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干线道路左转后,就是一条弯曲的陡坡。陡坡顶端是一片透天厝的住宅区,那由多把车子停在住宅区角落的投币式停车位,拎着行李,迈开步伐。他要去的那户人家走路不用三分钟就到了。
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那栋房子。屋前有一道矮门,矮门后边是阶梯。阶梯旁装了栏杆,阶梯的尽头是玄关。
“朝比奈”。那由多站在挂了这个门牌的门前,按了对讲机的按钮。
“请问是哪一位?”对讲机内很快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因为不是他想象中的声音,那由多有点儿不知所措。
“午安,我是针灸师工藤。”
“好。”
那由多等在原地,玄关的门打开,一个身穿紫色开襟衫的女人出现了。她看起来三十五六岁,身材很苗条,脸上化着淡妆。
女人面带微笑地走下阶梯,为他打开了门:“请进。”
“打扰了。”那由多鞠了一躬,走了进去。
女人关上矮门,走上阶梯。那由多跟在她身后问:“请问,尾村先生呢?他今天不在吗?”
她停下脚步,低头思考了一下后,带着略微僵硬的表情转过头。
“关于这件事,我想我哥哥会告诉你。”
“哥哥?所以你是……”
“对。”她点了点头,“我是朝比奈的妹妹,我叫英里子。”
“哦,原来是这样。你住在这附近吗?”
“也不算太近,但现在会不时来看看哥哥的情况……请多指教。”
“也请你多指教。”那由多鞠了一躬说道。他猜想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但并没有追问。
从玄关走进屋内,里面传来音乐声。应该是古典音乐,那由多对音乐不了解,所以不知道曲名。
“朝比奈先生在客厅吗?”
他问英里子,英里子回答说:“对。”
那由多跟着她走在走廊上,走廊尽头有一道门。她打开那道门,叫了一声:“哥哥,工藤先生来了。”
房间内传来低沉的声音,但被音乐淹没了,那由多没听清楚。
“请进。”英里子请他去客厅。
“失礼了。”那由多打了一声招呼走进客厅时,音乐刚好停了。
客厅有三十三平方米大,仅有沙发和茶几,墙边放着看起来很高级的音响设备。
一个长发男人坐在三人沙发的中央。那由多之前听说他快四十岁了。以一个男人的体格,他穿了一件灰色毛衣的身体有点儿瘦。
他名叫朝比奈一成,“一成”这两个字原本应该念“Kazunari”,但大家都叫他“issei”。“这又不是我的艺名,而且在自我介绍时,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发音,但不知不觉中,大家都这么叫我。”
朝比奈是钢琴家和作曲家。音乐杂志在介绍他时,都会在头衔前加上“天才”两个字。即使没听过他名字的人,听到他创作的曲子也一定很熟悉。那由多也是其中之一。
朝比奈原本也是那由多师父的病患。师父高龄后不方便出门,那由多在三年前开始负责这个客人。之后每隔几个月,都会造访这里,为他的肩膀、腰和膝盖针灸。
那由多缓缓走过去。一脸白净,完全没有晒黑的朝比奈转过头。
“朝比奈先生,午安,我是工藤,这段日子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朝比奈微微扬起两片薄唇的嘴角说:“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来这里。虽然我很想说,身体状况好到不能再好,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换季,老地方一直会痛。”
“是不是因为工作太累?上次听你说,你在钢琴前坐了三天三夜。”
朝比奈听了那由多的话,立刻收起了笑容。
“我没弹。”
“哦?”
“我没弹钢琴,我已经好几个星期都没弹了。”
“哦,是这样啊。”
那由多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钢琴家不弹钢琴是怎么一回事?
“英里子——”朝比奈叫着妹妹。
“我在厨房。”她的声音从那由多身后传来。客厅旁就是厨房。
“工藤喜欢茉莉花茶,你为他泡杯热茶。”
“好。”英里子回答。
“不必麻烦了。”那由多转头对厨房说完后,将视线移回朝比奈身上,“尾村先生呢?今天没看到他,他去办什么事了吗?”
朝比奈收起脸上的表情,他的双眼转向斜下方,但那由多知道,他并不是在看什么东西。朝比奈有重度视觉障碍,只能稍微感受到光线的变化,无法判别色彩和形状。
他罹患的病名叫视网膜色素变性症,据说是遗传造成的,目前缺乏有效的治疗方法。朝比奈在儿童时期开始出现症状,但并不是突然失明,而是视野渐渐变狭窄。十年前,只要用特殊的放大镜,还可以看到文字;二十年前,他还能看电视。
朝比奈微微扬起下巴,无法聚焦的双眼对着那由多的脸。虽然应该只是巧合,但那由多不由得吃了一惊。
“工藤,你果然不知道。这也难怪,山姆并不是名人。”
“不知道……什么?”
“山姆再也不会来这里了。”朝比奈颓然地说。
“啊?再也不会来的意思是?”
“就是永远都不会再来的意思。山姆不会再来了,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由多无言以对。他听不懂朝比奈这句话的意思。山姆就是尾村勇,朝比奈根据“勇”的发音“isamu”,取了后面两个音,叫他“山姆”。
“为……什么?”那由多不知道该不该问,但还是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朝比奈右手食指指着上方说:“他去了那里。”
“那里?”
“天堂。他死了,一个月前死的。”朝比奈很干脆地说。因为朝比奈的语气太平淡,那由多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由多说不出话,也很失礼地庆幸朝比奈的眼睛几乎看不到,因为他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工藤,”朝比奈叫着他,“你在听吧?”
“哦,对。”那由多忍不住坐直了身体,“太惊讶了。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出了意外吗?他看起来不像生了病。”
“嗯,是啊,我也没有发现山姆身体状况的变化。”
听朝比奈的这句话,难道真的是因病去世?
“他的身体哪里出了问题吗?”
朝比奈听了那由多的问题,微微偏着头,吐了一口气。
“是啊,或者可以说是心……出了问题。”
朝比奈的回答出乎那由多的意料。
“心出了问题,所以……”
那由多说到这里时,朝比奈的脸转向那由多后方。
“赶快拿过来,不然茉莉花茶冷掉了。”
那由多转过头,发现英里子双手端着放了茶壶和茶杯的托盘站在那里。朝比奈可能听到些微的动静和声音,察觉她站在那里。
英里子走过来,在茶几旁蹲了下来,把茶壶里的茉莉花茶倒在茶杯中,香气浓厚,身体好像马上温暖起来。
“他跳下了悬崖。”朝比奈突然说道。
那由多瞪大眼睛。他知道朝比奈在说尾村的死因。
英里子正准备把茶杯端到他们面前,也忍不住停下手。
“未必是他自己跳下去的,警方说,也不能排除意外的可能。”
“山姆不可能犯这种错误。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山姆经常说,如果要死,就要去别人无法找到尸体的地方,像是茂密的森林或是无人岛,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腐烂、丑陋的尸体。”
“即使这样,也未必是自杀啊。”
“我要说几次你才听得懂?那你告诉我,山姆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我从来没听他说过喜欢登山。他的个性很谨慎,如果不是想寻死,不可能心血来潮去登山,也不可能因为不小心去那种危险的地方。”朝比奈把左手放在茶几上说,“茶杯。”
英里子把茶杯放在茶托上,推到她哥哥手指可以碰到的位置。
朝比奈用右手拿起茶杯,动作熟练地端到嘴边。看他喝茶的样子,显然了解茶的温度。
“虽然我刚才说‘那种危险的地方’,”朝比奈把茶杯放回茶托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其实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里的地名叫什么。”
“银貂山。”英里子回答。
“啊,对、对,传说以前有银色的貂住在那里。工藤,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好像听过,但也只有这种程度而已。虽然我也喜欢爬山,但从来没去过。”
“你不是有智能手机吗?可以查一下。”
“好,我来查一下,请问汉字要怎么写?”
“汉字很难写,你可以用平假名查。”英里子说。
那由多用手机查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那三个汉字似乎是“银貂山”,的确很难写。那座山标高一千三百米,从东京到离银貂山最近的车站要三个小时左右,所以去那里登山可以当天来回。
“上面写着,即使初级者也不困难,所以应该不至于太危险吧?”那由多问英里子。
“我也是听当地警察说的,并没有实际去坠落的现场。听警方说,到山顶的路并不会太危险,也不会不好走,有很多上了年纪的人经常去那里登山。但中途偏离登山路线的地方有陡峭的悬崖,而且都是岩石,有可能会滑落。警方还说,勘验现场也很困难。”
“确定是从那里坠落的吗?”
“应该没错。”
“听警方的人说,”朝比奈说,“不可能因为迷路走去那里,一定是特地前往,所以才会问我,是否知道可能导致他自杀的原因——工藤,你怎么了?怎么都没喝茶?茉莉花茶都凉了。”
“啊……我要喝。”那由多从茶托中拿起茶杯,发出餐具碰撞的轻微声音。朝比奈刚才一直没听到这个声音,所以一直很在意。
那由多喝了一口茉莉花茶。
“警方打电话通知你,说尾村先生去世了吗?”
朝比奈点了点头。
“登山客发现了尸体,然后报了警,分析已经死了三天。因为他的衣服口袋里有驾照,所以立刻知道了他的姓名和住址,但他一个人住,联络不到他的家人。于是,警方又向房屋中介公司打听,联络了他租房子时的担保人。”
那个担保人应该就是朝比奈。
“在接到警方的电话时,我就觉得预感成真了。当然是不好的预感。”
“请问是怎么一回事?”
“从两天前,我就无法联络到他。电话打不通,传信息给他也没有响应。因为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很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所以,他没告诉你,他要去登山这件事。”
“对,他没说。”
“尾村先生的家人呢?”
“他母亲和他的兄嫂一起住在富山,他父亲早就离开人世了,但山姆最近几乎和他们没有联络,他说,和没办法理解自己生活方式的人相处太累了。但是——”朝比奈偏着头说,“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他在逞强,搞不好他很希望获得家人的谅解。”
那由多隐约,不,是很明确地知道朝比奈在说什么,也了解尾村说的“生活方式”所代表的意思——
“所以你通知了尾村先生的家人,说他已经去世了。”
“那当然啊,他们立刻就赶过来,把山姆的遗体运回富山了,说要在那里举办葬礼。当时,他哥哥对我说,他们家的亲戚都很保守,所以希望我不要参加葬礼。”
朝比奈用低沉的语气说的内容具有沉重的意义。那由多不敢随便回答,只能沉默以对。
“哥哥,”英里子开了口,“你不是要请工藤先生为你针灸吗?”
“对啊,工藤,不好意思,让你陪我聊这些无聊的事。”
“怎么会无聊……只是你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我,让我感到诚惶诚恐。”
“我并不是逢人就说,因为我觉得你在很多事上都能够了解。”
“谢谢,虽然我帮不上任何忙……”
“你愿意当听众就好了——我像平时一样,躺在这张沙发上就可以了吗?”
“对,躺在这里就好。”那由多对英里子说,“可不可以借用两条大浴巾?”
“大浴巾吗?好。”英里子站了起来。
朝比奈开始脱毛衣,毛衣里面穿着内衣。他正打算脱内衣时,突然停了下来:“是不是不该做那件事?”
“啊?”那由多看着朝比奈的脸,忍不住大吃一惊。因为他的双眼渐渐充血。
“哪件事?”
“告白啊。”朝比奈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到头来,出柜也许只是自我满足。”
2
在针灸时,那由多才知道英里子的全名叫西冈英里子。她并不是一直在旁边,而是勤快地忙着洗衣服,或是在厨房洗碗盘。她和丈夫、一个女儿住在几千米外的地方,每隔两三天就会来照顾哥哥的生活,也会带只需要用微波炉加热的食品和可以久放的熟食。一个月之前,都是朝比奈重要的伴侣在做这些事。
针灸结束后,英里子送那由多到玄关外。
“今天很谢谢你。”英里子恭敬地鞠躬道谢。
“你太客气了,”那由多摇了摇手,“这是我的工作,请你不要这么见外。不过,你自己也有家庭,现在这样也很辛苦啊。”
“是啊,但还是会担心……”英里子回头看向房子,“每次来这里看到哥哥,就忍不住松一口气。啊,原来他还活着。”
“啊!”那由多忍不住叫了一声。原来她担心哥哥也跟着自杀。
“但是,今天很庆幸你来这里为哥哥针灸,而且我相信哥哥终于说出了他压在心头的话。”
“只是不知道我够不够资格。”
“当然够了。”英里子充满确信地点头,“哥哥发自内心地信赖你。”
“我相信他有很多聊天对象。”
“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英里子说完,露出凝望远方的眼神,“如果尾村先生真的是自杀,那就太过分了。他为什么没想到我哥哥独自面对,会有多痛苦,还是说,他已经被逼入绝境,根本顾不了那么多。”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由多低下头。
“啊,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了。你是开车来这里的吧?路上小心!”
