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完,天黑得彻底。
墨尔本这几天一直在下雨,此刻风雨又起,扫进窗棂。木子君觉得冷,起身将窗户关上。再回来的时候,那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宋维蒲也把话筒放了回去,一声轻巧的“咔哒”。戒裕揉了揉眼睛,起身拿起背包,朝他们双手合十鞠了一躬,说:“今天我学会打车了,我自己回住处吧。”
“下雨了,”宋维蒲声音不高,碎在窗外细密的雨声里,“我开车送你吧。”
他不是假客气的人,说完就起身拿出车钥匙,准备带戒裕去车库。木子君抱着手臂送了几步,他先给戒裕把伞把他送出门。门半掩,她听见他在外面说了句“稍等我拿钥匙”便折身回来。
雨势渐大,门稍开着也能看见水雾。她看见他身影从门外闪进来,额上的头发已经湿了。木子君想伸手帮他掸一下,擡手的时候也问“要钥匙么”。话音还没落,他忽然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拉过几步,然后拽到怀里抱紧。
她手搭在他肩上,眼睛闭上,嗅见他身上的雨水气息。他又低下头,在她额头潦草地碰了碰,然后便后退一步,右手朝后摸到门把。
“我尽快回来。”他说。
她点点头,这回他身影消失在门口,两道脚步声沿着门外的铁质楼梯下了楼,最终消失在楼下左侧车库的方向。木子君又看了会儿门板,视线转回茶几,对着上面那三本戏本子发起呆来。
是竖着装订的版本,金相绝很久以前进的,但一直也没有卖出去,留到了宋维蒲接手。普通的华文书店不会进这种书籍,不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
他们很难知道金相绝的所思所想了,他们对她的一切了解只能从别人的口述中获得。撒莎曾对她说,金相绝的一生足够传奇,传奇注定饱受非议——“但对她本身而言,是与非的评价都是无意义的”。
她当时还没有彻底理解这句话,可听司七讲完了她的少年时代,她好像又懂了。想来这些爱恨纠缠到老,最终只有她一个人跨过那条河。人少年时认真得可爱,万事万物总要分出对错,一切不幸都要归结因果。可金相绝或许已经想明白了,人生如旷野,千条道路全都能走,能往前走的路,都算不上错。
戏本翻到最后一页,她把三个摞起来再茶几上磕平,又回了卧室,把金相绝的首饰盒打开。荷花簪子还静静躺在盒子里,她从来到这间屋子的第一天就见过,可当时并没有过多关注。
她从床底下找出一个先前买东西送的包装盒,把戏本子和簪子都放了进去。想了想,又把她衣柜里的那条金色舞裙拿了出来,叠得规规整整,也放了进去。最后摞在上面的是Rossela给她画的那副画像。
她虽然替自己计划好了去世后的一切,但毕竟是在睡梦中离开,并没有留下任何关于遗物的嘱托。一年前宋维蒲按照自己的想法整理,那时候的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东西于她而言有着特殊的含义,他只能、也只可能把它们留在原位。
木子君又清点了一遍东西,把盒子放到茶几上,然后把盖子盖好。
庄园有点远,还下着雨,宋维蒲去的时间比想象中长。她一直坐在客厅里等,直到楼下传来停车和熄火的声音。
木子君急忙跑去开门。
雨势大了,他脚步很急。木子君打开房门迎他回来,像是放进来一只淋湿了的狗,抖了她一身水。木子君用手背抹了抹脸,刚把手拿开,就见宋维蒲在她面前把长袖T恤脱了,拿到水龙头下面冲洗拧干。
“哎你……”木子君一时语塞,“你找件衣服穿上。”
他短暂“嗯”了一声,晾了衣服,去烘干机里找出件白色的长袖T恤。他在家里常这么穿,木子君坐在纸盒旁和他有话要说,还没来得及开口,一股烘干机才有的干燥而热的气息就迎面扑过来。
她被他推回沙发靠背的缝隙,囫囵个抱住,按着后颈卡进怀里。热意这么一蒸腾,木子君转瞬都生出困意,手下意识撑住他胸口。客厅灯还没关,也很亮,偏偏他身体挡了大半光线,给她营造出一片半封闭的空间。
“干什么啊……”她小声问。
“抱一会儿。”他闭着眼,手指顺着脑后梳理了几下她的头发。木子君叹了口气,把手也落到他腰侧,而后顺着腰线向后背的方向滑下去,指腹在柔软的布料上留下印记。
“很难过吗?”她问。
“也不能说难过吧,”宋维蒲闭着眼,下巴抵在她头顶,“毕竟是我……是我外婆的事,我没想到她以前这么坎坷。”
木子君点点头。
“我听完了就是有一点觉得我爷爷……”她说,“他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呢。”
“他也没办法,他做承诺的时候一定是想兑现的。”
静了静。
“那我是说话算数的人吗?我答应你的事都兑现了吧。”
木子君仰起脸,顺着他下巴的轮廓描摹。
“对,你从来不骗人。”
宋维蒲像是松了口气,身子往后移了半寸,也低下眼神与她对视。他方才回来淋了不少雨,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洗脸,现在脸上还有未干的水痕。木子君擡手把那些水痕抹净,他把她手攥住,身子微微屈起,闭着眼靠到她眼前。
“你明天上午有课吗?”木子君问。
“没有,”他摇了摇头,“有事?”
