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
旅客的交谈声传入耳膜,木子君在滑行造成的颠簸中醒了过来。她茫然地看了一会儿窗外的天色,半晌才意识到——到北京了。
到北京了。
距离接到电话也不过隔了二十个小时,她买了最近的航班,几乎是回家后不久便出发去了机场。宋维蒲送她到机场的时候让她在车上睡一会儿,梦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那通电话里的言语。
“昨天还好好的,忽然就病倒了,在ICU抢救了一整天……”
“……中间醒来了一会儿,让我们不用再治了,说自己梦里见到故人,他已经活得够久了。”
“子君,他说想再见你一面……”
离开的是南半球的深秋的午夜,抵达的却是故乡春末的傍晚。木子君揉了揉太阳穴,尽力让自己从恍惚的状态回过神,而后把手机掏出来,又用右手摸了下耳垂。她把耳钉拆下来,用尾部的顶针将手机侧边的卡槽顶开,随即便把电话卡换回国内的号码。
或许是这场跨越了半球的飞行太过漫长,那些汹涌的情绪似乎也被留在了万尺高空。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快的接受了即将发生的一切,静静看着手机屏幕右上角的信号标志加载,而后恢复与外界的连接。
网络连通后,屏幕上很快跳出几条消息。
River:[到了吗?]
Kiri:[嗯]
没等几秒,那边就回复过来:[好,我一直在]
她又往下划,是爸爸在家群的消息:[我到机场了]
妈妈:[爷爷刚才又醒了一会儿,你接到女儿直接带来医院]
身旁的乘客已经在站起身,木子君也随着他们站起来。把书包拿下来背好,她回复了家里几句,随即便跟着人流往外走。
国内的机场太大了,她下飞机后加快脚步,超了不少人。手忙脚乱地把各种出关的手续办完,她终于找到出口,大踏步地跑了出去。
父女二人一年未见,此刻迎面撞上,倒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木子君急匆匆地跟着父亲跑去停车场,书包甩到身前抱着坐上副驾。
虽说飞机飞了11个小时之久,但国内时间比墨尔本慢,木子君恍然间竟产生一种从上天手里偷来两小时的错觉。
轿车一路飞驰,终于下了高速。等红灯时她爸爸眼神一转,看到她手上的手链,语气里忽然带了些惊讶:“你这……”
“还差一颗。”她低着头说。
“什么?”
“我是一颗一颗找回来的,”她看向窗外,声音发闷,“还差最后一颗,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好在她刚刚在睡梦中想出了办法。红灯变绿放行,他们的车又最先冲出了斑马线。木子君眼睛望着窗外,右手盖上左手手腕,指腹抵着篆刻出的字迹,一个一个地摸过去。
晚高峰的路堵得一塌糊涂,红色车尾灯一辆辆的向前蔓延,直到道路的尽头。她从南半球过来,季节相反,很快觉得气温太高,将外套脱掉,里衬的袖口挽起。白色袖口下面一串玉色莹润的手链,贴在皮肤上泛着凉意。轿车缓慢前行,她转过头,忽然发现道路一侧的一棵槐树上落了一排白鸽。她视线在那些白鸽身上停留片刻,其中一只身形微动,而后展翅起飞,带着其他白鸽一同离开,伴着翅膀扑楞楞的拍打声,像吹起了一树白花。
轿车终于赶到了医院门前。
路上爸爸说爷爷已经出了ICU,不是因为离开危险期,而是他自己提出了不想继续受苦的意愿,医生也给出了类似的建议。转移病房后,来和他告别的人也陆续抵达,但都被他拒之门外,目前还愿意见一面的,或许也只剩这个一手带大的孙女。
住院楼下面人来人往,病人和家属的面容都没什么生机,望过去只觉得建筑灰白,一片凋敝。白茫茫的一片里,木子君大步流星地跑过来,在楼下扶着膝盖歇了一会儿,没顾得上回头看追过来的父亲,也等不及排着长队的电梯,一步三阶地从楼梯飞上去了。
苑成竹在六楼。
爬到最后几步的时候她有些气喘,扶着楼梯扶手缓了片刻,长出一口气,平缓身体剧烈的起伏,终于朝着病房的方向走过去。
门口站了几张熟面孔,都是被爷爷拒之门外的同姓亲属。她目不斜视地穿过那些人的注视,看到病房门在自己抵达前被妈妈打开。
也是一张因为昼夜操劳而黯然的脸。
相比之下,病床上躺着的那位老人看上去甚至更安详——或许面色仍然因为生理上的病痛而显出憔悴,但放松的神情骗不了人,他看上去就像刚刚结束了一场漫长的旅行,如今终于要乘上归乡的列车。
“爸,”妈妈回头,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子君回来了,你不是想看看子君?”