“谢谢,那我就先走了。”那由多鞠躬道别后,走下通往矮门的阶梯。
那由多回到投币式停车位,缴完停车费后,坐上了车子。发动引擎后,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打开汽车音响,从硬盘中挑选了朝比奈在一年前送给他的CD中的曲子。他记得朝比奈当时满脸喜色地说,这是他久违的新作品。
那由多一边开车,一边听着汽车喇叭中传来的钢琴旋律。
朝比奈就是在发表这首曲子时,公布自己是同性恋者的。他接受了几家音乐杂志的采访,在其中一次采访中出柜,显然和CD名是“mylove”有关,但也可以说,正因为他做好了出柜的心理准备,才会为CD取这个名字。
当记者问他是否有固定伴侣时,朝比奈回答说:“有。”还说对方也同意他出柜,同时还补充说,他和对方多年来,在工作上也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关系。
虽然他并没有公布伴侣的名字,但了解朝比奈的人都知道那个人就是尾村勇。
他们在十几年前认识。作曲家朝比奈逐渐走红,但由于视力持续衰退,已经无法自己写乐谱,于是开始寻找可以代替自己写下乐谱的人。把尾村介绍给朝比奈的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听朝比奈说,他一听到尾村的声音,就感受到“终于遇到寻找已久的人的震撼”。尾村也觉得他们的相遇是命运的安排。
之后,尾村不仅负责记录朝比奈创作的乐曲,也成为和他讨论创作的对象,代替他和外界交涉、沟通,更负责他的生活起居,成为他独一无二的伴侣。
那由多在朝比奈出柜后不久和他见过面,当时,朝比奈笑着说:“其实大家都隐约察觉到了。因为我们形影不离,别人看到我们的相处,一定知道我们有特殊的关系,但我们没有公布,所以别人也不方便问。听说让有些人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几个人跟我说,以后终于不必那么战战兢兢了。”
当时,他自信满满地说,出柜是正确的决定。
其实,那由多之前也隐约察觉到了。初次见到他俩时,就觉得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尾村一身黝黑,浑身肌肉饱满,和朝比奈完全相反,但对朝比奈的态度简直就像年长的太太。尾村为朝比奈准备饮料,把他脱下的衣服折好,向那由多说明朝比奈身体哪里不适时,比朝比奈本人更清楚。
那由多纳闷的是,即使在出柜之后,他们也没有一起生活。他问过朝比奈这件事,朝比奈回答说,只是时机问题。
“我之前不是告诉你,山姆在大学兼任讲师吗?他目前住的地方去学校上课比较方便。其实那份薪水并不高,我觉得完全可以辞掉了,但他有他的想法。而且,我们只是没有住在一起,但他几乎每天都来这里,所以这件事就由他决定。”
朝比奈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丝毫不安。
但是——
朝比奈刚才说,出柜也许只是自我满足,然后又接着说:“社会对同性恋的看法并没有改变,只是对我们的看法有所改变,对我和山姆……我觉得这样也无妨,只是不知道山姆有没有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当初是我提出要出柜,他说,既然我想这么做,他没有意见,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想要出柜,所以也许只是尊重我的想法。不,八成是这样。”
他的出柜引起很大的反响,但朝比奈说,他几乎没有感到任何不悦。
“回想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我只要整天窝在家里作曲就好,所接触的人都是与音乐相关的人,或是熟悉的人。因为我眼睛看不到,所以也不知道别人在网络上说些什么。但是,山姆不一样,他必须去兼任讲师的大学上课,也要代替我和各种各样的人见面,我猜想他也会上网看那些讨论。他虽然什么都没对我说,但不难想象,他在各种场合都会遭遇到各种偏见。我太后知后觉,失去他之后,我才想到这件事。”
朝比奈认为这就是尾村自杀的动机。
“失去山姆后,我无心做任何事。不想碰钢琴,也许……不,我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再弹钢琴了。业界传言,山姆其实是我的影子写手,如果我以后不再作曲,大家会对这个传闻信以为真吧。”朝比奈说完,露出了自虐而寂寞的笑容。
那由多只能在为天才作曲家针灸的时候,听他倾诉内心的烦恼。那由多不敢随便附和,更觉得不可以漫不经心地说什么“你要振作”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在针灸结束之后,那由多几乎没说什么话。
哥哥发自内心地信赖你——他想起英里子的话。
别高估我。那由多握着方向盘嘀咕道。别人对他抱有太大期待,也会让他难以承受。
3
十月的最后一天,那由多的手机接到了一封意想不到的人发来的电子邮件。是羽原圆华。自从七月那一次之后,就没和她见过面。
圆华在电子邮件中说,有事要问那由多,可不可以见个面。那由多欠了圆华不少人情,所以立刻打了电话,电话也立刻接通了。
“你要问我什么事?”
“电话中说不清楚,我希望当面谈,你决定时间和地点。”她说话的语气依然冷淡。
“我明天下午有空,三点左右怎么样?”
“好啊,地点呢?”
“要不要在开明大学医院见面?我这一阵子很忙,一直没去看凑斗,所以想去看他一下。”
“没问题,你去看完他之后,再打电话给我。我会乘车去,就在停车场见面吧。”
“停车场?为什么要约在那种地方……?”
“如果去餐厅,可能会被别人听到,还是说,你无论如何都想和我一起喝咖啡?”
“才没有呢。”
“既然这样,那就这么决定了。一言为定。”
“等一下,到底是哪方面的事?至少提示一下。”
圆华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之后回答说:“关于电影。”
“电影?你是说银幕上的那个电影吗?”
“除了那个电影以外,还有哪个电影?那就明天见啰。”圆华说完,挂上了电话。
那由多注视着手机。
电影——
他觉得乌云在心头聚集。
第二天,那由多相隔两个月去探视了石部凑斗,看到他恢复的状况,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因为上次来的时候,凑斗一直在沉睡,如今已经睁开了眼睛,而且会用眨眼的方式回答别人的问题。
“虽然现在只能回答一些简单的问题。”石部太太说话时的表情很开朗,声音中也带着兴奋,一定是因为她清楚地看到了希望的光芒。
石部宪明九月开始回学校上课。虽然无法见到老师有点儿遗憾,但石部老师似乎已经走出了暂时的失意,那由多也感到安心。
离开病房大楼后,他走向停车场时,打电话给圆华。圆华让他回车上等她。
那由多回到车上,打开了汽车音响的开关,但他完全无法欣赏播放的音乐。圆华到底要和自己谈什么事?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
一辆轿车驶入停车场,那由多茫然地看着那辆车,忍不住大吃一惊,因为开车的女人就是负责监视羽原圆华的桐宫女士。
轿车停了下来,后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西装的彪形大汉下了车。那由多见过那张冷酷的脸。七月和圆华约在黑马川的露营场见面时,这个男人也陪着圆华一起去的。记得他好像叫武尾。
身穿白色连帽衣的圆华也跟着男人下了车。她披着一头长发,戴着粉红色毛线帽。
她似乎已经看到那由多的车子,毫不犹豫地走了过来,绕到副驾驶座旁,打开车门,坐了上来:“让你久等了。”
“没等多久。”那由多看向那辆轿车。彪形大汉站在车旁,一直看着他们,“戒备越来越森严了,你无论去哪里,这两个人都一直跟着你吗?”
“他们奉命不能让我离开他们的视线,你不必管他们。”
“怎么可能嘛,他们到底在监视什么?”
“监视我会不会轻举妄动。这不重要,你有没有见到凑斗?”
“刚才见到了,太惊讶了,羽原博士果然是天才。”
那由多正准备伸手关汽车音响,圆华制止了他。
“等一下,这是《mylove》吧?朝比奈一成的。”
“对啊,你连这个也知道。”
“我爸爸有这张CD。你也是他的乐迷吗?”
“不是,他是我的病患,是从我师父手上接手的,所以他送我这张CD。十天前,我也去为他针灸了。”
“是噢……”圆华打量着那由多的脸。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只是为他针灸而已?有没有和朝比奈一成聊一些私人的对话?”
“私人的?”那由多忍不住皱起眉头,“当然不可能聊什么私人对话,只是为他针灸而已,在针灸时会闲聊。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没什么。”圆华轻轻摇头。
那由多关上汽车音响。
“到底有什么事?你不是有事要问我吗?”
“嗯,”圆华点了点头,“想打听一个导演。”
“导演?”
“甘粕才生……你应该认识他吧?”圆华注视着那由多的脸。
那由多无法立刻回答,他觉得有点儿眩晕,思考暂时麻痹。因为圆华的问题太出乎他的意料,就像是从意想不到的方向飞来一支箭,射穿了他的身体。
圆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由多,好像学者在观察小白鼠。
那由多回过神,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他吐了一口气,用手背擦拭着嘴巴。
“为什么?”他问到一半,但声音分叉。他干咳了一下,又重新问了一次,“你为什么问我这种问题?”
“因为我觉得你应该认识甘粕才生,对不对?你不是演过他拍的电影吗?”
圆华若无其事说的话,再度对他内心造成了很大的震撼。这个女生到底是何方神圣?每次都会做出一些远远超出预料的举动令他大吃一惊。
“你为什么不说话?”圆华注视着那由多的眼睛。
那由多闭上眼睛,深呼吸后开了口。圆华仍然注视着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那由多用沙哑的声音问。
“在筒井老师的研究室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时候就觉得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你。”圆华说,“我没有马上想起来,之后努力回想了一下,才发现是演甘粕才生电影的那个少年。”
那由多看着她的脸问:“你看了那部电影吗?”
“鉴于某些原因,我看了好几部他的电影。”
“你竟然会发现,那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圆华的嘴角露出笑容:“你还有当时的影子。”
“为什么你之前没提过这件事?”
圆华耸了耸肩说:“因为我猜想你可能不喜欢别人提起以前的事。以前……当童星的时候。”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用了假名字。工藤那由多,其实你叫工藤京太,京是京都的京。以前当童星时,你用了本名。既然你没用那个名字,通常不是会认为你想要隐瞒童星时代的事吗?”
那由多靠在椅子上,叹了一口气。
“职棒有一个知名的投手叫村田兆治,我外公的名字也叫兆治,我父母期待我超越外公,所以为我取名字时,用了‘京’这个字。因为‘京’比‘兆’大,很简单吧?”
“你在取假名字的时候,想要远远超越‘京’,所以就取了‘那由多’……是不是这样?”
“差不多吧,这也很简单吧。”那由多看着圆华,“你明知道我不喜欢,今天还特地向我提起以前的事。”
“虽然于心不安,但现在无暇顾及那么多了。我在找人,所以想要一些线索,即使是很微不足道的事也没关系。”
“你要找的人是甘粕才生吗?”
“不是,我正在找一个重要的朋友,但并不是和甘粕才生没有关系。”圆华收起下巴,抬眼看着那由多,“你知道甘粕才生在哪里吗?”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知道?我离开演艺圈已经多少年了!”
“那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好,把你记得有关甘粕才生的事全都告诉我。他是怎样的人?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那由多在脸前摇着手。
“我忘了,应该说,我不愿回想,我决定埋葬那段时间的记忆。尤其是关于那部电影,更不愿去回想任何事。不好意思,不要再问——”说到这里,放在上衣内侧口袋的手机响了。那由多轻轻叹了一口气,拿出手机。虽然屏幕上显示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但他还是接了起来。
“喂?”