“戒裕有事吗?”
这个名字一出来,宋维蒲就微睁开眼睛,抱她的力气也松下些,就好像有所忌惮一般。木子君不明所以,只见他身子又挪远了几寸,谨慎回答:“也没事,我晚上接他去机场,他该回国了。怎么了吗?”
木子君点点头,从沙发上撑着身子坐起来,伸出手够过茶几上的礼品盒,放在宋维蒲刚刚让出来的空隙中间,把盖子打开。
“我在想……”她和宋维蒲的目光都落到盒子里面,“他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
……
次日。
这是木子君第二次来到金相绝的陵园。连日小雨,陵园里面本就人迹罕至,此刻更是浮着层薄薄雾气。香烛点了几次终于飘出青烟,木子君把那盒遗物放到墓前,又把戒裕要的七金纸从包里拿出来。
“时间太紧,该准备的东西也买不到,我只能做到这里了,”戒裕的语气有些内疚,“如果不是今晚就要坐飞机离开,其实……”
“没关系的,”木子君说,“我只是觉得应该走这样一个流程,至于那些繁琐的细节,她也不会在乎的。”
戒裕点了点头。
墓碑前摆放的并不是供品,而是昨天整理出的那个纸盒与一捧荷花。戒裕把木子君递给他的七金纸过火,而后双手合十,对着墓碑低声颂文。
他念得很快,担心一会儿雨又下起来,火焰无法点燃。木子君立在一侧等他诵经完毕,从衣裳里拿出打火机,微微弯腰,拾起一张纸先点燃。火焰迅速燃起,暖意在她指间绽开。木子君把那团火放落,火势迅速蔓延到纸盒上,荷花的花瓣与茎杆也被烧得蜷曲,
她没有起身,腰还微微俯着,火光映亮侧脸,在雾气中有暖意。她在盒子里垫了些易燃的材料,那团火越烧越旺,火光里能见着凋灭的裙角,戏本子,画像,以及……
簪子的长针是铜的,火烧不熔,但花瓣并非金属材质,在高温下迅速变形变色,继而一瓣瓣的凋落,在落地前化为尘烟。
故乡的悼诵传音千里,思归者可还乡,留恋者可往生。
一百年华人游子,魂归故里。
***
戒裕走得时间很恰好,再晚一点,航班就要迎头撞上飓风了。
墨尔本成日刮风,这次终于来了个大的。前几日的阴雨都是这场飓风的前奏,面对马上就要抵达的高潮,学校甚至特批了几日假期,让教职工和学生回到家里躲避。
无怪气象系统连日报警,飓风抵达第一天,电车和火车便陆续停运,北部郊区受灾尤其严重,迅速开启了停水停电的天灾模式。木子君接到由嘉和隋庄的求助电话,和宋维蒲硬着头皮开车去他们那栋郊区别墅,把两个没水没电的可怜人接回了水电供应较为稳定的唐人街。
人多不好做饭,宋维蒲从冰箱里翻出几块牛肉饼,烤熟了夹进汉堡便草草打发。隋庄巡视了一圈客厅,问宋维蒲:“那让Kiri和由嘉睡,我睡沙发行吗?”
