亲的一部分容貌,两方的基因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让她与一个相隔千里的女人产生奇妙的渊源。
木子君咳了一声,替宋维蒲缓解尴尬道:“妈,这就是我那个话剧社认识也做接机的同学。”
宋维蒲回过神,想起隋庄的话,也立刻硬着头皮喊:“阿姨。”
“哦……”宁婉气还没喘匀,再次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擡步往车后座走。
“行,”她说,“小伙子挺有想法,知道阿姨坐了一晚上飞机,一落地就让我活动腿脚。”
宋维蒲:…………
木子君一时无言,站到他身侧,看着宁婉开门上车,沉重开口:“我妈这人挺体面的,再不满也就是阴阳一下。”
宋维蒲看向她。
“她那个眼神应该是,觉得你帅是挺帅,但不好使。”木子君说。
宋维蒲:……奇耻大辱!!!
……
木子君来墨尔本以后坐宋维蒲车的次数多得数不清,这还是第一次没坐在副驾驶,而是陪着宁婉坐到了后排。宋维蒲面色凝重地坐在驾驶坐上,一边开车一边听她们母女两个聊这次来墨尔本的计划。
“……主要是我这三天连着实习,”木子君说,“你要是想去大洋路玩,你等我周六不上班我带你去。”
“没事啊,”宁婉的声音,“我英语是好多年没说了,那也没退化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而且我看网上挺多华人旅游团的……”
“我怕他们把你拉去购物,”木子君立刻否认,“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到时候又买一堆没用的东西。”
“那去那个……叫什么……菲利普岛看企鹅呢?那个地方没有购物吧?”
“哪都有购物。”
“咳。”
木子君:……
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宋维蒲在咳嗽。
宁婉已经对宋维蒲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此刻目光跟着女儿转过去,发出了长辈关切的声音:“身体不好啊?”
木子君都替宋维蒲感到悲伤。
宋维蒲明显也被这句话问出一丝创伤感,安静了片刻才回答:“不是的,阿姨,你要出去玩的话……”
木子君:?
宋维蒲:“可以找我。”
木子君:???
一句话,情况略有扭转,宁婉的注意力也被转移。她朝前倾了一点身子,从后座往宋维蒲的方向看。
“小伙子业务还挺多呢,”宁婉右手扶住副驾驶的车座,“除了接机,也做导游?你们澳洲留学生,勤工俭学的现象这么普遍啊?”
“妈……”木子君有点承受不来,“他不是留学生,他是这边的……华裔……”
“是吗?”宁婉更惊讶了,“所以这边小孩成年了家里就不给钱了是真的是吗?我还以为营销号瞎写的呢。”
木子君心里一沉,知道宁婉这话是无心,但放在宋维蒲情况上难免戳人痛处。刚想转移话题,谁知宋维蒲在红灯前刹了车,语调平缓道:“是这样的,阿姨,我从小就没有父母。”
木子君:…………………………………………
宁婉有些惊讶地捂住嘴。
“所以每到一些,传统节日,”宋维蒲轻叹一声,“就多找一些工作,避免看到别人家团圆的样子。”
宁婉表情略有动容,木子君目光从这一侧平移到那一侧,心中不禁发出一声微弱的:……哥?
红灯转了绿,他车辆慢慢起步。道路开始进入城区,道路对面开始有了来车。宋维蒲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手摸到放在车中的咖啡,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
木子君:那不是已经喝空了吗???
这是你表演的一部分吗???
“您想去大洋路和淘金镇,是吗?”他继续独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写好的台词,“没问题的,这几天木子君实习,我带您去就行。您也不用给我钱,我就是这阖家欢乐的日子,找点事做……”
木子君对她妈的评价一点没错。
别人说什么,她信什么。
她侧目,看见宁婉手扶着胸口,脸上的表情忧伤又心疼,全是中年女性母爱的光辉。她扶着副驾驶座椅又看了一会儿宋维蒲的侧脸,眼神肉眼可见的,变得顺眼起来。
“子君啊,”她眼睛看着宋维蒲,手扶上木子君的胳膊,“你这个同学,我看也挺好的。咱们过几天除夕,我给你在家里做年夜饭,你把他叫到你租的房子里,让他和咱们一起过,你说合不合适?”
合不合适。
把他叫到他自己的房子里做客。
那可真是,太合适了。
木子君一时说不出话,手被她妈按着,眼神落在驾驶座的椅背上,也看不清坐在座位上的那个人现在是什么表情。
学什么建筑……
白瞎您影帝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