“请问是工藤先生吗?”电话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就是。”
“嗯……我是西冈,上次谢谢你。”
听到“西冈”这个姓氏,那由多不知道是谁,幸好很快就想到了。
“哦,原来是英里子小姐,朝比奈先生的妹妹。”
“对,不好意思,在你百忙之中打扰。请问现在方便说话吗?”
“没问题,请问怎么了吗?”
“不瞒你说,我哥哥的状况有点儿不太对劲儿。”
“朝比奈先生吗?怎么不对劲儿?”
“这一阵子比之前更郁郁寡欢,好像也没有好好吃饭……而且有时候会提到你的名字。”
“怎么会提到我?”
“他说,是不是不该和你聊那些,是不是让你感到不愉快……总之,我觉得哥哥想再见到你。”
“我吗?”
那由多感到很困惑。朝比奈到底对自己有什么期待?
“工藤先生,怎么样?可不可以麻烦你找机会去看看我哥哥?假装刚好去附近,顺便去看看他。”
“那没问题啊,只是我觉得自己帮不上任何忙。”
“不,只要能够陪哥哥聊天,我就感激不尽了。可不可以麻烦你?”
“那……那个……我有时间时,会去拜访他。”
“是吗?谢谢你,那就麻烦你了。”从英里子拼命拜托的语气中,似乎可以看到她一次一次鞠躬的样子。
挂上电话后,那由多叹了一口气。
“朝比奈一成先生的家人吗?”圆华问。
“是啊。”
“朝比奈一成先生怎么了?我刚才听到你们的对话,他好像很依赖你。”
“他好像误会什么了,真伤脑筋。”他把手机放回口袋,“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总之,我不愿回想以前的事。不好意思,帮不上你的忙,别再指望我了。”
圆华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动了几下:“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等一下还有工作,我要先离开了。”
“好吧。”圆华打开车门,离开副驾驶座。
“但是……”她在下车之后说,“我觉得你当时的演技很出色。”
“当时?”
“为错乱性爱烦恼的中学生角色——《冻唇》。”
圆华轻松说的话重重刺进那由多的心里,巨大的冲击让他说不出话来。
圆华用冷漠的眼神观察完他的反应后,说了声:“那就先这样。”关上了车门。
4
说实话,那由多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开始在镜头前演戏。他从小就学很多才艺,其中包括了舞蹈、唱歌和表演的训练。很久之后他才知道,才艺学校和经纪公司有密切关系。
听母亲绫子说,当初是走在路上时被星探相中,但那由多认为她在说谎。绫子爱出风头,喜欢名人,而且很自恋,她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其他小孩无法相比的美少年,忍不住带他去演艺学校。
那由多并不是不甘不愿地配合母亲的梦想。在演了几个小角色后,他感受到演戏的快乐。即使只是短暂的时间,但能够变成另一个人这件事让他感到有趣。渐渐地,在演感伤的戏时,他能够自然落泪。大人对此赞不绝口,也让他产生了快感。
以后要一直当演员,还是长大之后,自然会从事其他工作?他对这个问题没有明确的答案,继续演艺工作。因为他认为以后再思考这个问题就好。
那由多刚升上中学二年级时,接到了那个工作。他要在新锐导演的作品中演主角。
他看了剧本,发现剧本很费解。在富裕家庭中成长的英俊少年认识了一个妓女,然后坠入了和之前完全不同的世界。电影主角的少年几乎没有台词,但那由多凭以往的经验知道,没有台词并不代表很轻松,而且反而更需要发挥高超的演技。
他第一次见到导演甘粕才生时很紧张,很担心他会提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要求。
甘粕的眼睛深处发出可怕的光,被他用力注视时,觉得好像会被那双眼睛吸进去。
甘粕的指示很简洁,他叫那由多什么都别想。
“我不需要你思考后的演技,你只要把脑袋放空,我就可以激发你的演技,可以唤醒你内在的潜力。了解吗?脑袋放空,来现场时什么都别想,然后按照我的指示去演。在演的时候,也要把脑袋放空。”
这是第一次有导演对他说这种话,所以他很惊讶,但既然不需要思考,他当然求之不得,于是决定把一切都交给这位导演。
开始拍摄后,他充分了解了甘粕说的意思。因为主角面临的状况太特殊,难以想象他的内心,而且和其他角色之间的关系也很复杂,只要稍微思考,身体就无法动弹。他彻底放空,按照甘粕的指示表演。在拍摄期间,那由多是甘粕的傀儡,但甘粕具有神奇的力量,那由多并没有对此感到不满。被他放在手心,好像中了催眠术般演戏的状态反而很舒适。
拍电影并不是根据故事情节的顺序拍摄,因为必须注重效率,所以拍摄时会打乱顺序,再加上剧本内容很费解,那由多在拍摄过程中,完全无法预料是怎样一部作品,甚至不知道如何描写主角。
只不过那由多也知道了一件事,主角和很多人有性关系,而且并不限于女生。虽然没有直接的描写,但有些镜头暗示少年和男人交欢。他在看剧本时并没有发现这件事。
完成的作品——《冻唇》,受到了专家的大肆赞赏,也在海外的电影节获得了大奖,进一步成为讨论的话题。甘粕才生很快就声名大噪。
其实,那由多至今仍然没有看过那部电影。因为上学,没有时间去看电影,再加上抢先去参加试映会的父母叫他最好别看。父亲更是大发雷霆,责骂同意接下这部电影的母亲。父亲原本就对儿子进入演艺圈这件事不赞同。
《冻唇》成为那由多的最后一部电影。因为父母的强烈要求,他离开了经纪公司。那由多自己也觉得不能继续留在演艺圈,因为在《冻唇》上映后,他觉得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明显和之前不一样了。
那由多成为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他不再在镜头前演戏。人都很健忘,《冻唇》虽然引起了话题,但票房并没有太理想,即使他走在路上,也不会被人认出来。
在他完全忘了那部电影时,影响才显现。那时候,那由多刚升上高三不久。
有一天,他走进教室时,发现课桌上放了一张照片。仔细一看,发现是从某篇报道中剪下来的。之后他才知道,那是从《冻唇》的简介上剪下来的。
照片上是那由多和另一名男演员,两个人正在接吻。剪下来的照片旁用手写的字写着“变态演员工藤京太”。
那由多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脑袋,整个人都抓狂了。他不太记得自己之后的行为,回过神时,已经躲在家中的床上,全身缩成一团,身体颤抖不已。
那天之后,他在学校的生活和之前完全变了样。虽然当时的网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但负面传闻往往传得特别快,再加上包含了有关性的内容,所以很快不胫而走。
之前的好朋友开始和他保持距离,他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对他投以好奇的眼神。他立刻就知道,有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
那天,他准备走进厕所时,原本在厕所内的两个男生慌忙冲了出来,其中一个人笑着说:“好危险,好危险,在这种地方脱裤子,差一点儿就被攻击了。”
那由多体内的某个开关打开了,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骑在那个男生身上,一次又一次挥下木棒。木棒是厕所里的拖把,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拿起了拖把。
对方身受重伤,那由多遭到停学处分,但他并没有告诉父母详情,只说是双方发生口角后打了起来。
学校方面也并没有重视这件事,因为对方也没有说出真相,但校方不可能不知道其他同学用带有偏见的眼光看那由多,而且有几个老师也一样。
那件事之后,那由多不再去学校。虽然父母试图了解原因,但他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不和父母说话。因为他认为他们一旦知道真相,父亲又会责骂母亲。
班导师石部宪明努力想要让他重新站起来,频繁造访,隔着门和那由多说话。
“如果你不喜欢,不去学校也没关系,但要好好吃饭,最好也做点儿运动,然后要读书。你不是准备上大学吗?要来学校参加期中考和期末考,其他的事,我会负责帮你处理。”
石部为他带来了学校发的教材,以及学校的日历。
意外的是,石部并没有问那由多拒学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他知道原因,但他从来没有提过,而且也从来没有和那由多的父母提过这件事。
“他什么都没说,一定有原因,就慢慢等到他愿意开口。”石部对那由多的父母这么说。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石部对他说:“你要不要去学校露脸?但是会安排在星期六,以补课的方式进行。只要你愿意出席,我可以保证让你毕业。不必担心,只有你一个人补课。”
那由多感受到石部的热心,所以无法断然拒绝,同时也觉得万一真的毕不了业,恐怕会很惨。
当他踏进久违的教室时,发现自己被骗了,教室里还有另一个人。那由多虽然没和他说过话,但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坏学生。
他就是胁谷正树,听说他在高二那年引发了斗殴事件,以伤害罪遭到起诉,也不止一次遭到停学处分。
原来我和他同班。那由多心想。因为他升上高三后不久就开始拒学,所以不太清楚班上有哪些同学。
那由多忍不住警戒起来。胁谷起身走向他,做出了意想不到的行为。
“原来你也吊车尾啊,那就请多指教。”说完,他向那由多伸出右手,想要和他握手。
那由多握着胁谷厚实的手,直觉地认为,这个家伙可以信任。虽然不知道他之前干了什么坏事,但本质上应该是一个直率的人。
之后才知道,胁谷是被中学的学长拉进了不良帮派,因为胁谷觉得那些不受大人管教的学长很帅气,也是在学长的怂恿下,引发了那起斗殴事件。
“我以前是全垒打级的笨蛋。”胁谷不止一次这么说。
石部虽然说是补课,但并没有为那由多和胁谷上课,只是在教室里和他们闲聊,也不会问他们升学的事。
石部经常说,这是你们的人生,想怎么过都可以。
“只要有我可以帮忙的事,随时告诉我,这就是补课的目的。”
这句话为对未来开始感到悲观的那由多壮了胆,让他具备了觉得自己或许可以重来的力量。
胁谷平时也有去学校上课,但他二年级时的出席天数太少,必须以补课的方式补回来,所以和他聊天,可以了解班上同学的情况。
“我想大家都已经不在意你了,你也差不多可以来学校上课了。”
虽然胁谷这么说,但那由多并不想去学校。因为他觉得一旦开始上学,别人又会用好奇的眼光看他。
但他还是遵守了和石部的约定,参加每次考试。因为他觉得大家一定会注意他,所以他在家很用功。比起听老师上课,那由多更适合用参考书自学读书,每次考试的成绩都很出色,所以胁谷才会说,他很少去学校上课,只有考试的日子才会走进教室,结果竟然考了满分。
虽然他出席的天数完全不够,但多亏了石部的帮忙,他可以参加大学考试。他之所以报考医学系,是希望让父母安心。因为父母显然为他这个独生子担心,他觉得只要听说自己的目标是当医生,父母应该会安心。
他没有参加高中的毕业典礼。那天,他在家里为终于解脱感到松了一口气。他决定上大学后,要变成另一个人,要换发型,锻炼身体,彻底改变形象,让别人认不出自己。也许可以考虑留胡子。
然后——
他希望也可以改名字。
5
去开明大学医院三天后的傍晚,又接到了圆华的电话。这次她打电话给那由多,那由多刚好离开病患家,准备走路去搭地铁。
他接起电话,圆华劈头就问:“你有没有去见朝比奈一成?”“怎么突然这么问?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吗?”
“我们三天前才见过,不需要时令的问候吧?怎么样?你去看过朝比奈了吗?”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你之前不是在电话中说,有时间就会去看他吗?”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关心这个问题,和你没关系吧?”
“就是和我有关系啊。我有没有告诉你,我爸爸有朝比奈先生的CD?”
“上次听你说了。”
“但是,我爸爸说,他并不是朝比奈先生的乐迷,而是因为工作需要,才会有那张CD。”
“工作?”
“就是羽原手法。”
那由多听了圆华的回答,忍不住一惊。羽原手法就是石部凑斗接受的脑外科手术。
“怎么需要?”那由多问。
圆华低吟了一声。
“电话中说不清楚,等一下要不要找个地方见面?”
那由多看了一眼手表,今天外出的工作都结束了。
“我没问题,但我不想谈甘粕导演的事。”
“我知道,和那件事完全没关系,你放心吧。要约在哪里见面?”
