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维蒲搬回来得悄无声息,早出晚归,人回来了和没回来也没什么差别。木子君在诊所的实习逐渐步入正轨,被苏素带去参加内部交流课程,内容显然比学校里实用得多。
他们这间心理诊所规模虽然小,但三个合伙人都是专业出身,给员工的培训内容专业且多种多样,有的甚至不局限于心理专业——譬如手语课,用来专门帮助听障的咨询者。
课程一周三次,每组都被分配到固定的名额,但成年人学手语的热情都不高,最后被派过去的就成了实习生木子君。教她的是个护理机构的志愿者,提到手语不止可以用来和聋哑人沟通,自闭症和学习障碍的人都有需求,这几年手语教学的社会需求也在增大。
只不过……
增大归增大,木子君和其他几个学员仍然学得艰难坎坷,到最后老师试图调动大家激情,号召大家开始畅享遇见一个美丽的姑娘,用手语和她搭讪——“Youarebeautiful.”
这什么奇怪的搭讪方式,木子君一边学一边想,继而学着老师的样子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嘴唇上画了一个“U”形,然后将手向外推出。
日子平静,伴随着每个周末靶场酣畅淋漓的枪声,木子君在墨尔本的第一个暑假就这样到了尾声。
她自己对开学和放假其实没什么实感,崩溃的人是由嘉。短短一个假期,她已经把下个学期的生活费都赚到了,木子君强烈怀疑再干几个月,她就足以升任店里销售主管的位置了。
“我要申请退学我爸妈肯定会杀了我。”她倒是没有被钱冲昏了头脑。
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正在距离珍珠首饰店不远的咖啡厅吃午饭,难得周末,木子君得以解放,由嘉晚点还去店里继续下午的工作。
“那你开学要辞职吗?”木子君问。
“看这个学期的课量吧,”由嘉大口咽下汉堡,“你呢?诊所实习还继续吗?”
“有一点想……”木子君托着下巴陷入沉思,“大老板和苏素姐都挺好的,我这个才大一的履历去别处也找不到更好的实习机会了……”
“真羡慕你和River对专业这么热爱,”由嘉被噎得翻白眼,赶忙喝可乐顺通,“我真的不喜欢学建筑,一点兴趣都没有,竞赛得奖都没有我卖珍珠的成就感高。”
她说的竞赛得奖就是她和宋维蒲去年参加的那场,按理说应该两个人一起去悉尼的,结果由嘉听说每队去一个也行后立刻推掉名额让宋维蒲独自面对行业大拿,主打一个别耽误她在珍珠店卖货。
“你吃完了吗?”她满脑袋专业怨气地吃完最后一口午饭,“走吧,我们设计师应该到了。”
她那颗珍珠放在由嘉那这么久,终于等来了一个权威认定。木子君其实也不知道追问这颗珍珠的细节有什么用,但这似乎也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从墨尔本到悉尼,又到爱丽丝泉……金红玫接下来的人生,会和这颗珍珠有关吗?
还有宋维蒲……
她想起宋维蒲就生气。
那天在海边信誓旦旦地说着“和你做这件事是我这些年状态最好的时候”,找红玫叶的时候也知道帮她问问别人,现在是怎么回事?
大海航行靠舵手,你倒是上来鼓鼓帆,不能全靠船长掌舵啊!
木子君就这么气鼓鼓地跟着由嘉进了珠宝店。
由嘉之前和她提过这位珠宝品牌设计师,据说很年轻,今年刚满20岁,这家品牌的第一个拿奖设计就出自他手下。对方长居西澳,之前只来过墨尔本这边的门店一次,看模样也是混血,人很和善,唯一的问题是……天生的听障。
不是听不清楚,是彻底听不见,所以也不说话。他来店里的话,身边会带一名翻译,负责帮他和店长沟通,了解每款设计的市场表现和评价。他也会带手语翻译找店员了解情况,上次直接找上业绩最好的由嘉,告诉她顾客有什么想法下次可以直接转达给他。
由嘉在卖珍珠这件事上也的确倾注心血,认认真真把客人想法记成备忘录,提前和店长说要给Ryan——就是这次的设计师——看一看,顺便帮木子君问问那颗珍珠的来源。
两个人回店的时候Ryan已经在了,远处有个玻璃门窗的小房间,木子君远远看见一道穿着白衬衫的背影,一只手撑住太阳穴,面前摆了几款珠宝,头微微侧向一个朝他比划手语的人。
他点头的样子也是慢慢的,很肯定的,店长和翻译脸上都是轻松的笑。木子君看背影也能看出来,这人气质很柔和,没有攻击性。
由嘉之前和店长提过Ryan对她的请求,现下便先安排木子君在一张没有靠背的沙发凳上坐下,拿着汇报材料去玻璃屋外面等。午饭的时间还没过,店里客人很少,木子君把目光收回来又朝别处探看,很快找到了宋维蒲之前送她的那套首饰。
她不由自主地起身走了过去。
很奇妙,首饰放在店里,放在昂贵的首饰架上,灯光也角度考究地打着,反倒没有那晚在海边月色下漂亮。或许钻石是需要被供起来的,钻石本就是被切割出的宝石。但珍珠不行,珍珠是海水和潮汐孕育出的灵秀,人类的供养反倒会让它失去光彩。
她站到那对珍珠耳饰旁边仔细地打量,试图研究出它和宋维蒲送自己的那套到底有什么不同。注意力一集中,对周遭的事物反应也迟钝,只听见几声惊讶的抽气声,再擡起头时,她被一团铺天盖地的灰黑撞倒。
这团灰黑色是迎面扑来的,还带着热气;撞倒她不说,还有喘息。木子君不擅长在公开场合尖叫,嗓子憋炸了也没喊出声,一阵天旋地转后终于回过神,发现趴在自己身上的是只脸很长的……狼犬。
她在国内家里养狗,对狗的品种略有了解,面前这条明显是条纯种捷克狼犬。虽说是狼的近亲,但已经被驯化的与狗无异,只是爱扑人,不过面前这条似乎对她有一种异常的偏爱。
木子君摔得腰疼,艰难地想坐直身子,又被对方用爪子按着肩膀压倒。她躺在地上一阵绝望,好在下一秒,店里就传来英文的呵斥声。
‘Steve!eBack!’