宋维蒲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把沙发上的毯子换了条新的,回答他:“可以。”
“Kiri和我睡吗?”由嘉从浴室出来,闻言颇为惊讶,“你俩是情侣啊,避的哪门子嫌?”
这就比较……
他俩目前还没去过对方的房间过夜,仅有的几次也都是在客厅沙发上。可能是单人床比沙发更窄小,也可能是一些更微妙的含义。宋维蒲不再答话,低头整理片刻茶几,目光移向木子君征询:“可以吗?”
木子君仿佛都不知他和由嘉在说什么:“可以啊,不过我今天要先和由嘉聊天。”
两个女生拉拉扯扯回了主卧,宋维蒲给自己倒水,再擡头的时候,隋庄看他的眼神便颇为探究。
“……看什么看。”他不耐烦。
“看出来了,”隋庄有感而发,“还在呢。”
宋维蒲莫名:“什么还在?”
隋庄:“哥们,汉语的博大精深,弦外之音,你还差得很远啊。”
这边宋维蒲莫名其妙,那边由嘉已经和木子君拉拉扯扯上了床。两个女生都刚刚洗过澡,吸水毛巾包着头发,阿拉伯人似的裹紧薄被。窗外风雨不歇,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震得窗棂发颤。
屋子里亮一盏夜灯,倒是很祥和。
“所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由嘉意味深长地凑近木子君,距离近到能看见脸上绒毛,“你俩还没到那一步?”
“哪一步?”木子君一脸茫然。
“就那一步!”
“那一步是哪一步?”
“哎你这孩子……”由嘉长叹,手拢在嘴边凑过去耳语了几句,换来木子君恍然大悟。
“啊——”她一脸学习了的表情,“原来那一步就是这一步啊。”
真够费劲的。
也不知道是国内这方面的启蒙教育没说清楚还是木子君自己的问题,搞得由嘉像个传道授业解惑的前辈,没想到做人家学姐还得负责科普这种事。两个女生又凑在一起交流片刻,木子君也睁大眼睛,问她:“那你到那一步了吗?”
由嘉:“我还没开始谈呢我能到哪一步。”
木子君:“那你还不如我呢,我已经到那一步了。”
由嘉饶有兴趣:“哦?”
她耳朵又凑过去,听到一半便控制不住地在窄小的床上滚来滚去,压得床腿吱呀乱响。客厅里两个男生忍不住往卧室看了一眼,宋维蒲收回目光,听见隋庄问他:“所以你那个还在,但是那个已经不在了,是吗?”
宋维蒲:“管好你自己。”
他转身就走,隋庄用气音嘱咐:“今天我俩留宿,不大方便,你先继续留着那个啊!”
“咣当”一声,宋维蒲把门撞上了。
木子君那屋的床又嘎吱嘎吱地晃了一会儿,不时传来女孩子的笑声。宋维蒲拿了笔记本到床上改论文,改到一半,只听房门被轻轻打开,木子君轻手轻脚地跑了进来。
他床的位置刁钻,得进来才能看见人有没有躺下。木子君掩上房门打量片刻,松了口气,抱着被子来找他。
“你还没睡呀,”她自然而然地躺到床的外侧,“我还以为你都睡了。”
她过来的时候顺手把顶灯关掉,房间里便只剩床边的台灯亮着。宋维蒲合上笔记本点了点头,转头看她侧身躺着,忽然起身从床尾下来,把她赶去了靠墙的里侧。
“干什么?”
“你睡外面半夜肯定掉下去。”
他又把她卡进身体和别的东西的缝隙,木子君换了侧躺的朝向,看见宋维蒲伸手一够,便把台灯拧灭。黑暗骤然降临,她再看不清他的轮廓,但能感觉到人离得很近,呼吸就在脸侧。
“说什么呢?那么热闹。”
“就……”她想起了由嘉的科普小课堂,语气带了笑,“就是由嘉问我,咱们两个到哪一步了。”
这俩人真是天造地设,说话都是一个腔调。宋维蒲在黑暗里叹了口气,继续问:“你怎么说的?”