那由多想了一下,指定了表参道附近的一家露天咖啡馆。
四十分钟后,那由多在约定的那家店喝拿铁咖啡时,三天前见过的那辆轿车停在路旁。后车门打开后,戴着粉红色毛线帽的圆华跟着彪形大汉下了车,这也和三天前完全一样。不同的是那辆轿车在他们下车后就离开了,可能准备去哪里停车。
圆华一个人走进咖啡店,她马上看到了那由多,轻轻挥了挥手。他也举手回应。
“让你久等了。”
圆华在那由多对面坐了下来,找来服务生,点了奶茶。
那由多看向人行道。那个彪形大汉站在人行道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眼神很锐利。
那由多转头看着圆华。
“那我们来谈正事。朝比奈先生的乐曲和羽原博士的手术有什么关系?”
圆华微微偏着头说:“简单地说,就是用来刺激脑部。”
“刺激脑部?”
“羽原手法的重点之一,就是在手术后,给予病患的脑部各种不同的刺激。除了抚摩身体,嗅闻气味以外,听声音的方法最有效,音乐更是大脑功能恢复不可或缺的重要刺激,只是完全不知道哪一种音乐效果比较好。虽然古典音乐比较理想,但对每个人的效果各不相同。不过,最近发现了好几首乐曲有压倒性的效果。听我爸爸说,病患的反应完全不同。重点还在后面,这些乐曲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同一个人创作的乐曲。”
“该不会是朝比奈先生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
圆华点头时,奶茶送了上来。
那由多拿起拿铁。
“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是说了,目前还不知道。但我爸爸认为一定有什么因果关系,所以他想采访一下本人。其实之前就开始交涉,最近突然停了下来。之前都是和朝比奈一成的经纪人交涉,但他在两个月前意外身亡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上次去朝比奈先生家里时听说了,但他不是经纪人,更像是代理人。”
“既然这样,你应该了解状况。总之,我爸爸正在找能够和朝比奈联络的人,你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我吗?”
圆华放下茶杯,抱着双臂。
“虽然这么说有点儿不好,但我帮了你不少忙,让你的跳台滑雪选手朋友复活,也协助栽培了弹指球投手的年轻搭档,还协助石部老师摆脱了无聊的烦恼,这些全都是我的功劳。”
她用完全感受不到丝毫谦虚的话夸赞自己功劳的态度让那由多很吃惊,却无法反驳。她说的是事实。
“为他们介绍当然不是问题,”那由多无奈地说,“但采访可能有问题。至少暂时不太可能。”
“为什么?”
“因为失去代理人的打击,导致他陷入沮丧,目前只愿意和极少数的人见面。”
“你就是这极少数的人之一吧?所以那天才会接到那通电话。”
那由多皱着眉头,耸了耸肩。
“他太高估我了,即使对我抱有期待,也让我难以承受。”
“但他是你师父交给你的重要客人,还是去见见他吧?你去见他的时候带我一起去,你觉得怎么样?”
那由多叹了一口气。
“你没在听我说话吗?即使现在见到朝比奈先生,也没有意义。他身边的人正在担心他会不会跟着自杀。”
“跟着自杀?”
“那个代理人叫尾村,据说不是单纯的意外,可能是自杀。而且对朝比奈先生来说,尾村先生不光是他在工作上的伙伴。”
那由多确认周围并没有人偷听他们的谈话后,简单说明了尾村勇死时的状况,以及朝比奈和尾村的关系。
原本很担心圆华听到“同性恋”这三个字时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但她几乎面不改色,轻松地说:“所以朝比奈先生失去了情人,他认为是自己造成的。”
“对,差不多就是这样。”
“目前还不了解真相吧?自杀的动机是什么?而且到底是不是自杀?为这件事痛苦太不值得了。”
“不值得?”
“既然这样,你不是更应该去看看他吗?他想要和别人聊一聊。”
“我上次已经听他聊得很充分了。”
“真的聊得很充分吗?正因为他觉得不够充分,才会想要和你见面吧?”
“他误会了,对我有某些幻想,在我身上寻求这种幻想,我也很伤脑筋。”那由多很烦躁,说话也忍不住大声起来。
“幻想?什么幻想?”
“就是……”那由多说到一半住了嘴,摇了摇头说,“没事。”
“怎么了?话只说一半太不上道了。”圆华挑着眉尾。
那由多抓了抓头,把脸凑到她面前小声地说:“朝比奈先生以为我能够了解他的心情。”
“心情?”
“有一次,他对我说,工藤,你就是《冻唇》的那个少年吧?我很惊讶,忍不住问他,他怎么会知道。朝比奈先生说,那部电影引起广泛讨论时,他的眼睛还能看到,所以租录像带看了那部电影,电影的内容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他说就像一把抓住了他的心。之后他推荐给尾村先生,尾村先生也很喜欢,就去买了DVD。所以尾村先生见到我时,认出我就是演那部电影主角的童星。因为工藤这个姓氏相同,年龄也符合。虽然名字不一样,但他以为京太是我的艺名,于是就告诉了朝比奈先生。”
“可见你的长相和当时的差异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圆华冷冷地说,“后来呢?”
“朝比奈先生得知我就是工藤京太后兴奋不已,他说能够见到当时的少年简直就像在做梦。他用热切的口吻对我说,他觉得那个少年完美地表达了他们从小就有的烦恼和痛苦,一直希望和那个少年见面,见面之后好好聊一聊。”
“那不是很好吗?他不是在称赞你的演技吗?”
“开什么玩笑!”那由多用力摇着手,“朝比奈先生认为我就是那部电影的主角,但我只是按照导演的要求演戏,什么都搞不清楚。我也是这么告诉朝比奈先生的,但他完全不相信,一直说在那个少年身上感受到某些超越演技的东西,像他们这种边缘人能够看出来。老实说,我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所以每次都充耳不闻,随口敷衍几句。现在回想起来,可能不应该这么做,而是应该明确否认。”
圆华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说,他误会你和他是同类?”
那由多稍微想了一下后说:“嗯,是啊。”
“即使是这样,你也未必帮不上忙啊。总之,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让失明的天才作曲家复活,而且这件事需要你的协助。”
那由多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圆华的脸。
“让他复活?要怎么让他复活?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查明尾村勇死亡的真相啊。”
6
那由多和圆华一起去朝比奈家时,朝比奈不在客厅。听接待他们的英里子说,一位交情深厚的音乐制作人来找他,他们正在卧室谈话。朝比奈平时都在客厅讨论工作,但最近他经常一整天都在卧室。
“制作人委托哥哥为纪录片创作主题曲。”英里子把茉莉花茶倒进杯子时说,“听说很久之前就委托哥哥了,但哥哥目前这样,工作完全没有进展,但制作人并没有生气,而是耐心等待,真的很感谢他。”
“我也很期待朝比奈先生创作的下一首乐曲。”
“请你把这句话告诉哥哥。听你这么说,哥哥可能会奋发。”
“不,即使我说什么,也无法发挥任何效果……”
走廊上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还听到男人告辞的声音,应该是那个音乐制作人。“我去送他一下。”英里子对那由多和圆华说完,走了出去。
几句寒暄后,玄关的门关上了。不一会儿,听到走廊上传来移动的声音。那是脚步声和拐杖的声音。
朝比奈在英里子的引导下走进客厅。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脸色苍白,脸颊也凹了下去。
那由多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来府上叨扰了。”
身旁的圆华也站了起来,向朝比奈鞠了一躬。
朝比奈停下脚步,微微偏着头:“好像还有另一个人。”
“她是我的徒弟,有时候我外出针灸时会带着她,让她有机会学习。”那由多向朝比奈说明。因为圆华说,突然提羽原手法的事,只会造成朝比奈的困惑,所以先说是徒弟比较好。
“午安。”圆华向朝比奈打招呼,朝比奈露出淡淡的笑容。
“这位针灸师的声音真可爱。年轻女生当针灸师比较辛苦,祝你早日学成,可以独当一面。”
“谢谢。”
朝比奈再度拄着拐杖移动,确认沙发的位置后坐了下来。
“我猜想八成是英里子勉强拜托你,”朝比奈以正确的角度面对那由多,“即使你说是刚好来附近工作,顺便来看我是善意的谎言,我也很高兴你来看我。”
“我的确很关心你的近况,不知道你之后的情况如何?”
“都怪我上次和你聊那些无聊的话题。即使你现在听到我说,出柜只是自我满足,也觉得是不足挂齿的烦恼。你一定觉得既然现在还为这些事情烦恼,当初就不应该出柜。”
“怎么会无聊呢?我觉得你的烦恼很正常,只是不知道尾村先生的实际想法,所以觉得你最好不要太烦恼。”
朝比奈左右摇晃着脑袋。
“你的意思是说,山姆可能不是自杀吗?我也希望可以这么认为,但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我之前不是告诉你了吗?现场偏离了登山路线,不可能因为迷路走去那里。警方的报告上应该这么写,因为伴侣公布是同性恋者,导致遭到社会冷漠的眼光,为此烦恼不已,最后走上绝路的可能性相当高。”
那由多吞了口水后问:“当警方问你是否认为他有自杀的可能时,你是这么回答的吗?”
“对啊,如果我说,我认为他没有自杀的可能,那就是说谎。”
“但这只是你的想象而已,在了解尾村先生真正的想法之前——”
那由多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朝比奈举起右手制止了他。
“工藤,这件事就不要再争辩了,在我内心,这个问题已经结束了。没有人知道山姆真正的想法,但我并不是乐天派,能够把他的想法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山姆自杀了,是我逼他走上了绝路。我认为必须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基础上,思考之后的事,思考之后该怎么活下去。当然,必须以还要继续活下去为前提。”
朝比奈淡淡地说道。那由多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肤浅的安慰只会让朝比奈觉得很空虚。
那由多和英里子互看了一眼。她一脸愁容,微微摇了摇头。她似乎为找不到拯救哥哥的方法感到无力。
“我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圆华打破了凝重的沉默,“你刚才说,因为伴侣公布是同性恋者,导致遭到社会冷漠的眼光,为此烦恼不已,最后走上绝路。如果真的是这样,把他逼上绝路的并不是你,而是社会啊。”
朝比奈无法聚焦的双眼看向圆华,他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果然很像年轻人的意见,单纯而正确。那我问你,假设有两个朋友想要建一栋同住的房子。其中一人希望住在海边,于是他们就在海边造了房子。那是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希望住在海边的人住在二楼,另一个人选了一楼。有一天,海啸来了,住在一楼的人被海水冲走送了命。剩下的一个人该恨海啸吗?不必为当初提出希望住在海边这件事感到后悔吗?”
“这个和那个……”
“一样。”朝比奈立刻说道,“有什么不同?”
“人类的力量无法阻止海啸发生,但只要每个人努力理解,就可以预防社会的偏见。”
朝比奈“哼”了一声。
“又是单纯而美好的意见。那我问你,这个世界上,哪个国家没有歧视?美国吗?还是英国?法国?我们日本呢?你能说就没有歧视吗?”
圆华没有回答,她应该无法断言“是”。
“虽然可以用法律禁止,”朝比奈继续说,“或许也可以让每个人口头宣誓,自己不会歧视他人,但这和那种肉眼看不到的,想要排除边缘人的力量是两回事。歧视并非只有恶整或是说坏话这种显而易见的方式而已,还有难以掌握的、无声而牢固的歧视。每个人内心对异类的微小嫌恶感,甚至连当事人都没有察觉的些微不协调聚集在一起,就会成为压倒性的恶意浪潮向我们袭来。这正是肉眼无法看到的海啸。我明知道有这种海啸,却太大意了,没有想到山姆会被海啸吞噬。”
朝比奈重重地叹息后,小声地说:“是我杀了他。”
室内的空气变得很沉重,那由多为了逃避这种窒息感,改变了话题。
“刚才好像有人来找你谈工作?听说要委托你创作纪录片的主题曲?”
那由多尽可能用开朗的声音问道,但朝比奈并没有放松紧锁的眉头。
“我请他别再抱希望了,车轮少了一个,就无法再行驶了。”
“……车轮?”