子君回来了?
苑成竹微微睁开眼,分明说不出话,但木子君却无比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子君回来了?
对,子君回来了。
她曾经对人的死亡并无概念,哪怕现在也是如此,哪怕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可她丝毫不觉得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就要离开她。他只是在那躺一会儿,就和许多个入睡的午后一样,他总会起身的,总会在下一个年关给她塞压岁钱,带她去庙会,在她来家里看望他前备好足够的水果和零食。
是理智在告诉她,没有那些了,不会有了。
她伸手盖住他筋骨突出的手背,他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弹性。原来人的死亡是从外到内的,先是皮肤与头发的衰老,而后是血液与脏器,最后是心。
他的身体不能动,也说不出话,但手指还能微微的弹,他的手还有知觉。她感受到了他的悸动,急忙用另一只手将他的手向下移动,直到他的指腹触摸到她腕上冰凉的玉珠。
她看见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他像她一样,能摸出那些篆刻的字迹。
她带着他一颗一颗地摸过去,从红玫瑰,到“结发为夫妻”,再到“恩爱两不”与那片镶着金边的竹叶。指腹划过,玉珠带了他体温里最后残存的温热。
爷爷动了动嘴唇。
父母都在身后看着,木子君闭了闭眼,将嘴唇凑近他耳侧。他的目光顺着她移动的方向转动,头竟然能微微地侧过。
“我找到金小姐了,那半串珠子她都留着,”她在他耳侧,给他说自己在梦中编造的谎言,“可惜她先走一步,就带了一颗离开,只留下这五颗给自己收养的孩子。”
“爷爷……她在那边,等你呢。”
话音才落,一滴眼泪忽然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渗出来,顺着眼角划落。泪水湮灭在丝织品里的一瞬间,检测心跳的仪器也发出了蜂鸣的报警声。
木子君见过家里别的老人去世时的场景,家属们总在灵魂消逝的瞬间大喊逝者的名字,像一场在弥留之际进行的表演。爷爷想必也是厌烦极了这样的方式,早就说过他去世时只准木子君一家三口进病房。
他这一生已经对世俗的规矩足够容忍,后半生的漂泊与老来的任性都是对前半生的报复。他找回金红玫的执念多深,就有多不想做苑家的后人。可他如果不是苑家人,或许也根本不会在那个夜晚与她一同坠入河流。
没有人错,没有人错。人的命运如蜿蜒溪水,与谁交汇,流向何处,在冰雪从高山上融化时已经注定,流淌到最后,也只是百川终入海,海中逢故人。
木子君悲伤又庆幸。
她的爷爷苑成竹,终于可以去见他错过的爱人。
***
操办丧事像是一场和逝者的漫长告别。
遗体火化的时候入殓师特意询问家人是否要将首饰取回,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便将那串玉手链和苑成竹的遗体一同推入了焚化炉。骨灰和衣服首饰的余烬一同被装入骨灰盒,一个人跌宕起伏的一生,到最后能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他没有亲生儿女,木子君的父亲便是他唯一的后代。苑家其他的亲属并没有插手帮忙太多,葬礼的桩桩件件都是木子君父母亲手安排。告别仪式举行过后,骨灰盒并没有按照常规流程送往陵园下葬,木子君这才知道,爷爷生前立过遗嘱,他要进行海葬。
父母都是晕船非常严重的人,这项任务并不意外地落到了木子君身上。苑成竹在这点上和金相绝倒是有几分相似,生前就将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得一清二楚,葬礼何种规格,仪式如何举办,连负责海葬的船长都是他年轻时相熟的一位海员。各项安排在遗嘱上写得一清二楚,即便是家里别的亲属对这离经叛道的丧葬方式提出异议,木子君他们也只能按照白纸黑字的嘱托继续。
那艘海葬船停泊在上海与嘉兴交界的一处港口,告别仪式结束后,爸爸说明天会开车带他们过去。这几天忙着葬礼已经很辛苦,到那处港口又要一千多公里的车程,妈妈便催着父女二人尽快休息。
这几天没日没夜的忙碌,木子君连对爷爷离世的悲伤都被冲得很淡,可一旦闲下来,反倒陷入了对告别那一天的反复回忆。她先觉得自己如果回来的时间更早一些,或许还来得及和他说更多话。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当时编造的谎话留有漏洞,担心爷爷的那滴泪或许是识破了自己的谎言。她被这种痛苦折磨得在床上辗转反侧,明明几天没睡好,这一刻却更加的睡不着,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手机忽然振了一下。
黑暗里屏幕泛出亮光,底部出现一条消息提醒。木子君头疼中摸索着将手机解锁,点开对话框,意料之外地看到了宋维蒲的消息。
他前几天给自己发过些询问,她太忙,回得也很敷衍,有几条甚至没有回复。昨天他没有再找自己,她还想着闲下来和他说几句话,可真躺下了,就又忘记了。
River:[还好吗?]