“我就如实说的呀。”木子君说。
如实说的。
短短四个字,汉语的博大精深,弦外之音,他真是还有的好学。
“那有什么好笑的。”
“这个不好笑,”分明看不清她的脸,宋维蒲都能感觉到木子君一脸坦诚,“那个好笑,就是由嘉给我说到了那一步,还蛮好笑的。”
……那一步是哪一步?如果那一步是那一步,那有什么好笑的?
宋维蒲更加莫名其妙。
“就是她说,”木子君的语气就仿佛在和他分享刚学到的科学知识,“好多男生,第一次都会不行!”
宋维蒲:…………???
“不过我也不知道什么叫不行。”木子君真诚披露个人知识短板。
“宋维蒲,”她凑他更近,“你会不行吗?”
她刚洗过澡,身上又是沐浴液的柑橘味道,些许发丝随着身体移动落到他手背,发梢扫过,叫人心里一阵阵的泛麻。
他们的瞳孔慢慢适应了黑暗,开始看到彼此的眼睛和脸部的轮廓。宋维蒲这才意识到,木子君已经离她这么近。她眼睛干净,夜色里墨黑发亮。他和那双眼睛对视了好一会,忽然伸出手,攥住她放在他腰间的手,慢慢带着往下移了几公分。
这么黑,他都能感觉到木子君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现在懂了吗?”宋维蒲带着她的手动了几下,语气显出别样的耐心,“这个,就叫行。”
木子君:……
她“嗖”的一下把手抽回了自己怀里,用另一只手抚住方才被他握住的手背,老老实实地回答:“懂了。”
说完了,她又使劲把身体往后挤了挤,后背靠到墙上,僵直着曲起身体,仿佛在和另一边的宋维蒲划清界限。宋维蒲躺平身子,没理她如惊弓之鸟,只是嘱咐道:“下次直接来问我,没必要和由嘉纸上谈兵。”
木子君:……
你中文真好,我真佩服。
飓风由强变弱,又在东郊盘旋了两日,终于朝着远离墨尔本的方向去了。把由嘉和隋庄送回家以后,木子君又自己坐电车去了一趟撒莎家。
他们这几个人都有车,撒莎自己住在郊区的公寓,离购物中心尚有段距离,也不知道飓风来前有没有囤够物资。木子君昨天给她发微信询问也没收到回复,一时有些担心,这才和宋维蒲说自己要去看她。
“送你过去吗?”宋维蒲问。
“我自己就行啦,你不是图书馆有事吗?”她说,“东郊又不是北区那边。”
“也是,”宋维蒲点头,“我前段时间听人说北郊那边半夜枪响,还有流浪汉在墙上发现一个画人尸体一样的白线轮廓,你以后千万别自己去北区。”
木子君反应了一下,随即装腔作势道:“是是是。”
在墨尔本有没有车出行两种世界。宋维蒲送她过去半小时的路程,她自己转了两趟车才到。她本来还想给撒莎打个电话,没想到刚走到公寓楼下面就碰上个出来的住户,便趁着门没回弹闪身进去,按着记忆走到了她家门口。
屋子里算不上安静,猫叫狗叫成一片。吵闹成这个样子,她反倒有些放心了。按下门铃后,房间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撒莎的脸随即出现在门缝里。
她头发在脑后虚盘起来,用根笔插着,鼻梁上架了副巨大的眼镜。看见来人是木子君,她赶忙把门打开,示意她进来。
猫狗尚在打架,她把三个动物挨个揪着后脖颈分开,然后把两只别人家的猫又轰走。木子君这才看清屋子里的景象——
各种资料和书扔了一地,沙发旁散落着写稿纸,拿起来是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图和生平推演。她顺着一地稿纸捡到卧室,顺手收了几个速食麦片的包装盒,然后看见撒莎又一脸苦大仇深地对着电脑发呆。
“撒莎,”她拎着稿纸走过去,“你什么情况?发消息也不回。”
“啊?”撒莎如梦初醒,盘着腿往后一仰,随即从背后摸过手机,这才发现已经没电了。她把手机插上充电器,屏幕反应片刻,亮起白色LOGO,而后便是一连串的消息提醒音。
“啊……”她看着屏幕震惊地长大了嘴。
木子君意欲开口:“你——”
“等一下!”她手掌推到她眼前,止住了她接下来的发言,“我房租水电已经延期一周了,再不交要罚款了!”