“我和山姆,就像是车子的两个轮子。我能够创作乐曲,是因为有山姆,他能刺激我的脑细胞,打开我内心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之门。山姆在乐谱上写下那扇门中涌出的旋律。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果然是我的影子写手。”朝比奈无力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在他死去的同时,作曲家朝比奈一成也死了。”
那由多和圆华逗留了将近一个小时后离开。英里子和上次一样,送他们到门口。
“谢谢你特地来看哥哥。”英里子说。
“果然没有发挥任何作用。”那由多说。
“没这回事,”英里子摇着手,“哥哥在我面前从不会吐露这些心事,我认为哥哥很信任你。听哥哥说这些烦人的丧气话,你一定觉得很厌烦,希望你不要被吓到。下次有时间时,希望你再来看他。拜托你了。”
看到英里子深深鞠躬,那由多感到不知所措,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那件事呢?”圆华戳了戳那由多的侧腹问,他这才想起那件事。
“对了,就是我在电话中拜托你的事,不知道能不能让我们看一下尾村先生的遗物?”那由多问。
“哦。”英里子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钥匙和折起的纸,“我把公寓的住址写在纸上了,这是钥匙。”
“我先收下了。你说水电仍然可以用,对吗?”
“没错,我每隔两个星期就会去打开窗户,让房间透透气。”
“连这种事……你真的太辛苦了,那个房间要一直保留吗?”
“这就……”英里子偏着头,“之前联络尾村先生老家的人,请他们要搬走时联络我们一下。因为只有一把钥匙,但至今仍然没有接到他们的电话。尾村先生和家人疏远多年,或许他们也在为到底由谁接手这件事发生争执。”
“房地产中介没有说什么吗?”
“没有,因为房租都从哥哥的账户自动扣缴。”
“哦……”
之前听朝比奈说,他是尾村租公寓时的担保人。
那由多低头看着手上的钥匙。
“你说只有一把钥匙,那这把钥匙是尾村先生的吗?”
“不,是哥哥保管的钥匙,尾村先生的钥匙没找到。”
“不在遗体身上吗?”
“对,听警方说,发现遗体时,身上并没有背包之类的东西。警方说,即使打算自杀,也不可能空着手去登山,所以很可能是坠落时摔破了,然后离开了他的身体。”
“所以,还没有找到那个背包,钥匙可能就在背包里。”
“对。”英里子点了点头之后,语带迟疑地说,“警方还说,也许里面有遗书。”
“哦,原来是这样……”
警方的人在说这件事时,朝比奈一定也在场,所以他认为警方也认为是自杀,并非只是他的看法。
那由多再次向英里子道别后,和圆华一起离开了朝比奈家。坐上停在投币式停车位的车子,看着便条纸,设定了卫星导航系统。他们打算立刻去尾村的租屋处。
“那番说词很有说服力。”圆华幽幽地说。
“哪番说词?”
“海啸的比喻。他这么一说,我竟无法反驳。”
那由多看着圆华的侧脸说:“真难得啊,你竟然会说这种话。和对方意见不合时,你向来不会这么轻易作罢。”
圆华看着正前方说:“人是原子。”
“啊?什么圆子?”
“原子核的原子,构成物质的基本粒子。”
“原子怎么了?”
“曾经有人说,世界并非只靠一部分人在运转,乍看之下很普通,看起来也没什么价值的人才是重要的构成要素。即使每个人毫无自觉地活在世上,当成为集合体时,就会戏剧性地实现物理法则。人是原子——”
圆华说到这里,转头看着那由多。
“听到这番话时,我觉得这种想法很美。再怎么平凡的人,只要活在世上,就和社会的潮流休戚相关。但是,听了朝比奈先生刚才说的话,我的想法稍微改变了。社会并非总是朝好的方向发展,不自觉的偏见和歧视意识的聚集,也可能导致错误的潮流。”
“你是说,朝比奈先生不应该出柜吗?”
圆华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所以才要调查啊。”她的一对凤眼注视着那由多。
“那倒是。”
那由多看向前方,发动了引擎。
7
尾村勇的租屋处只有客厅和卧室,也就是所谓的一室一厅。阳台位于南侧,只要拉开窗帘,阳光就会从大窗户照进屋内。姑且不论冬天,盛夏季节应该会很热。
“要从哪里开始着手?”圆华巡视室内后,回头看着那由多问。
“嗯。”那由多也打量着室内。因为英里子定期来这里,房间整理得很干净,而且原本就没什么家具,所以室内很清爽。听说尾村大部分工作都在朝比奈家处理,所以除了日用品以外,并不需要其他东西。
除了餐桌、椅子和放了液晶电视的柜子以外,就只有书架而已。书架上除了书籍以外,也放了文具等杂物。
“我负责这个。”那由多站在书架前,“要找什么东西?”
“当然是能够了解尾村先生最近心境的东西。”圆华回答,“最好能找到日记。”
“原来是这样,但现在还有人写日记吗?”
“所以我只是说最好能找到啊。”圆华说完,走进隔壁的卧室。
那由多从书架的角落开始打量,有与音乐相关的书籍。尾村似乎对古典音乐的历史有兴趣,也有许多与乐器相关的文献。
好几十本资料夹都是他整理的数据,应该是他兼任讲师时使用的教材。打开一看,发现有些地方写了字,是向学生说明时的方法。尾村不仅对朝比奈充满奉献精神,对学生似乎也一样。
那由多在这些资料旁发现了意外的东西——写真集。他抽出来一看,是男演员年轻时代出版的写真集,确认了版权页,上面印了二十年前的日期。
还有另外几本写真集,是其他男艺人和男歌手,都是相同时期出版的。
那由多完全能够理解,二十年前,尾村还不到二十岁。这些写真集上的人,都是尾村当时喜欢的偶像。就像其他青春期的男生会迷女性偶像一样,尾村也买了这些写真集,每天都欣赏这些偶像,之后又舍不得丢,所以就留了下来。
有一份像是简介的东西和那几本写真集放在了一起。那由多抽出来的瞬间,忍不住一惊。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因为封面上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不是别人,正是那由多的脸,是他中学生时清瘦幼稚的脸,旁边是当时和他一起演电影的演员。
不需要看片名,他就知道是《冻唇》的简介。
那由多的手指放在边缘,想要翻开看内容的心情和不想看的心情各占了一半。他之前当然从来都没看过。
最后,他没有翻开,把简介放回原来的位置,但他不可能不在意,视线无法移开。
这时,他察觉到动静,一回头,不由得吓了一跳。因为圆华站在那里。
“你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那由多问。
圆华微微偏着头说:“差不多五秒前,你有没有找到什么?”
“不,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你那里呢?”
“有一件事让我有点儿在意。”圆华转身走去隔壁卧室。
那由多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卧室内除了床以外,还有一张办公桌,上面放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已经打开了。
“幸运的是,可能是因为一个人住,所以他没有设置密码。”圆华的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时说。
“发现了什么?电子邮件吗?”
“我大致浏览了电子邮件,都是一些谈公事的内容,我想他平时上社群网站或是收发私人信息,应该都用手机。”
“那你在意什么?”
“首先是这个,这是尾村最后使用的应用程序。”
圆华点选了播放和管理声音文件的软件。
“用这个软件最后播放的是这个声音文件。”
她点选后,笔记本电脑喇叭中传来沙沙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好像雨声。”
“是啊,在这个之前播放的是这个。”
接着传来小鸟的啼叫声。可以想象到一片悠闲宜人的风景。
圆华结束了声音文件。
“你觉得怎么样?其他的声音文件都是普通的音乐。”
“搞不懂,无论雨声还是鸟啼声都不是什么特别的声音。”
“还有更让我在意的事。”
圆华打开了网站浏览记录的软件,点选了浏览器画面的一部分,显示了竹由村这个地方一周的天气预报。
她又操作了触摸板,显示了浏览记录。
“你看,尾村先生去世的前一天,也造访了这个网站。这里保存了三个月的浏览记录,他每个星期都会查一次那里的天气。”
“为什么?而且竹由村是什么地方?”
圆华一言不发,利落地操作触摸板和键盘,不一会儿,屏幕上就出现了地图,那由多看到了“竹由村”几个字。
“这里。”圆华指着画面的一部分,那由多看到那里写的字,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因为上面写着“银貂山”。
“就是尾村先生不幸身亡的那座山……”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即使他想要自杀,为什么还要关心天气?而且每个星期都在查天气。”
“虽然那座山并不算太高,但在登山前,还是会事先查天气情况……”
“如果想死的话,根本没这个必要吧?”圆华直视着他问,“不管是有暴风雨,还是下刀子,都没有关系啊。”
“你说的当然也没错,但我们不了解自杀者的心理,也许想要看了最棒的风景后再死。如果在找这样的时机,每个星期都查天气预报似乎也很合理。”
圆华听了那由多的话,想了一下后,缓缓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在找时机。嗯,有这种可能。”
“你难得同意我的意见。”
“只是不知道他在找什么时机,未必是自杀的时机,所以有必要查清楚。”
“怎么查?”那由多问。
圆华露出纳闷的眼神,偏着头回答说:“这不需要问吧?”
就在这时,对讲机的铃声响了。
“没想到这么快。”圆华说完,走出卧室。
“你找了谁来这里?”那由多对着她的背影问。他想起来这里时,圆华曾经在车上滑手机。
圆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拿起装在客厅墙上的对讲机说:“门没锁,你进来吧。”
不一会儿,就传来玄关的门打开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打扰了。”
走进屋内的是桐宫女士。这是那由多今天第二次见到她。刚才去朝比奈家之前,她送圆华到约定的地点。当时,那个叫武尾的男人也在。
“怎么样?”圆华问她。
“该问的人都问了。”桐宫女士从皮包里拿出记事本,“我可以坐下吗?刚才四处打听,腿都快断了。”说完,她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四处打听?”那由多看了看圆华,又看着桐宫女士的脸。
“我请桐宫小姐去尾村先生兼任讲师的大学,”圆华坐在椅子上回答,“调查学校对尾村先生的评价。”
“什么评价?”
“我想确认在朝比奈先生出柜之后,有多少人知道尾村先生是同性恋者。假设很多人都知道,周围人对这件事是怎样的态度。借用朝比奈先生的话来说,就是了解肉眼看不到的海啸是否存在。”
“海啸是什么?”桐宫女士讶异地皱起眉头。
圆华告诉她,朝比奈把周遭的人对边缘人的恶意比喻成海啸。
桐宫女士点了点头,打开了记事本。
“他的洞察很深入,那我就借用他的比喻,先说结论,并不是完全没有这种恶意的海浪。”
“大家用充满偏见的目光看尾村先生吗?”
“我找到四个选修尾村先生课的学生,他们都知道他是作曲家朝比奈一成的情人。虽然无法得知消息的来源,但应该是在社群网站上散布的。这件事当然在学生之间引起了讨论,网络上好像也曾经针对这件事,有一些充满恶意的留言,只是不知道尾村先生有没有看到。”
“学校方面的态度呢?”圆华问。
“根据我的调查,无法确认在朝比奈先生出柜前后,对尾村先生的待遇有什么变化,并没有学生拒绝上尾村先生的课,所以校方也没有视为问题。总之,无论是学生还是校方最近都没有提起这件事,即使真的有恶意的海浪,也难以了解是不是达到可以称为‘海啸’的程度。当然,有些事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所以无法排除他在台面下深受折磨的可能性。我调查到的情况就是这样。”桐宫女士说完,合起了记事本。
“今天一天,你调查到这么多情况吗?太厉害了。”那由多露出佩服的眼神。
桐宫女士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说:“谢谢。”
“她有十张各种不同头衔的名片。”圆华说,“她很懂得利用这些名片,是搜集各种信息的高手。”
“我帮你的忙,你竟然这么说我。”
“我是在称赞你。对了,我最近要出远门,你要准备一下。”
“出远门?去哪里?”