木子君侧过身子回复他:[头好疼]
那边没有回音,又等了片刻,他直接打了视频过来。天还没黑,但她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木子君接通视频,意外地发现宋维蒲那边光线明亮,而他正坐在一辆车的后座上。背景里的街景浮光掠影似的闪过,木子君定睛细看,忽然反应了过来。
“你……”她坐直了身子,被他身后熟悉的招牌和建筑惊得说不出话。他也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他竟然来北京了……
木子君张口结舌了半分钟,终于反应过来,是她上个月和宋维蒲去给他办了回国的旅游签证。本来是准备她今年放寒假的时候带他去上海玩用的,没想到他会自己坐飞机过来。
甚至他正在过的这条街,拐过去就是她家了。
“我给过你地址吗?”木子君震惊之下仍然压低了声音。
“给过,”他说,“你第一次来我书店给你爸爸……买金庸的书,留的就是你家的地址。”
又是如此……她与宋维蒲的桩桩件件总如子弹上膛,等着在日后某个时刻后知后觉地射出。那辆出租车右转,宋维蒲身子也略微晃动。木子君从床上爬起来,眼眶忽然有些热,随手从衣柜里抓出两件衣服,和他说:“我下楼见你。”
他陪她去了太多地方,如今这最后一程也没有让她孤身一人。主卧里很安静,父母这两天累坏了,睡得也很深沉。衣服皱得难看,木子君急着下楼也顾不上什么,只把头发扎起高马尾,用手肘擦了下眼睛,匆忙跑下楼去。
她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刚好从街角拐过来,慢慢停在她面前。初来乍到的宋维蒲有种离开自己主场的笨拙,一脸认真地听司机报出车价后,从包里找出几张崭新的人民币。
这年头用现金的人不多了。
木子君弯着身子在一旁看他,司机接过钱,又回头问:“我这儿零钱不够,你再给我18,我给你找个整儿。”
宋维蒲:“呃……”
也不知道是没有零钱还是听不懂找整。
爷爷去世这几天,木子君的心情都沉甸甸压了颗石头,此刻却因为宋维蒲的反应轻松了不少。她叹了口气,敲了敲玻璃,示意司机降下车窗。
“叔叔,你把钱给他,我来付吧。”
墨尔本是他的主场,这里就是她的。出租车绝尘而去,木子君转身和刚结束十几个小时飞行的宋维蒲对视片刻,看见他四下张望的眼神,茫然得和她刚去墨尔本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你不回复我,”他转回视线看向她,“对我有点担心。”
他伸手来碰她头发,揉了揉,指腹又探向她太阳穴。这几天温度升高,气候燥热,他手上温度低,在她太阳穴揉了几下,就把她带回了那些和他在一起的清凉的傍晚。
“你身上是不是有结界啊?”木子君忍不住问。
“什么?”又是一个宋维蒲认知系统外的词汇。
“就是你一来我身边……”她看着他,这几天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长舒一口气,“我就觉得,事情都会好起来了。”
宋维蒲点点头:“那就好,我还担心我来了会给你添麻烦。”
她拼命摇头:“不麻烦啊,你都没有嫌过我麻烦,我那么大一个麻烦。”
他身上行李还没处放下,和她说自己可以找家酒店入住。木子君当然想带他回家,可事先连沟通都没沟通过,父母势必觉得突然。
万幸的是妈妈上次去墨尔本就见过宋维蒲,这应当能让她解释起来容易许多。木子君给家里的群发了个试探的表情包,仍然没人回复。她猜想父母这次劳累过度要睡到晚上,便跟在宋维蒲身后,把他送去了离家不远的酒店。
她已经习惯了和宋维蒲在各种地方并肩而行,可这次的体验却十分奇妙。他开始跟在她身后,等她辨认道路的方向,甚至由她负责和前台交流。拿到房卡后,木子君和他一同进了房间。
开门的瞬间,空调也开始制造微弱的噪音,房间里则弥漫着一股意外熟悉的柑橘味。宋维蒲把书包放上椅子后回头看她,飞了十几个小时,他显然也没休息好,一进酒店就显得有些疲惫。
她伸手揉了揉他眉心,他闭上眼任她摆弄。人习惯性地靠到一起,他躺下前换了件干净T恤,细嗅之下甚至还有家里洗衣液的味道。她在他怀里辗转,最后找了个舒服姿势靠住,额头抵着他肩窝。
“还头疼吗?”