行吧。
木子君长叹一声,盘腿在地板上坐下,左手撑住脸侧,看着撒莎把拖延的所有费用一并交齐,又在某个时刻面露难色。她身子微微俯过,从她遮住了半张脸的镜片里看到了一串倒映出来触目惊心的数字:
Balance:$23.77。
“你不要和我说……”木子君语气沉重。
“这就是我剩下的存款了……”撒莎气若游丝。
两个女生对视片刻,木子君毅然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狗粮。
“我本来是想着Richard吃得不错来让你家狗尝尝,”她说,“正好,你别饿着它。你要是饿了你……”
她把狗粮递过去。
“这个牌子量大,蛋白高,你也可以吃。”
撒莎接过狗粮,诚挚感谢:“谢谢啊,真是解了我们一家两口的燃眉之急。”
她边说边起身去往狗碗里倒了一把,剩下的都存上橱柜。木子君跟着她回了客厅,两个女生倒在沙发里,木子君忍不住问:“你最近怎么都不给我发后续了?”
撒莎仰天长叹:“后面太难写了,写了后面改前面,飓风来那几天大病一场,感觉人要被烧没了。”
狗吃完粮了,摇头摆尾的来找撒莎。她把狗搂进怀里,倒在沙发上,一脸大病初愈的虚弱。木子君叹了口气,凑过去拍了拍她的头。
“我理解你很看重这个故事,但是我觉得你这样,状态不是很健康,”她说,“撒莎,你是要写一辈子小说的人,我觉得你可以写很多很多好看的小说,而不是把生命烧成一部作品,然后……”
撒莎擡起头。
“死了。”木子君说。
撒莎恍然:“中肯。”
“你觉得写东西让你痛苦吗?”她继续问。
“很难形容,”撒莎抱着狗继续躺回去,“但我知道不写的时候一定是痛苦的,灵感一旦出现,那些人物就会一直在脑子里盘旋。所以尽管写不出来的时候会有一些痛苦,但是和不写的痛苦比起来,这种痛苦应该不算什么。”
“你觉得那些人物有生命吗?”
“有,世界和人物先出现,然后他们选择了自己的命运……所以我有时候还真是无法控制剧情的走向,很无力。”
木子君也伸手摸了摸狗头,鼓励道:“把它写完吧,我会给你送狗粮。”
“真是莫大的支持。”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木子君正色道:“不过无论如何,你还是得适当出去一下,不要在家里这么闷着。诶对了……”
她又从包里往外翻找。
“我们学校话剧社那个戏要上了,由嘉给了我三张票,你来和我们一起看吗?”
“好大一个电灯泡啊我。”
“Steve要有你这个觉悟就好了。”
“Steve是哪个来着?我病好了就记不太清这些人了。”
“一只狗。”
……
剧社之前翻演的节目都是半年一出,这次很难得,因为是彻底的原创话剧,花了接近一年的时间准备,从剧情到舞美都没有原版参考。木子君把翻译剧本上交导演组以后就没有关注过了,如今表演临近,负责票务和宣传的由嘉忙得晕头转向。
开演当天。
木子君和宋维蒲提前一小时出门,开去郊区把撒莎接上,然后便去了学校的停车场。剧场门外人员爆满,几位员工站在门口分发宣传册,封面印制着一朵红色玫瑰。因为是华人剧社,观众和主体文字也是汉语。木子君翻开扉页,看见他们终于在她翻译过的十几个话剧名里定下了最终版本——
《沪上玫瑰》。
宋维蒲去给她们买水了,撒莎翻看着宣传册,和木子君耳语道:“这名字真够土的,大概讲什么的啊?你不是负责翻译台词的字幕吗。”
“你不怕剧透啊?”
“我无所谓。”
“就是大概……”
她草草把剧情复述一遍,撒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剧情也土,这就是个救风尘的故事嘛,”她概括道,“公子哥救了个风尘女子,风尘女子一见倾心,然后公子哥因为封建的桎梏被棒打鸳鸯,我从小就……”
“嘘嘘嘘,”木子君眼看着编剧和导演从旁边路过,赶忙把撒莎按住,“你小点声,这不是很经典的套路吗?”
