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条社长已经承认了,写恐吓信的就是须田武志。”
芦原被押进候审室,刚和两位警察面对面,其中的一位,高间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芦原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高间,终于开了口。
“那家伙……果然是那家伙干的吗?”
“你不知道吗?”上原问道。
芦原点头,他是真的不知道。
“其中有一些复杂的原委,”高间说道,“先不提那些,事到如今,我们也想明确你和武志的关系。我们已经知道武志就是你的同伙了。”
两位警察的眼睛朝芦原看去。他把双肘放在桌子上,合起双掌,把额头压在上面。
“那家伙,”他说道,“我不想让他卷入。所以我决定供述是我一个人干的,就算他死了我也会这样说。”他接着嘟囔道,“那家伙,可是个好人啊。”
“先抽一支吗?”
上原拿出了烟盒,芦原沉默着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
他正望着少年们慢跑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唤他的声音。芦原回过头去,一个身着褪色的训练服、外套一件夹克、棒球帽压到眼睛的年轻人正站在挡球网的对面。芦原已经察觉了,从两三天前开始,他的身影就会不时地出现。芦原已经从八木领队处得知此人是开阳高中的须田武志,但没有和他直接说过话。
“您是东西电机的芦原先生吧?”
武志走近时再次向他说了话。芦原摆出一副厌倦的表情。如果是熟人另当别论,可一个没和自己打过交道的人却来揭他的老底,这是让他讨厌的。
“是倒是。”
“我是开阳高中的须田。”
“我知道,那又怎么了?”
芦原本打算用一种尽量甩开他的方式说话,可武志全然没有退却。接着,他几乎要把鼻子贴到挡球网上,凑过来,用聊天般的口气说道:“芦原先生,那种球怎么样了?”
“哪种球?”
于是武志小幅度地做了一个投球的动作。
“摇摇晃晃就落下来的那种球。”他说道。
“无聊透顶。”芦原的脸又转向操场。他不打算拿那种球来做轻薄的话题。
“您还记得我到东西电机参观练习的事吗?那时候您在投球训练所。”
“我记得。领队那边吵吵嚷嚷,说是有一个厉害的人物可能会加入。结果却听说吃力不讨好。”
“吃力不讨好啊。”武志笑出了声,“算是这样吧。那时候我对这个叫东西电机的公司有了点兴趣,于是拜托学长让我去参观了一下。棒球部那边就成了附带的参观。”
芦原哼了一声。“作为附带真是对不住啊。”
“不过您的那种球可算是收获了。”武志说道,“我有种特别的技能,好球是什么时候都忘不掉的。从那以后,我去看了好几次东西的比赛,可是没看到您投球。很可惜,您忽然就辞职不干了。”
“你看我这腿就该明白了吧?”芦原用手杖的一头对着地面咚咚地敲着,“全部都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教教孩子们打棒球,聊以满足我的希望。”他朝武志稍稍低下头,“你就别来添乱了。”
“我可没有添乱的意思。我只是想让您教我那种球。”
“我已经忘了。”
“那种球就算是藏在您心头也只能是浪费,教给我才会有价值。”
“自大狂。”
“算是吧。”
“有你这样的本事不是足够了吗?天才须田竟然向一个社会棒球界的废物求教,你不觉得丢脸吗?”
“我这个人不拘名分的。”
“哼。”
芦原没有理会他,朝已结束慢跑的少年们走了过去。八木也走了过去,两个人开始指导他们进行防守训练。须田武志在挡球网后面站了一会儿,跑开了。
从那以后,武志时不时地会过来。因为他也曾是这个少年棒球队的,所以不会添乱。他时常对孩子们说一两句建议之类的话。孩子们自然认识他的面孔,所以很听他的话。
“你来多少次都没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芦原向武志说道,“我至今为止没有教过任何人那种球,以后也没有教的打算。不管你是天才须田还是天皇陛下,都是一样。”
然而武志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在唇边泛起毫不胆怯的笑容。
无视他——芦原想道,根本不用搭理那种家伙。
就这样,有一天,他遭遇了别的事。身为少年棒球队技术指导的他突然被解雇了。
虽然八木附会了许多理由,他却马上就明白了真相。曾经陷害芦原的安全调查部部长西胁就在那些家长之中,他就是让芦原丢掉技术指导职位的主谋。
被忘却的憎恨复苏了。
毁掉我一生的西胁……那浑蛋这次夺去了我最后的生存价值……
涌上心头的怒气无处发泄,芦原反复体味着对西胁的憎恨,沉溺在酒里。他连工作也不做了,成天喝酒。
正当他过着这般苦闷日子的时候,武志造访了他的公寓。
“听说你技术指导的饭碗丢了?”