木子君疲惫地闭眼:“好多了。”
他也办过葬礼,知道这件事干下来有多么心力交瘁,对身体和精神都是折磨。木子君在他身上回了会儿血,终于想起正事。
“我回去和我爸妈说下你来了,”她还是闭着眼,语气带倦意,“明天我们得去上海,我爷爷要海葬。”
“是葬在海里吗?”
“嗯,他遗嘱是这样。”
传统讲究入土为安,苑成竹海葬的要求的确有所颠覆。遗嘱里并没说明他这样做的理由,反倒是宋维蒲想了一会儿,问她:“他是不是怕你想他?”
怕木子君想他,又不舍得她异地奔波。葬在海里,无论她在哪里,只要想见他的时候,就能去海边和他说话。
刚因为宋维蒲赶过来按捺下去的悲伤又被这句话勾出来,她低下头,眼泪染了他一肩膀。木子君用他衣服把眼泪擦干净,闷声回答:“或许也是因为你外婆吧,不然没必要非去上海。他生前一直没找到她,死后跟着潮汐来来回回的,无论她在哪,都能见到了。”
说了还不如不说,为了别人比为了自己更让木子君难过。不过,无论苑成竹心里是怎样想的,对他的人生而言,海葬似乎的确比土葬更为作为一生的终点。
“那你和我们去上海吗?”
“你爸妈不介意的话,我就去吧。”
“应该不会……他俩都晕船,担心我一个人出海处理不好。你要能陪着我,他们放心很多。”
“好,我陪你。”
……
在这种情况下带宋维蒲见父母,的确是完全在木子君计划之外。她回家的时候父母还以为她在卧室休息,看见她从外面回来难免些惊讶。
而当她说出宋维蒲来国内的时候,和他在墨尔本见过一面的妈妈更是发出了一声比她得知这件事时更意外的“啊”。
好在好在,宋维蒲这个人哄阿姨的天赋的确给她妈留下了历久弥新的印象,很快和丈夫说起他的好话。她爸虽说刚开始没什么好气,不过听说他能陪木子君上船后,很快便接受了这件事。
晚饭吃到最后,一家人出发去上海的时间定为早上七点,预计七点半之前到酒店把宋维蒲接上车。
真的很……突然而荒唐,又尽在情理之中。
不过最好的还是,她又在一个有宋维蒲的城市里,睡着了。
次日。
昨天走去酒店花了十多分钟,开车过去也就一眨眼的事。木子君提前给宋维蒲发过消息,车还没靠近,她就看到对方背包站在路边,看向四周街道的目光里又一次带上茫然,气质和车水马龙的街道格格不入。
果然,还是尽快带到身边。
感觉他离开墨尔本以后,就一副很好骗的样子。
木子君降下车窗喊了宋维蒲一声,他循声望过来,看见木子君的一瞬,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他急匆匆走到轿车门外,副驾驶的车窗降下,小半年没见的宁婉也和他打了个招呼。木子君给他让开后排靠人行道的座位,他老老实实地抱着书包坐进来,对前排的长辈说:“叔叔阿姨好。”
木爸爸回头简单冲他点了下头,没再多说话。宁婉说着自己去买几瓶水的话下了车,徒留宋维蒲和木子君父女二人坐在车厢内,气氛更显尴尬。
木子君有点头疼:“宋维蒲,这次确实有点赶了,我们——”
她自己也知道宋维蒲远道而来,他们这待客礼仪实属不周。但情况如此,她也没办法控制眼下的混乱。宋维蒲冲她摇了摇头,把书包放到脚下,想了片刻,忽然擡头问:“叔叔,要不然我来开吧?”