“是经典,我就是觉得……”撒莎不依不饶,“救风尘讲了几百年了,这些公子哥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数吗?救出来了娶回家当小妾被大房和妈欺负,救不出来就是你家族压力有苦难言,本来那么有魅力的女人最后全成了深闺怨妇,要我说你就别救了,说不定人家唔唔唔唔唔唔——”
买水回来的宋维蒲看着撒莎在木子君的铁腕制裁下愣了愣:“怎么了?”
木子君一手捂着撒莎的嘴,一手夹着她脖子往剧院里带:“没事,她们这帮写小说的文人相轻,我怕编剧听见了。”
又夹了一会儿,三个人在剧院里找位置坐下了。
撒莎说归说,话剧伴奏一响,光线一打,乱世悲情在舞台上开演的一瞬,她眼泪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刚才还在骂人,这时候又压低嗓门凑到木子君耳边,表示:“这演少爷的男演员长相太有说服力了,演技也好,我骂不出口了……”
木子君:“由嘉剧社里的,我让人给你要个微信号?”
“不必,”撒莎清醒道,“大帅哥还是远观得好,不是谁都像你们家River,近看远看都挑不出毛病。”
木子君:“的确,宋老师这种可远观也可亵玩的不多见,我回头再给你介绍别人。”
宋维蒲忽然凑过来也压低声音问:“谢玩是什么意思?”
撒莎:“你别偷听女生说话。”
话剧前半段,饰演少爷的男主角抓尽观众眼球,但到了中后期,那个一直不声不响的男二号却慢慢成为了推动故事的核心,两段目睹男女主角并肩而立后聚光灯下的独白更是催人泪下。
故事以女主角离开上海、踏上远洋轮渡的背影作为Ending前的最后一幕,之后,错过爱人的男人便开始不停地在变幻的光影中行走,脊背愈发佝偻。灯光熄灭又点燃,他每一次出现在观众面前,头发都比上一次更白,脊背更弯,脸上皱纹横生。
宏大而悲怆的背景音乐响起,观众席上不时响起抽泣声。后面再无台词,木子君翻译的文本也是到此为止。翻译的时候并不觉得,但在这一刻,她心里却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像是一张纸被慢慢的揉皱,又无人将它展开——就这样吗?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舞台上的灯光忽然全部熄灭了。
黑暗之中,只有拐杖“笃笃”的声音传来,伴随着男人踉跄的脚步声。她睁大眼睛,想看清舞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漫长的寂静后,一道白光忽然从舞台顶端洒下来,照亮了站在舞台中央、手里已经没有拐杖的老人。
他痴痴地看着舞台的右侧,观众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而后,舞台右侧也慢慢的亮起了洁净的光束——他已经衰老至此,而白光之下,却是正值韶华的女主角。
她穿着旗袍,披了一条金色的织锦披肩,手里拿着一柄绣着红玫瑰的团扇,一步一步朝他的方向走过去。
她走过去,顾盼生姿。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佝偻的脊背也慢慢挺直。她用团扇在他胸口轻轻点了一下,怪到:“怎么又来迟了?”
她说“又”,木子君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眼眶猛然酸涩起来。
“是啊,”男人慢慢走过去,双臂环过她的腰,声音也不再似老年人的嘶哑,“我怎么总是迟一步?”
她侧过头,倚上他的肩,也缓缓开口。
“没关系,这次来得及。”
“这一次,我等你。”
***
撒莎从谢幕哭到了宋维蒲带她俩去吃饭
墨尔本的餐馆都关门早,只有唐人街一家烧烤店开到半夜两点,兼营小酒馆业务。远处挤了几桌来聚餐的学生,木子君和宋维蒲找了一桌靠窗的位置坐下,路过前台时给撒莎额外拿了一包纸巾。
“你不是说这个桥段很老套吗?”木子君忍不住问。
“老套就是经典,经典就是百看不厌!”撒莎振振有词地落泪。
“但是其实我有一点点,没有特别理解的地方,”木子君举手发言,引来宋维蒲和撒莎的注视,“就是我不太确定她最后到底爱男主还是男二,包括我刚才想了一下……”
她若有所思:“你们没发现那一场的老年人化了很重的老年妆吗?根本看不清是男主还是男二啊。他说自己总迟一步……可是其实,男主和男二都迟了一步啊。”
撒莎也被她提醒了。“那你觉得呢?”