武志稍带挖苦地说道。这触怒了芦原,他猛地摔掉了身旁的酒杯。玻璃酒杯碰到玄关的柱子上,摔得粉碎,四散开来。
“跟你没关系吧?”因为酒的缘故,芦原的语调有些奇怪。
“居然把你辞掉,那个领队做了什么吧?”
芦原冷哼一声。“跟领队没关系。西胁那个浑蛋,到处给人捣乱他才……”说到一半芦原就住了口。他不打算跟别人讲起这事。
然而武志见状说道:“听起来很有意思。”他走进屋子。“这跟西胁有什么相干?”
如果在平时,芦原是不会理睬他的,然而这个时候的他,却想要有个人来听听他的牢骚,再加上酒劲上来了。因为说出了西胁这个姓氏,酒精的发作也似乎变快了。
芦原把自己经历了如何的波折被公司解雇、令人憎恨的安全调查部的主管就是西胁这些事告诉了武志。
“你竟然沉默地离开了公司。难道不能上诉吗?”武志问道。
“什么证据都没有,证人又被他们收买,我就是再怎么闹也没有用的。”
芦原拿起一升装的酒瓶对着嘴喝起来,狠狠地吞着。他一边吞一边说道:“不过,我也……想过要报复他。”
“报复?”
“是啊,漂亮地干一场。”
芦原将放在屋子一角的纸箱打开,让武志看了里面的东西。武志的脸僵住了。
“货真价实!”芦原说道,“我本想将这玩意儿往身上一卷,一头栽进公司里。特攻队嘛。不过我没这么干,为那种浑蛋去死真是太蠢了。”
武志取出一支甘油,稀奇地看着。这时候芦原却想,把所有事都对他讲了,实在很愚蠢。果然这不是该向外人说的事。
“这些都是无聊的事,你忘了吧。”
芦原正准备收拾纸箱的时候,武志嘟囔了一句:“这次你也不干吗?”
芦原回头看着他的脸:“你说什么?”
“特攻队呀,”武志说道,“你不干吗?”
“你想让我去干?”
“倒也不是这样,你什么都不做还能平心静气下去吗?”
芦原拿过酒瓶,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然后擦了擦嘴边,瞪着武志。
“你要指使我干什么?”
“我没说要指使你干什么。”
武志朝纸箱里看了一眼,接着又把视线投在芦原身上。“我是想,也不是没有手段把这些小道具用起来。比如说……把这个安在那些混蛋的公司里怎么样?”
“把炸弹?”芦原凝视着空中,这是他至今都没想到的事。然而,他恍然清醒过来,又急忙摇起了头。“不行,不行,我都说了些什么!”
“你不想就算了。”
武志简单地合上了纸箱,从裤子的口袋里取出手帕,接着嘶的一声擤了一下鼻涕,又把手帕放回了口袋里。
事实上,芦原当时的心正在动摇。他不想半点复仇的表示都没有就让这件事过去。但特攻队的事不值一提。他想,武志的建议倒是个绝妙的主意。
“但是……说到安装,这可不是简单的事。”芦原终于说出了口,“外人进出公司要经过严格的检查,而且我这样一条腿很不方便,更会引起怀疑了。”
“所以嘛,”武志说道,“我来帮你。炸弹由我来放,怎么样?”
芦原看着他的脸。武志的嘴歪向一边。
“不过……是吗?”芦原问道。
武志点头道:“是的,有个‘不过’。”
条件是,武志想要他把那种变化球教给自己。
“我不明白,”芦原说道,“为了这种事,你居然会伸手帮人犯罪?”
“我也有各种各样的委屈。”武志用手指蹭了一下鼻子,“而且我同情你,真的。”
芦原咬着牙,慢慢叹出一口气。“好的,我知道了。但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我不能保证能教你那种球。”
武志低下头。“这是为什么?”