木子君:……
这个名字使用率这么高吗????
喊狗的是手语翻译,但狼犬从木子君身上爬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最后跑回的是Ryan身边。穿着衬衣的年轻男人快步走到她身边,低下身子,想说话又说不出,只能速度飞快地向身旁的翻译打手语。
快归快,这几句话不复杂,木子君很快调动手语老师教给自己的内容,在翻译开口前就和他比划了“没关系”。
她会手语显然在Ryan意料之外,但她比划完了,对方明显陷入了手足无措,单手拽着狗脖子后面的项圈和她对视。木子君被扑倒了还没来得及往起爬,坐在地上思考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了——
她比划的是前两天手语老师一直给他们洗脑的“Youarebeautiful”…………
这误会大了!
她急忙摆了下手,重新比出了正确的“没关系”的手语,然后扶住一旁的沙发扶手慢慢撑起身体。Ryan也回过神了,立刻扶住她另一只胳膊,人微微向过靠,气息清爽。
由嘉先前说他是混血,但他和陈笑问混得偏西方的长相还不大一样,他是典型偏亚裔的混血,眼睛头发都是黑的,皮相乍看和亚洲人无异,只有脸部骨骼的走势能看出些微端倪。把木子君扶起来后,他回身拽住狼犬脖颈上的项圈——没想到这只狗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木子君,一脸忠诚的样子简直像是受到了祖上血统的召唤。
“我天!Kiri你没事吧!”
由嘉这才跟着店长跑了过来——方才汇报到一半,他们四个听见店里一片惊呼,回头就是木子君被Ryan拴在门店库房里面的猎犬扑倒,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解开的绳索。
“还好还好,”木子君艰难起身,“你们店里怎么还养狗……”
“Ryan的狗,”由嘉惊魂未定,“怎么把你扑倒了……这只狗情绪很稳定的。”
木子君又和狗版Steve对视一眼,这只狼犬看她的眼神全是忠诚的狂热——她再给由嘉一次说话的机会,这狗情绪哪稳定了?
这狗主人的情绪比较稳定还差不多。
他又和木子君确认了一遍她身体无碍,随即单膝蹲下,视线和狼犬齐平,而后扶住它脖子两侧,似乎是在进行一种人与动物之间无声的交流。被他凝视片刻后,Steve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行为有问题,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摇晃着身体低下了头。
他这才转过身来,再次对木子君比了手语:[对不起,是我没有看管好]。
她在诊所的手语课刚学到level2,勉强辨认出意思,也草草比回去:[没关系,我没有受伤]。
他方才并没有开口,但狼犬却一副被狠狠训斥过的样子,身子紧贴住Ryan的腿,仍然想靠近木子君,但只敢用余光瞄她。
他显然能感觉出Steve的躁动,再度向木子君道歉,随即便拉着狗和翻译与店长去了门外。由嘉看着他们三人出门,走到木子君身边,把那颗刚刚经过权威鉴定的珍珠还回她手心。
“他上次也带狗来了,”由嘉说,“我听同事说这只狗是他养大的,去哪都得带着。不过上次很安静,这次不知道怎么就……”
她目光落回木子君身上:“你看看你,招猫逗狗的。”
木子君:……
她极冤。
言归正传。
“那他帮你看了?”她手变了姿势,让珍珠滚到指间,“有说什么吗?”
“就是澳白,”由嘉的目光也转向她手里的珍珠,“他拿仪器照了一下,是无核的,是天然澳白,所以尺寸没有现在养殖的那些大,产地在西澳那边。”
“西澳哪边啊?西澳不是超大吗。”
小半个澳大利亚的程度。
“那哪看得出来啊,”由嘉无奈,“天然澳白又不像现在有固定的养殖场,印度洋沿岸那一圈,哪里捞到算哪里呗。”
几句话的功夫,店里就来了新的客人。由嘉被叫去招待,木子君的目光落回手中的珍珠——漫长的时光已经让它散去了最初的珠光,原来即便是天然澳白这种级别的珠宝,也经不起如此岁月蹉跎。
这一次,好像没有人来告诉她,接下来的路应该往哪里走了。
金女士啊……
你还留下来什么别的东西吗?