“不是我觉得,而是她觉得,”木子君显然攒了一肚子话,“我觉得最后那一幕的男人是谁,是看她心里真正想等的是谁。”
“她想爱谁爱谁。”撒莎说。
“对,她可以爱任何人,”木子君狂点头,“不过要我说,我觉得她真正喜欢的人其实是男二,所以等她的人也是男二。女人有时候会爱而不自知,人年轻的时候会把猛烈的悸动当成爱,但细水长流的未必不是爱。”
“也可能悸动和细水长流都是过去式了,她根本谁都没有等,”撒莎有些隔岸观火地笑了一声,“她的故事压根就不是爱情故事,最后那幕是男人的执念,不是她的。”
“我不这么觉得。”宋维蒲忽然开口,不过反驳的不是撒莎,是木子君。
“为什么会爱而不自知呢?”他一脸来自男性友人的困惑,“爱一定会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很明显的。”
“比如?”
“比如……”他想了想,“你喜欢一个人,看见她受伤就会着急,看见天冷就想给她送衣服,看见她需要帮助就不可能袖手旁观……”
“看见受伤就着急?”木子君一歪头,“你在爱丽丝泉的时候就开始喜欢我了?”
宋维蒲:……
“看见天冷就送衣服……”她一惊,“这也太早了,你借我围巾的时候咱俩刚见了几面啊?”
宋维蒲:“那次……”
“看见她需要帮助就不可能袖手旁观,”木子君恍然大悟,“不会吧,你带我去赌场买被子的时候就对我有非分之想了吗?”
撒莎:“话题产生了惊人的转移,但我爱听。”
“但赌场那是第二次见面,你要帮我,肯定是之前就对我有印象了,”木子君一下攥住身旁宋维蒲的袖子,“你好庸俗啊!你接机那天对我一见钟情!你这个见色起意的货色!”
“你当时飞了一晚上脸都没洗,”宋维蒲脸色青黑,“我见谁的色?”
“那就是在赌场那次!”
“那次也没洗脸!”
“你真关注我,刚见面两次就观察我洗没洗脸。”
“……吃你的饭!”
剩下半顿饭,就在木子君对来墨尔本这大半年事无巨细的回忆中结束了,听得宋维蒲坐立难安,吃完的第一瞬间就逃去前台付账。
“行了行了,”撒莎息事宁人道,“花钱请你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他脸皮还挺薄。”
木子君冷笑:“他装的,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挺不要脸的。”
他们就住在唐人街,也就没太在意时间,这时候擡头才看见隔壁几桌都已经吃完了。烧烤店里空荡荡地只剩下他们一桌,宋维蒲付过账招手让她俩过去,木子君看在他掏钱的份上决定不再让他难堪,在嘴上做了个拉链的手势,拉着撒莎便站起身。
走了没两步,手机忽然开始震动。
这么晚了,木子君刚开始还以为是由嘉那边庆功宴结束需要她帮忙。谁知低眼一看,屏幕上跳动的竟然是妈妈的语音来电。他们这边已是深夜,国内时间也不会太早,她这时候打电话做什么?
她愣了愣,顿住脚步,把电话接了起来。撒莎和宋维蒲也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她。
语音接通的一瞬间,对面的环境有种异常的安静。
不,或许用寂静更为贴切,而木子君在这寂静里感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安。
短暂的沉默后,妈妈的声音传过来,带着操劳之后的疲惫。
“子君,回国吧。爷爷……”
她擡起眼看向宋维蒲,目光里有茫然。男生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伸手握住她肩膀。好奇怪,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身边还有唐人街深夜街道的噪声,她竟然嗅到了隐约的消毒水的气息。
她的眼泪在命运的宣判响起前落下来,划过脸颊,滴在宋维蒲握住她肩膀的手背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或许人也不过是动物的一种,有着对噩耗本能的预判性。爱情故事以幸福生活作为结局,反派作乱的影片则以邪不压正告终。那如果一个故事讲述的,是人的一生呢?
人的一生,该用什么,作为句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