圆华从肩背包里拿出手机,利落地操作后,立刻找出了目的地的图片。她把手机放在桌上说:“就是这里。”
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刚才的地图——显示银貂山位置的地图。
8
上午九点多,从登山口出发,原本计划一路爬到坠落现场,确认状况后立刻下山,但那由多还是不由得不安。因为他不知道圆华的腿力能撑多久,而且也无法保证不会迷路。虽然这座山连初次攀登的人都没问题,但体力差异还是会造成影响。
然而,看到圆华出现在集合地点时,那由多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因为她的登山装备很齐全。崭新的登山服应该是新买的,背上的背包和登山鞋也明显是新的,头上的安全头盔也发出光泽。
和她同行的武尾乍看之下,完全就是登山家。他的服装和装备也全是新品,光是站在那里,就很有登山家的架势,并不光是因为体格很好。
虽然之前见了好几次,但圆华第一次正式介绍他。原来他叫武尾彻。那由多得知“武尾”原来是姓氏,不禁有点儿意外。
那由多问他是否有登山经验,他谦虚地小声回答说:“有一点儿,因为以前负责护卫过一位喜爱登山的人士。”
那由多猜想,武尾是职业特勤保全,也就是所谓的保镖。圆华这么重要,需要由保镖来保护吗?
“虽然现在问这个问题很奇怪,你登山没问题吧?”圆华问那由多。
“我偶尔会去登山。”
圆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我就知道。”
“为什么?”
“因为第一次在筒井老师的研究室见到你时,你穿了一件登山夹克,而且是很专业的登山夹克。我觉得很少有人只是为了防寒买那种衣服。”
那由多大吃一惊。听她这么一说,他想起当时可能穿了那件衣服。那是他为了冬天登山而买的衣服,但并没有穿那件衣服去登过山。他不禁为圆华敏锐的观察力和超强的记忆力钦佩不已。
桐宫女士没有同行,只是把圆华和武尾送到登山口而已,但她准备了宝贵的资料,那就是标示了尾村勇坠落地点,以及沿途的主要地点的地图。据说她在向当地警方提出登山计划时,谎称要向死去的尾村勇献花,顺便拿了这张地图。警方人员叮咛:“请登山者务必不要靠近悬崖。”
登山路线有很多陡坡,但路面都比较宽,所以很好走。每到岔路,都会有标示,难怪初次登山的人也没有问题。
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有一座老旧的土地公祠堂,他们决定在旁边休息。那由多和圆华并排坐在横在地上的粗大原木上,武尾站在旁边,眺望远方。
“啊,累死了,现在走到哪里了?”圆华拿着水壶问武尾。
武尾拿出地图,摊在她面前。
“这个祠堂就是这里。”他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说。
圆华皱着眉头:“才到这里而已?还有一大半啊。”
“这只是直线距离,实际上恐怕还要走相当于刚才两倍的路。”
“真的假的?难以理解为什么有人喜欢登山。”圆华喝着水壶里的水,突然露出好像发现了什么的表情,对武尾说,“给我看一下。”她似乎在说地图。
圆华接过地图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双眼露出严肃的眼神。
“为什么要——”
那由多正想问她,她严厉地制止说:“不要跟我说话。”
过了一会儿,圆华说了声:“谢谢。”把地图交还给武尾,然后看着那由多问:“对不起,你刚才想问什么?”
“没有啦……我原本想问,地图怎么了?”
“我关心的不是地图,而是这里的地形。这里的地形导致某些风向可能会产生奇怪的气流。”
“怎样奇怪?”
“当然要看地点,风可能会从上往下吹,也可能从下往上吹,要看当时的气象条件。”
“今天呢?”
“可能性很高,尤其是今天下午。”圆华说完,抬头看着天空,“也许尾村先生就在找会发生这种状况的时机。”
“时机?”
“他的浏览记录上不是有这里的天气预报吗?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尾村先生很关心天气,所以我也选择和尾村先生登山的那天气压很相近的日子来这里。”
“就是今天吗?”
“对。”圆华点了点头。
“尾村先生在等你刚才说的,会吹奇怪的风的时机吗?”
“我只是这么猜想,但并没有把握。”圆华看了一眼手表后站了起来,“坐太久就会不想继续走了,加油吧!”
那由多也站了起来,跟在开始上山的圆华身后。她的脚步很有力,似乎展现了无论如何都要查明尾村死因的意志。
“你还真为父亲着想啊。”那由多走在圆华身旁时说。
“什么?”
“这一切都是为了羽原博士。因为博士想要采访朝比奈先生,所以你在帮他,不是吗?”
“没错。”
“既然这样,不就是为父亲着想吗?儿女通常对父亲的工作没有兴趣,觉得只要有一定程度的收入就好。而且羽原博士已经是成功人士,他继续追求更高的目标当然也很好,只是我很难想象他的女儿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圆华突然停下了脚步。那由多转头看她时,发现她肩膀用力起伏,似乎在调整呼吸,但用冷酷的眼神看着他。
“你也许是在称赞我,但因为很多地方不符事实,所以恕我澄清。首先,我的确很尊敬我爸爸,也很爱他,如果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也愿意帮他。但在羽原手法这件事上,并不是基于这种半吊子的想法。羽原手法足以影响人类的未来,有很多不解之谜,就连我爸爸也觉得或许是人类还不该踏入的领域。所以,只要有少许有助于解开不解之谜的启示,当然要用尽一切方法得到。不光是我爸爸,我也这么认为,所以必须让朝比奈先生振作起来。”
“朝比奈先生不是已经创作了很多乐曲吗?分析那些乐曲不行吗?”那由多说。
圆华做出投降的姿势,连连摇头,似乎觉得他搞不清楚状况。
“我爸爸想要知道的是他为什么会创作那种乐曲,想要了解过程。虽然我说是采访,但并不是提问后请他回答而已,我爸爸要调查朝比奈先生在作曲时,如何使用了大脑的哪个部分,这是比你想的更加根源性的问题,了解吗?”
那由多被她的语气震慑,身体微微向后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只是孝顺而已,也知道让朝比奈先生重新站起来有多重要。”
“那就够了。走吧。”圆华再度迈开步伐。
之后沿途高低起伏不断,有走起来很轻松的平坦山路,也有几乎用爬的陡坡。幸好有武尾为那由多壮胆。他随时跟在圆华身后,只要遇到她稍微感到吃力的地方,就立刻默默伸出手。
当他们走在一片榉树林中时,武尾在身后说:“前面就是姬岩。”走在最前面的那由多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武尾拿着地图和照片走了过来。
“继续往前走,就到姬岩了。经过姬岩的左侧,沿着山脊继续往上走,就可以到达山顶,但尾村先生应该在还没到姬岩之前就往右走了。”
姬岩是穿越榉树林前的那片岩石区,听说附近有热门的景观。尾村是在那里走向和山顶不同的方向。
“快到了。”圆华说,“那就快走吧。”
她毫不犹豫地迈开步伐,那由多和武尾慌忙跟了上去。
穿越榉树林,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山脊勾勒出缓和的曲线向山顶延伸。旁边竖着一块小型标示牌,继续往左走,就可以到姬岩。
“所以尾村先生是从这里往右走了。”那由多小声嘀咕。
“我先去看看。”武尾率先迈开了步伐。
前方的地面都是岩石,是缓和的下坡道,沿着前进方向的右侧微微向下倾斜,右侧是悬崖,左侧是山壁。
武尾停下脚步,转过头说:“就到这里为止。”
那由多走到他身后。目前所站的位置大约两米宽,前方越来越狭窄。
武尾从口袋中拿出照片。
“没错,就是这里,应该就是从这个悬崖坠落的。”
“如果下雨导致地上湿滑就很可怕。”
那由多稍微走上前,正准备探头向悬崖下方张望时。
“退后。”圆华在后方说,“赶快回来,赶快!”
“啊?”正当那由多回头时,随着“呼”的一声,吹来一阵暖风,而且从斜上方吹来。瞬间刮起的强风推着那由多的后背,他差一点儿重心不稳。
正当他心想不妙时,右手臂被用力一拉。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趴在地上。武尾抓住了他的手臂。
“刚才……是怎么回事?……”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冷汗也喷了出来。
“风在旋转。”圆华指着悬崖对面。那里是一座有点儿高度的山,满山都是红叶。“当对面那些树木向右摇晃时,差不多十秒之后,这里就会吹从上往下的风。如果向左摇晃,情况就相反。啊,又来了。”
几秒钟后,再度响起“呼”的声音,风从斜上方吹了下来。风力虽然没有刚才那么强,但那由多还是不敢站起来,只能爬着回去。
“别担心,暂时不会有风了。”
听到圆华这么说,那由多才站了起来:“差一点儿……”
“我想得没错,这里是最容易产生复杂气流的地方。如果站在悬崖边,像刚才那样突然吹来一阵风,也许真的会坠落悬崖。”
“不知道警方知不知道这件事。”
“八成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一定会叮咛桐宫小姐要多注意风。风会随着季节和当时的气压状况发生不同的变化。”
“尾村先生也是因为风,才会坠落悬崖吗?”
“有可能,但是——”圆华偏着头,“如果是这样,尾村先生为什么要确认天气预报?他不知道有这种奇怪的风吗?”
“对噢……”
正当那由多小声嘀咕时,圆华“啊”地叫了一声:“相反方向的风来了。”
“相反?”
那由多发问后,立刻有风从悬崖下方吹了上来,同时,不知道哪里传来了嗡嗡的声音。那由多和圆华互看了一眼。
“刚才是什么声音?”
“不知道。”圆华摇了摇头。
武尾指着悬崖前端说:“应该是那里的悬崖下方传来的。”
“悬崖下方?为什么?”
圆华准备走过去查看,武尾抓住她的肩膀问:“你想干什么?”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去看看下面的状况啊。”
“太危险了。”
“我会小心,别担心。”
“不行。你等一下。”
武尾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登山绳,把一端绕在圆华身上。
“这是什么?我又不是耍猴戏的猴子!”
“万一你发生什么意外,我就会失业。”武尾把登山绳的另一端绑在自己身上后蹲了下来,“现在可以了。”
圆华不满地嘀咕着,走向悬崖前端很狭窄的地方。她的脚步很轻快,完全不怕走在高处。
来到悬崖的前端,圆华探头向下方张望。她几乎已经站在悬崖边缘,光在一旁看也不由得提心吊胆。
“你要抓紧噢。”她转头对武尾说完,当场蹲了下来,向空中探出身体。
“哇,根本是乱来……”武尾慌忙拉紧登山绳,绑住他们两个人的登山绳拉成了一条直线。
风又吹了过来,再度传来和刚才相同的嗡嗡声,既像是地鸣,又像是巨大野兽的咆哮声。那由多看向圆华,发现她看着下方,微微点了点头。
那由多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武尾对他说了声:“小心点儿。”但说话的语气很冷静,因为即使那由多发生什么意外,他也不必担心失业的问题。
那由多弯下身体,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必须小心突然有风从上方吹下来。
他很快走到圆华身后问:“有什么状况?怎么回事?”
“你探头看一下。”她注视着下方说。
那由多趴在地上,缓缓向前移动,很快就看到很深的山谷,但立刻被这片岩壁的险峻吓得倒吸一口气。从下方看上来,会觉得这片岩壁向外侧倾斜。
“从这里掉下去,真的就一命呜呼了。”
“你仔细看岩壁中间的部分,不是有好几个很大的凹洞吗?”
“啊,真的有。”
圆华说得没错,岩壁上有好几个巨大的凹洞。
“以我的观测,这几个凹洞的深度都超过五米,有这么多凹洞……啊!”
她说到这里时,突然住了嘴。下面再度吹来强风。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谷底回响着比刚才更巨大的声响。那是沉着而庄严、朴实又原始的声音。
“不需要我解释了吧。”声音平息后,圆华说,“下面吹来的风经过那些凹洞时,变成更复杂的气流,就会发出刚才的声音。这片岩壁是巨大的乐器,我们正站在乐器的正上方。”
那由多恍然大悟。
“尾村先生来这里该不会是为了听这个声音?”
“我们再去尾村先生家,”圆华说,“我要先确认一件事。”
9
在攀登银貂山一个星期后,那由多再度带着圆华去见朝比奈。英里子这天也在,所以就请她一起了解情况。
“朝比奈先生,我今天来这里,是因为有东西想要让你听一下。”
朝比奈听到那由多这么说,微微扬起下巴。
“真难得啊,是谁的乐曲吗?”
“不是乐曲,是声音。可以借用一下音响吗?”