木爸爸愣了愣,转头看他。
“你们这几天应该挺累的,”他扶着副驾驶的椅背,身子微微前倾,“去上海的路我查了,太久了,我来开吧。”
木子君急忙推脱:“国内是左舵,你开不习惯的。”
“一样的,我出国比赛开过左舵车,”他冲她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前座,很笃定地说,“叔叔,你太累了,这样会出危险的,我来开吧。”
木子君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无法否认,她爸爸这几天各种仪式操持得心力交瘁,眼窝下面一片青灰。他年纪也不小了。
顿了顿,年长的那个开口:“你来副驾驶吧,看下左舵的操作。北京路况太杂,上了高速给你开。”
宋维蒲得了允许,第一时间就抱起书包下车,果断得头也不回一下。两个男人坐到前面没一会儿,宁婉也买了水回来。一家四口一人一瓶在座位上坐定,宋维蒲系上安全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方向盘。
车又往前开了半小时,车况略有拥堵。木子君看着窗外拥挤的车流,和马路旁新修的看不出原迹的建筑,小声叫了宋维蒲。
他从前面回过头。“怎么了?”
“好巧,你知道再往前开是什么地方吗?”
宋维蒲显然不知道。
“是天桥南大街,”她说,“你外婆和我爷爷碰见的那个地方,天桥。”
他反应过来,表情也是一震,随即转身伏在车窗上,仔仔细细地观察起路边的建筑和街道。
“那天桥是一座桥吗?”他看着窗外没有半分旧日痕迹的宽敞马路问道,“那座桥还在吗?”
“早就不在了,”木爸爸也开口了,语气很宽容,“现在只剩下名字了。”
都不在啦,只剩下名字了。
就像那个年代的那些人,也都一个一个的,老了,离开了。土地和人都随着时间消失,到最后,后人能提起的……也只剩下那些名字了。
骨灰抱在木子君怀里,从北京到上海一千多公里,抵达的时候已是深夜。他们在港口附近住下,木子君没想到上海还有这种地方,风里带着海水腥咸,嗅上去就像住在一座热带地区的岛屿。
宋维蒲精力尚好,开了一天车也没有显出疲态,陪着他们一起吃过晚饭,又和木子君去码头附近闲逛。可惜这一带沿海都是长江出海口,海的颜色不大鲜亮,借着码头上的探照灯望过去,只能看见夜色下的浊浪。
“听说福建的海很好看,”木子君说,“青岛那边也不错。”
“好啊,”宋维蒲靠在护栏上,拉紧防风服的领口,“那我下次来你再带我看好了。”
“要再来上海看百乐门吗?”
“还在吗?”宋维蒲仰头看天,“还是和天桥一样,只剩一个名字了?”