再盯着这颗珍珠也没什么新的消息了,木子君叹了口气,把它揣回了包的夹层。由嘉正忙着和客人介绍,也没时间和她道别,木子君转身走出珍珠店的玻璃门,看到路边停着辆淡蓝色的车,车后窗摇下来,窗框上搭着一张垂头丧气的狗脸。
是刚扑倒他又被主人用意念教育了一番的狼犬。
木子君忍俊不禁,被一只狗的沮丧逗笑,视线继而转向车外正与人交谈的那个人——不过他也算不上在与人交谈,只是不急不躁地对翻译比着手语,再由对方把意思向店长转达。
他的衬衫非常洁净,但在日光下并不刺眼,反而是一种珍珠的柔润质感。很难想象混血会有这样中式的古典气质,更何况他年龄并不大。
还真是千人千面,和宋维蒲匕首一样锋利的气质截然相反,是刀柄上镶嵌的那颗珍珠。
她最后看了Ryan一眼,转身往唐人街的家里走去。
宋维蒲今天没出门,木子君中午出门的时候就看见他在整理东西,回家的时候,行李箱和书包已经堆到了客厅墙角。他人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电脑,慢慢往下翻着看资料。
木子君坐到他旁边,和他一起看屏幕。
“哇塞,”她故作惊讶,“得奖啦?这么厉害呀~”
宋维蒲:……
猜也知道是由嘉和她说的。
“你好好说话。”他瞥了一眼木子君。
自从那天从靶场接回来,人就开始放飞自我,不见面就算了,一见面怎么惹他生气怎么来。
好好说话略显乏味,木子君干脆不说了,起身去找家里粘灰尘的工具,站在壁炉前把身上狼犬的毛往下粘。宋维蒲听得声音不对擡头看,表情逐渐不解。
“我给狗扑倒了。”木子君及时解释。
“咬你了?”他起身过来看。
“没有,就是扑倒,”工具表面已经粘下一层灰尘和黑色狗毛,她撕掉表面的纸,继续寻找残留的狗毛,“狼犬掉毛这么严重……”
宋维蒲人过来拽着她前后打量了一下,确认身上没事后,这才放松下来,随口接话道:“嗯,不能上车,车里全是。”
木子君惊讶地擡了下头。
不怪她意外,以宋维蒲这人的行为作风,看起来实在不像会养狗,喂个负鼠是他养育小动物的极限。
他一愣,显然也意外自己怎么自然而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回想片刻才反应过来。
“我外婆告诉我的。”他说。
“她养过狗啊?”木子君愈发好奇。
上一次提起这件事已然年代久远,宋维蒲尽力回忆,也只能想起是他们在唐人街偶遇一只巨型狼犬后金红玫的感慨。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宋维蒲觉得金红玫养自己的时候都很不耐烦,不晓得怎么会有耐心去养狗——毕竟他从小到大都比狗好养多了,给口饭就长得出类拔萃,一表人才。
“你今天晚上就飞悉尼吗?”木子君的询问打断了他与狗攀比的心理活动。
“对。”
她点点头,把那颗珍珠从口袋里掏出来,转述了Ryan对它的鉴定,算是在宋维蒲离开前给了他那番“继续找”的交代。他握着珍珠回了沙发,把它拿到眼前,对着窗外透进的日光观察了一番。
天然光当然不比珠宝店的鉴定专用光看得透彻,他更看不出Ryan口中不同珍珠内部构造的差别。宋维蒲指间一松,珍珠落回手心,被他和车钥匙一起放进衣服。
“你要拿走吗?”木子君的目光投过来。
“对,”他说,“我正好去悉尼,去问问祝双双好了。”
祝……
祝双双啊……
木子君的表情一下变得很精彩。
鉴于她可能是世界上除了祝双双外唯一知悉那段往事的人,木子君现下的心理活动十分悱恻——
虽然宋维蒲去找祝双双这件事,客观上来讲也没什么。但他去找祝双双这件事,总感觉就还是有点什么!
“怎么了?”宋维蒲注意到她表情,把脸转过来。
“没事没事,”木子君赶忙摆了摆双手,“我就是觉得她岁数那么大了,我们尽量还是少打扰她……”
“我看你也没少打扰岁数大的人。”宋维蒲说。
木子君:……
也是。
陈元罡糊涂了,唐鸣鹤和Rossela都去世了,他们现在除了祝双双,还真是无路可走。
“那你……试试也行……”木子君最终垂下肩膀,有气无力道,“就是见到她以后还是……谨言慎行……”
宋维蒲:“……为什么要谨言慎行?”
木子君:“我以后回国和我爷爷讲你外婆在澳洲这些年的事,肯定也是挑着说啊,不能什么都说。”
宋维蒲:“那是你爷爷和我外婆有感情纠葛,祝双双又没有。”
木子君:………………
到底该怎么和宋维蒲解释,和祝双双那一段比起来,她爷爷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