“可以啊,你知道怎么用吧?”
“应该知道。”
那由多从皮包里拿出平板电脑,走向音响。他知道这里的音乐设备可以连接手机和平板电脑。
他打开电源,用传输线把音响和平板电脑连接起来。
“现在开始播放。”说完,他碰触了平板电脑。
不一会儿,喇叭中传来尾村笔记本电脑中的沙沙声音。
朝比奈露出讶异的表情。
“听起来像是雨声,这个声音有什么问题吗?”说完之后,他又偏着头说,“不对,不太一样,不是雨声,到底是什么声音?”
“太厉害了。我以为是雨声,原来你可以听出不是雨声。没错,这并不是雨声,请专业机构分析后发现,完全是不同的声音。”
那由多说的专业机构,是开明大学附近的数理学研究所,那里专门进行与数学和物理相关的各种研究。圆华说,她有人脉,可以送去那个机构分析。那由多每次都觉得她的背景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朝比奈静静听了一会儿,终于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没听过,是什么声音?”
“这是竹林。”那由多回答,“正确地说,是穿过竹林的风声。”
“原来是竹林……”朝比奈抱起双臂,再度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然后缓缓点了好几次头,“原来如此。我只有小时候在某个乡下的地方看过竹林,所以无法想象,原来每一根竹子摇晃的声音结合起来,听起来就是这种感觉。嗯,很棒的声音。谢谢你带了这么棒的声音给我听,整个心灵都好像得到了洗涤。”
“其实还有其他声音。”
那由多操作平板电脑,关掉竹林的声音后,又选择了其他的音源。
“接下来是这个。”
喇叭中传来鸟啼声。和竹林的声音一样,都是尾村笔记本电脑中的声音文件。
“是鸟叫的声音,”朝比奈说,“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鸟,但声音很好听。这个声音也让人感到心情平静。你今天为我带来了‘声音’的礼物。”
“没错,但搜集这些声音的并不是我,这是尾村先生的电脑中留下的声音文件。”
“山姆的……”朝比奈的表情带着忧愁。
“而且,这些声音并不只是为了达到疗愈效果,这个鸟啼声也一样。再等一下,就可以听到其他声音。”
鸟在继续啼叫,不一会儿,传来几乎淹没鸟叫的声音。那是嗖嗖的强风声音。沙哇沙哇沙哇的声音应该是草木在摇动。
“这应该是在某个平原录的声音,和刚才的竹林声一样,尾村先生想要录的应该不是鸟啼声,而是风声。”
“风……”朝比奈皱起眉头,“为什么要录风的声音?”
“还有另一个声音想让你听一下。”
那由多操作了平板电脑,立刻听到了声音。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就是那个声音,在银貂山的岩壁响起的巨大声响。
“这是什么声音?”朝比奈露出严厉的神情,“这也是风声吗?”
“没错,这是银貂山的风声。”
“银貂山。”朝比奈嘀咕了一声,但他的声音被喇叭中传出的声音淹没了。
那由多关掉了音响,拆下了平板电脑。
“我上周去了银貂山,查看了尾村先生坠落的现场。”
那由多告诉朝比奈,那里的悬崖很狭窄,地形复杂,会破坏气流,而且会吹起强风,强风造成了刚才的声响。
“原来那个地方有这样的声音……”朝比奈缓缓摇了摇头,“大自然的力量真是太惊人了。”
“没错,就是大自然的力量。这就是重点。”那由多回到朝比奈面前,“你不是接受委托,要为纪录片创作主题曲吗?我通过英里子小姐,向音乐制作人询问了详细的委托内容。那个节目的名称就是‘生生不息的地球’,节目的内容是报道地球上各种地方的大自然的惊人力量。音乐制作人提出的要求是,希望你创作能够感受到大地母亲呼吸的乐曲,希望乐曲的名字是‘大地的呼吸’——是不是这样?”
朝比奈轻轻点了一下头:“对,没错。”
“尾村先生也知道委托的内容吧?”
“对,他知道。因为在开会讨论时,山姆也在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请问你听了委托内容后,有什么想法?”
朝比奈抱着双臂,发出了低吟。
“我觉得对方的要求很难,大自然是我最不擅长的领域,尤其无法想象大地到底有多辽阔。因为我很年轻的时候视野就开始缩小,所以没有关于广阔风景的记忆,即使努力想象,也远离现实。”
“你有没有和尾村先生谈过内心的这些烦恼?”
“当然有啊,因为山姆是唯一可以和我讨论的人——”
朝比奈说到这里,突然恍然大悟地住了嘴,他的脸颊渐渐僵硬。
“你怎么了?”
“刚才的三个声音……可以再让我听一次吗?”
那由多和身旁的圆华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可以啊。”那由多拿着平板电脑站了起来,和刚才一样,连在音响设备上。
他依次播放了竹林、平原和银貂山的风声,朝比奈好像冻结般一动也不动地竖耳细听。声音消失后,他仍然坐着不动。那由多静静地等待他开口。
“他……”朝比奈的嘴唇终于动了,“他……山姆……想要解决我的烦恼吗?为了能够让无法感受到大地呼吸的我顺利想象大自然的惊奇,录下了这些声音。”
那由多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这是唯一的可能。”他说话时很用力,“吹动竹林的风声、穿越平原的风声,以及从岩壁下方吹上来的风声。尾村先生努力搜集这些声音,搜集大地的各种呼吸声。他一定认为你听到这些声音后,或许可以抓到某些灵感。”
“山姆……他不是自杀吗?”
“不是,有根据可以证明。”那由多再次播放了银貂山的轰隆声响,“其实这个声音并不是我们录的,而是用了几个关键词,在网络上找到后下载的。一位登山爱好者上传了这个声音文件。看了他写的文字后,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他形容这个声音‘宛如大地的呼吸’。除此以外,还发现另一件值得惊讶的事,他说最近有人询问他可以听到这种声音的气象条件和详细地点,那个人的昵称是‘山姆’,我认为应该就是尾村先生。”
“山姆……”
“根据我的推理,尾村先生正在寻找可以想象‘大地呼吸’的声音,在录了吹过竹林的风声和穿越平原的风声之后,还想要录其他的声音。他上网查了‘大地的呼吸’后,发现了银貂山的巨大风声。尾村先生听了之后,打算亲自去那里录音。但是那个地方很危险,强风会突然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吹来。我相信尾村先生为了录到更清晰的声音,太靠近悬崖前端了,结果背后吹来一阵风,他就坠落了——这是唯一的可能。目前仍然没有找到尾村先生的行李,但我猜想录音器材一定掉在某个地方。那些器材录下了‘大地的呼吸’。”
那由多无法克制自己的语气变得兴奋,即使在说话的同时,他仍然对这些内容感到惊讶。
“最后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那由多说,“昵称叫‘山姆’的人在发问时,最后说了一句话,他想让心爱的人听到这个声音。”
朝比奈原本僵硬的脸突然皱了起来,他紧闭双唇,但无法克制的呜咽从他嘴唇的缝隙中渗了出来。
“啊,我竟然完全误会了,我还以为山姆背叛了我,抛下我,逃离了这个世界。我真是太愚蠢了,我真是太笨了。”
朝比奈双手抱着头,露出痛苦的表情。泪水从他的眼中流了下来,发出“呜噢噢噢噢……呜噢噢”好像吠叫般的哭声。
那由多被他的样子震慑,说不出一句话。他从来没有看过一个大男人不顾他人眼光,在别人面前放声大哭。
朝比奈哭喊了一阵子后,低着头,一动也不动。那由多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圆华和英里子也都没有说话。
朝比奈终于抬起头,他的表情很平静,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工藤,”他叫了一声,“你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你真正理解我们,也是我们的救世主。”
“不,哪有……”
“谢谢你。”朝比奈向他伸出右手。
那由多深呼吸后,握住了他的手。
10
那由多和圆华离开朝比奈家时,英里子像往常一样送他们到门口,她当然也表达了感谢。
回到车上,坐在驾驶座上,那由多忍不住哼着歌。他哼的是朝比奈作曲的《mylove》的旋律。
“你好像心情很好。”身旁的圆华说。
“那当然啊,一切都很顺利,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畅快了。朝比奈先生刚才的身影打动了我,我真的超感动。”
“真的吗?”
“对啊。”那由多回答后,转头看着副驾驶座,发现圆华露出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你真的很感动吗?”她又问了一次。
那由多皱着眉头。
“真的啊,我为什么要说谎?还是你无动于衷?”
“不,没这回事,我一直都很感动,从知道尾村先生为什么去银貂山之后,就一直很感动。”
“我也一样。我们当初在推理的时候,我不是就说了吗?尾村先生为了朝比奈先生,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录音实在太厉害了。而且我说了好几次,你忘记了吗?”
“我没忘记。你的确说他很厉害。”
“对嘛。”
“但你也只是说他很厉害而已。”
那由多的身体转向她的方向:“你到底想说什么?有话就说清楚。”
圆华垂下双眼,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再度注视着那由多说:“你并不是感动,而是很惊讶,而且感到很佩服吧?”
“啊?”圆华问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那由多感到有点儿不知所措。
“我在问你,你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心理,只是感到惊讶而已吧?”
那由多摇了摇头说:“没这回事。”
“既然你说很感动,那你说说,是对什么产生了感动?”
“对什么感动,当然是尾村先生对朝比奈先生的……该怎么说,他们的心心相印,或者说感情吧。”
“心心相印,感情。”圆华重复了他说的话,“还有呢?”
“还有?”
“为什么?”她偏着头,“你为什么不说是爱?”
那由多忍不住一惊,一阵刺痛掠过内心深处。
“不,那个……你说为什么,其实也没有特别的理由。”
“那不是爱吗?你不愿意承认那是爱吗?”
“没这回事,我认为那也是爱。所以……我对他们的爱很感动。这么说也没问题。”那由多对自己说话结结巴巴的感到烦躁,忍不住大声地说,“你是怎么回事?措辞根本不重要,要怎么说,是我的自由。”
“不,很重要。”圆华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和那由多呈现明显的对比,“如果这一点不说清楚,那么辛苦就白费了,解开尾村先生的死亡之谜也失去了意义。”
“啊?”那由多张大了嘴,“你调查尾村先生的死因,不是为了你的父亲,为了羽原博士的研究吗?让朝比奈先生重新振作,是为了调查他在作曲时的大脑情况——”
圆华在中途开始摇头。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难道不是吗?”
“对不起,不是那样,那是我骗你的。”
“骗我的?”
“说朝比奈先生的乐曲对羽原手法特别有效是骗你的,是我编出来的。”
“你说什么?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由多抓着圆华的肩膀,“你骗了我吗?有什么目的?”
“这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那由多摇晃着她的身体。
圆华皱着眉头说:“好痛,放开我。”
“你给我说实话,给我说清楚。”
“我会说,我会说啦——”
驾驶座旁的门突然打开了,那由多大吃一惊,正想回头看时,手臂和肩膀被人一把抓住。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扯自己,随即整个人被拖到车外。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
有人站在他身旁,是身穿西装的武尾。
“住手,我没事。”圆华说,“你回车上去。”
武尾默默地点了点头,立刻坐上了停在一旁的轿车。桐宫女士坐在驾驶座上。
“他们什么时候……”那由多坐在地上嘀咕。
“我不是说了吗?我随时都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
“你……到底是谁?”
“比起这个,你不是还有其他事想问吗?”
“没错。”那由多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你为什么要说谎?还骗我说是为了研究。”
“因为我觉得如果我不这样说,你就不愿意配合。如果你知道我真正的目的,一定会反弹。”
“我会反弹?你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圆华舔了舔嘴唇说:“让工藤那由多变回工藤京太,这就是我最初的目的。”
11
圆华说要换个地方,他们去了附近的公园。这个公园内没什么游乐设施,感觉很冷清。公园内没有小孩的身影,应该不光是非假日的关系。沙坑附近有长椅,他们一起坐了下来。
“我看《冻唇》时,感到很震撼。”圆华说了起来,“正如评论家大肆称赞的那样,我认为这部出色的电影探讨了人类的本质。用惊人的耽美影像刻画了一群认为无关年龄、性别和身份地位,只追求巨大的快乐和爱情的人。但是,过了一阵子之后,我开始在意一件事,我开始在意主角。不,不对,我不是在意主角,而是在意饰演主角的少年——那个名叫工藤京太的童星。我整天在想,他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在演这出戏,他在演这个角色时,内心被怎样的想法支配。这些疑问在内心渐渐膨胀。因为那个角色沉溺于性爱,最后甚至成为同性恋。通常不是会认为,十三岁的少年演这样的角色难度太高了吗?”