木子君忍不住笑起来:“在的,百乐门还在,听说和以前一模一样。”
“好,”宋维蒲应下,“那我们下次去看。”
两个人静了静,空气里一时只剩下风声。木子君转头看着宋维蒲,看见橘黄色的灯下,他用黑色防风服竖起的领口盖住下巴,正低着头踢码头上的一块石子。身后江水挟沙百里入海,码头被夜色笼罩,天海之间仿佛就只剩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人。
“宋维蒲。”她轻声喊。
“怎么?”他微微擡头。
也没怎么,叫他一下罢了。不过他石子都不踢了,专心等她回话,木子君也只能收回思绪想了想,最终开口道:“谢谢你陪我来。”
一只海鸟忽然落到了他们身旁的铁栏杆上,木子君和宋维蒲同时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将目光收回。远处接连传来不止一只海鸟的鸣叫,他在这声音中再度仰起头,双手插兜,看着漆黑的天色。
“我说过,不用谢我,”他叹了口气,把眼睛闭上,靠着栏杆轻声说,“都是我自愿的。”
话音刚落,身前凑过来道人影,他余光看了看,将防风服的拉链拉开。木子君钻进他衣服里,他把那拉链拉上,感觉对方被吹得体温都低了。
“风怎么比墨尔本还大?”她低声抱怨。
“没有地方能比墨尔本风大。”宋维蒲捍卫道。
两个人都笑起来。
……
上船日,浪急。
船舱里放了不少花束,尽头摆放着一处祭台,上面放着一块用毛笔撰写逝者名字的祭台。木子君和父母一同上船布置细节,两个长辈没站一会儿就头晕得厉害,帮忙的海员赶忙过来搀扶他们下船。船舱里一时只剩下木子君,好在她没站一会儿,宋维蒲就从外面进来了。
太阳已经跃出海平面,也到了启航的时候。船长在驾驶室,过来帮木子君的是个年轻海员,戴着白色手套,有条不紊地帮她将骨灰转移到降解罐中。木子君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人被火化后不是纯粹的化为粉末,仍有一些骨骼的碎片顽强地留存于世,其中还有一些形状难辨的乌黑晶体,她猜想是那串手链被烧余的遗骸。
“他带走了?”宋维蒲站在一侧看出了端倪。
“嗯,带走了,”木子君轻叹,“可惜差了一颗,不过也没办法了。”
骨灰转移完毕,海员又用白线绳将四周加固,绳子尾部拉长,用以将骨灰罐吊着放入海水中。一切就绪后,海葬船也终于开到了往常的投放地。
木子君抱着骨灰罐来到了甲板的一侧。
虽说今天风大,但日光明亮,长浪之后,远处竟有一群白色海鸥盘旋跟来。木子君擡起头,整个世界有种刚被洗净的透亮感。海浪与马达声声不止,船员宣布海葬开始的瞬间,甲板尽头传来三声悠长的鸣笛。
木子君缓缓松开手中绳索,将骨灰罐顺着船舷向海中投去。骨灰落入海面的一瞬间,风吹得她长发向后扬起,长裙猎猎作响。
朝日初生,宋维蒲擡头望去,依稀看见长风之中,海浪之上,一个与木子君面容相似的女人,与她并肩而立。
【1957年,太平洋】
越洋轮船,真正的好景色在甲板。
离开香港已经一天有余,风大浪急,受不住的乘客都回了船舱。不过再晃也是游轮,幅度根本无法和她在那艘西澳的小船玫瑰号相比。
风吹得烟点不着,金相绝无奈,胳膊叠起撑在船舷上,望着远处的海鸟发呆。白色的海鸟乘浪而行,在游轮卷起的浪花上盘旋,不时俯身冲入海中,再起身的时候,嘴上竟能叼一条被浪打晕的鱼。
她看得发出轻笑声,笑着笑着,又有些怅惘。
她很少怅惘,做难民一路逃到南方不怅惘,混在欧洲舞团里四处飘零不怅惘,在唐人街无依无靠的时候也不怅惘。
她这时候怅惘什么呢?
啊,金相绝知道了,她是因为临走前,司七的那番话而怅惘。像是一张写满肺腑之言的信纸落进水里,你为了看清上面的文字反反复复地将它熨平晾干,终于有一天,那张纸恢复如初,而你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上面的字一个都不剩,拿到手里的,只剩一张纯净如初的白纸了。
甲板的另一头传来三声鸣笛,惊得追逐白浪的海鸟骤然飞远。海上气候瞬息万变,风中忽然夹了几缕雨丝,打到了金相绝的脸上。她直起身子向远处看去,长风之中,海浪之上,她第一次看见了命运的如椽巨笔。
金相绝忽然意识到,原来她的一生也如白纸,被命运肆意涂抹勾画,从不由己。如今她与往事相绝,将天意写给她的愚弄一一抹去,那支笔就又一次出现,要重写她后半生的结局。
她喉中忽然涌起一股血腥气。
风雨太大,甲板上已经没有旁人。金相绝嘴角噙着冷笑看天看海看浩瀚风雨,左手摸到手腕上最后的那颗玉珠。
疑。
苑成竹最后留给她的那颗“疑”。
她把珠子摘下来,一手扶住船舷,另一手朝后举起,而后将那颗“疑”,狠狠地朝天意,砸过去!
珠子穿过雨幕,落入海中,转瞬被浪吞噬。而她扬起头,对着天意毫不畏惧地喊:
“来!”
“我不怕你!”
风大浪急,天意都被她喝退,挟着前半生爱恨,尽数归海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