“我当时什么也没想。”那由多说,“我脑袋一片空白,只是按照导演的指示表演、说台词,内心完全没有任何想法。”
“但是,在演完那部电影之后,在你内心留下了某些东西吧。”
“没有。”那由多不假思索地回答,“什么都没有留下。”
“是吗?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愿回想?”
“呃……”
“当我向你打听甘粕才生时,你不是说,你不愿回想那部电影的事吗?如果什么都没有留下,应该不会有这种想法。”
那由多低吟了一声,他着急地想要反驳,却想不到要怎么说。
“听到你那句话时,我不由得想,啊,原来这个人也是牺牲品。”
“牺牲品?”
“甘粕电影的牺牲品。”圆华说,“甘粕才生虽然是天才,但大家都知道他对演员用过即丢。为了作品,他可以满不在乎地牺牲演员的将来,也根本不在意会毁了演员的人生,所以我觉得你可能也一样。”
那由多瞪着圆华:“我的人生并没有被摧毁。”
“嗯,你的人生很出色,这一点我承认,但你内心的疙瘩并没有消除,所以才会拒绝朝比奈先生。”
“拒绝?”那由多忍不住尖声反问,“我什么时候拒绝他了?”
“他信任你,想要依赖你时,你不是逃避了吗?说他太高估你了,如果是平常的你,一定会设法伸出援手,不是吗?”
“平常的我?”那由多冷笑一声,“别说得好听,你了解我什么?”
“我自认对你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因为我们认识也很久了,而且我也发现了你对朝比奈先生他们的偏见。”
“你说什么!”那由多的声音中带着怒气,“你再说一次看看!”
“要说多少次都可以,你对朝比奈先生他们有偏见,说得更清楚些,就是嫌恶,你憎恨同性恋者。”
“没这回事。”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那么讨厌他把你当成同类?如果没有偏见,这种误会根本无所谓。”
那由多无言以对,咬着嘴唇。
圆华说对了。他的确排斥朝比奈和尾村的关系,也无法否认当他们知道那由多是《冻唇》的少年后,表现出比之前更亲切的态度时,让他感到不悦。
“怎么样?”圆华问。
那由多调整好呼吸后,看着她的眼睛说:“即使是这样,那又怎么样?要告我侵犯人权吗?每个人的内心都有扭曲的部分,你也不是十全十美。”
圆华眨了几次眼睛,然后注视着那由多,吐了一口气:“……太好了。”
“啊?”
“你承认自己内心有扭曲的部分,那就太好了。也许前进了一步,这样就有脸见那个人了。”
“有脸见那个人?什么意思?”
“因为那个人的心愿,就是希望可以拯救你。”
“那个人是谁?”
“我正在找的人,我不是向你提过吗?那个人比我更担心饰演《冻唇》主角的那个童星的未来,担心他的内心留下了创伤。那个人说,如果那些创伤还没有愈合,就必须伸出援手。无论他迷失在哪一条路上,都要协助他回到正途。”
“我并没有……”
他原本想说“我并没有迷失”,但被圆华注视的眼神震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所以,”圆华继续说了下去,“得知朝比奈先生的事时,我就决定和你一起调查尾村先生去世的真相。虽然我没有自信一定可以查出真相,而且查到最后,可能会发现他果然是自杀,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稍微体会一下朝比奈先生他们的心情。但是,听你刚才这么说,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是之前的你,应该不会承认对朝比奈先生他们有偏见。”
那由多摸着额头。他内心一片混乱,就像是一直埋藏在内心深处不愿面对的黑暗,突然被摊在阳光下。
圆华沉默不语。她似乎理解了他的混乱,等待他的混乱平静下来。
“的确,”那由多深呼吸后,小声地说,“刚才看到朝比奈先生哭的时候,我的心情很复杂,觉得好像碰触到自己一直躲避的世界。虽然当时我不太了解那是怎么回事,但现在清楚地知道了。”他放下摸着额头的手,注视着圆华的脸继续说道,“那是爱,我应该碰触到他们的爱了。”
“既然你已经发现,就代表已经没问题了。”圆华打开放在旁边的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扁平的四方形盒子,“这个给你。”
那是DVD,“冻唇”两个字很显眼。
“我不会详细询问那部电影在你内心深处留下了什么严重的创伤,但是,我希望你有机会可以看一看。不能因为痛苦,就不愿面对过去。”
那由多一言不发地接了过来。
“我也说过,你的演技很出色,但是——”圆华露出迟疑的表情后继续说了下去,“但是,那并不单纯是演技吧?朝比奈先生他们并没有误会,这不可能瞒过他们的眼睛。你真的是……同性恋吧?”
那由多倒吸了一口气,注视着圆华的脸。圆华并没有移开视线,她的双眼发出强烈的光,好像在说:事到如今,不允许你再掩饰。
“什么时候,”那由多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看电影的时候,我隐约有这种感觉。第一次见到你,想起你就是那个少年时,凭直觉确信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不是曾经在滑雪场附近的饭店同住一室吗?当时,我之所以觉得无所谓,是因为我觉得你应该对女生没兴趣。”
“啊!”那由多叫了一声。听圆华这么一说,他想起的确有这件事。
“但是,你刻意想要隐瞒,所以我也就没提。刚才我说你对朝比奈先生他们有偏见,正确地说,是憎恶,是对同类的憎恶。我没说错吧?”
那由多看着DVD上的电影名,点了点头说:“也许吧。”
“人生在世,会受到很多束缚,”圆华说,“希望你有朝一日,可以获得解脱。”
她的话渗进了那由多心里,他很坦率地对她说:“谢谢。”
“再见。”圆华站了起来,转身走向停在公园外的轿车。
轿车的后车门打开,武尾下了车。
圆华对那由多挥了挥手,就上车了。
12
那由多打开光盘匣,把光盘放进去后,却忍不住停下了手。只要把光盘匣推进去,就会自动播放。
电影《冻唇》就会出现在液晶屏幕上。
那由多不由得深呼吸。他想起圆华的话,不能因为痛苦,就不愿面对过去——
那由多认为她说得对,回想起来,自己一直在逃避,高中时也一样。他当时只是觉得烦躁,觉得为什么自己会遇到这种事,却不愿正视过去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直觉得,这部电影代表了自己黑暗的过去。
但是,不光是影像,有关这部电影的所有记忆,都在内心投下了漆黑的影子。那由多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尤其是那天晚上。
完成所有拍摄工作的那一天,也就是所谓杀青的那天晚上举行了庆功宴。地点是在外景地乡村的小旅馆内,演员和工作人员都参加了,那由多当然也参加了。
但是,担任他经纪人的母亲那天并没有陪同。因为那天早上母亲突然有急事,一个人先回家了。一名工作人员会在隔天把那由多送到离家最近的车站。
对那由多来说,那场庆功宴并不好玩。周围都是大人,没有人和他聊天。在拍摄期间,他也只和导演甘粕说过话。
他独自喝果汁时,一个男人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那是姓水城的电影制作人。在电影开拍之前那由多和水城说过话,母亲告诉他“那是比导演地位更高的人”,所以他很紧张。
水城称赞了他的演技。“这部电影如果没有你,就拍不成了。因为有你,这部电影有可能成为出色的作品。”那由多听了这些话,天真地感到高兴。
“演了之后,有什么感觉?你内心的某些东西是不是觉醒了?”
那由多被他这么一问,感到很慌乱,觉得他似乎看透了自己的内心。
虽然他忘我地按照甘粕的指示演戏,但不能否认,自己赞同主角的某些部分。他发现自己内心有这个部分时,感到不知所措。
回想起来,甘粕可能在工藤京太这个童星身上,看到了这样的素质。
那由多沉默不语。水城探头看着他的脸说:“一定觉醒了。你内心具有和这部电影的主角相同的资质,而且受到了刺激,否则不可能发挥出那样的演技,对不对?”
他无法回答“不对”,在无奈之下,只能回答:“有一点儿。”
水城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但这没什么好难为情的,曾经被视为高尚的兴趣。人生就要好好享受,我很享受,两种都是。”
那由多点了点头,但完全不知道水城为什么对他说这些,也不知道他说的“两种都是”到底在说什么。
宴会结束后,那由多正准备回房间休息,水城再度叫住了他,说有事想和他聊一聊,要不要去他房间继续聊。
那由多虽然很累,但他不敢拒绝。因为对方是地位最高的人。
当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水城开始喝啤酒,而且邀那由多也一起喝啤酒。
“喝点儿啤酒没关系,凡事都要试一下,演员更需要累积各种经验。”
那由多还是无法拒绝。他跪坐在那里,看着水城为他倒啤酒。
那不是他第一次喝啤酒,他从来不觉得好喝,当时也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味道。但因为紧张,他觉得口干舌燥,所以就咕噜咕噜接连喝了下去。
“你酒量很好啊,真有出息。”水城开心地继续为他倒啤酒。
之后的事,他就记不太清楚了。当水城说演艺圈和演技的事时,他只是附和着,但中途之后就失去了记忆。
原因很清楚,因为他醉了,所以就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发现房间内一片漆黑。他躺在被褥上,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做了好几个噩梦。他头痛欲裂,很想呕吐。他猜想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会做噩梦。
他随即听到了鼾声。有人睡在自己旁边,而且是个成年男人。
他突然感到害怕。噩梦——那真的是噩梦吗?
当他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时,惊讶得几乎停止呼吸。噩梦中,有人脱了他的衣服,摸遍他的身体,还亲吻他的嘴唇。断断续续回想起的噩梦渐渐有了真实感。
他全身不停地颤抖,隐约看到自己的衣服杂乱地丢在榻榻米上。他想伸手拿衣服,但身体却不听使唤。
他好不容易把衣服抓了过来,穿上内裤。全身仍然颤抖不已,他双手抱着其他衣服,没有穿拖鞋,就离开了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冲进厕所。因为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他对着马桶狂吐,不停地告诉自己,那是梦,全都是梦。
13
刚进入十二月不久,就接到朝比奈的电话,说新曲已经完成,请他去听一下。虽然他说自己根本不了解乐曲的好坏,但朝比奈说,那也没关系,希望他去听一听。他答应后,立刻驱车前往。
朝比奈的气色很好,动作也很利落,坐在隔音室弹钢琴的身影,看起来比之前年轻了十岁。
朝比奈演奏的乐曲充满了雄壮而优雅的旋律,完全就是“大地的呼吸”。当朝比奈弹完后,那由多忍不住鼓掌。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朝比奈问。
“我觉得很棒。我相信尾村先生也一定很高兴。”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一切多亏了你,我要再次向你道谢。谢谢你。”
“不,你太客气了。对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我印了新的名片,可以给你一张吗?”
“名片?没问题啊。”
他走到朝比奈身旁,把名片放在朝比奈手上。
“哦,还有盲文。”
“对,因为视障者也可以成为针灸师,希望他们也可以有兴趣。”
“原来是这样。”朝比奈用手指尖抚摩着名片,偏着头“咦”了一声,“上面好像写着工藤……京太。”
“没错,以后我要用这个名字。”
“是噢。”朝比奈点了点头,笑着说,“很好,我也赞成。”
“太好了。”
那由多离开朝比奈家,在走回车子的路上,用手机看网络新闻。因为他想知道坂屋参加跳台滑雪比赛的结果,但先看到了新闻快报的内容,忍不住停下脚步。
电影制作人水城义郎死亡。根据报道的内容,水城在D县赤熊温泉散步时,吸入硫化氢中毒死亡,报道中并没有写明是他杀还是意外。
是上天的惩罚吗?还是有人为自己报了仇——
工藤京太再度迈开了步伐。他觉得今晚或许可以看《冻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