“就连我自己也还没完全掌握那种球。”
这么说完,芦原展开了他的右掌,亮在武志的面前。
看着芦原展开的右掌,高间和上原的脸上现出始料未及的表情。他保持这个姿势,将左手的食指指向了右手中指的指尖。
“这根手指有一处小伤口对吗?这是我在东西电机工作的时候,被切削机弄伤的。因如果被安全调查部的人发现就糟了,所以我偷偷地给伤口治疗。”
接着他盯着右手,把指尖伸缩了几下。
“事实上,我能够投出稍微有些变化的球,也正是那之后的事。我本来打算笔直投出球去的,可指尖会突然起一阵发麻的阵痛,球时常就这样被软绵绵地扔了出去。那时候,接球手就对我滔滔不绝地说,球的轨迹似乎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喂,这是什么球,不错嘛!’他说。而对我来说,这只是偶然的结果,并不是自己主动在操控,因为我并不知道指尖的痛感什么时候会发作。不过我也在某种程度上有意识地开始投球了,然而因为突发性的疼痛发作,不由自主地投出的球,变化就更大了。投出球去的瞬间,应该让中指硬直起来,可是我没能正确把握那个度。”
芦原噗的一声笑了。
“仔细想想,这正是魔球了。因为这种球不顾投球者本人的意愿,时进时退。我想,那就是上天一时高兴赐给我的礼物了。这是上天对我这个并没有很大天赋却拼命只顾打棒球的男人,格外开恩而赐予的礼物。”
“那你是怎么教武志的?”高间问道。
“所以要反复试验,因为我自己都没有完全掌握。”
“武志接受了吗?”
“他也不得不接受了。”芦原答道。
正如芦原所言,那确实是反复的试验和失败。武志从学校回来,马上就到石崎神社里不断进行那种没有方向的努力。武志自不必说,芦原也铁了心。虽然也是被武志的气魄所感召,但他更是被一种心情驱使着:这也许是自己与棒球相关的最后的事了。
然而魔球并没能再现。芦原回忆着以前的情形来投球,但什么也没发生。那时候的事简直就像是一场梦一样,球笔直地行进,笔直地落了下来。
芦原跟北冈明见面就在那个时候,当时他刚结束与武志的练习,在回自己公寓的途中被北冈叫住了。
北冈做了自我介绍,向他问起了和须田训练的原因。当时,北冈因为有事去了趟武志家,听说他在神社后就赶了过来,目睹了两个人的秘密练习。
芦原没有办法,只好说出了真相。不过他隐瞒了爆炸计划这一节,只说在练习一种自己曾经投过的变化球。
“既然是这样,一开始也跟我商量一下不就好了嘛。”北冈摆出一副执拗的神情。
“他是打算掌握了变化球后再跟你说的。因为要接住那种球很麻烦,接球手也必须接受特别训练。”
“这么厉害的球?”北冈看上去很惊讶。
“反正因为是魔球。”芦原半开玩笑地说道。
“魔球啊……”
“不过,问题是要能学会。”
“什么时候能学会呢?”北冈问道。
“不知道。这样下去或许永远也学不会。”
这不是开玩笑,芦原补充道。接着,他拜托北冈把这些向武志保密。他们约定在魔球成功之前,对谁都不透露。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星期五,武志来到了芦原的公寓。
“我做了这个玩意儿。”
武志在芦原面前摊开一张纸。那是一张包装纸的背面,上面画着一个图形。
“这是什么?”芦原看着图纸问道。
看上去是在一个四方形的盒子里放着一个弹簧。
“只是个定时点火装置罢了。”武志漫不经心地说道。
“点火装置?”芦原吃惊地盯着纸面。
虽然是徒手画的,但连精细的规格都写在了上面。武志的手指一边沿着图形移动,一边说明。
“从这个地方取出电线,跟干电池连在一起。然后在这个空当里放进干冰。时间一过,干冰融化,开关就打开了——就是这个原理。”
“原来如此。”说着,芦原咕嘟一声咽了一口唾沫。
“只要这个做成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了。”
“什么时候行动?”芦原问起了行动的日期。
武志当即回答:“三天之后。”
三天后,芦原理所当然地一早开始就坐立不安。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耳朵侧向收音机。因为武志对于他的计划什么也没透露。虽然芦原指示他把炸弹放在哪里,利用什么时机安放,但什么时候让它爆炸却是武志的事情,芦原对此全然不知。
武志只是说了一句:“总之,交给我吧。”
芦原无心做事,等着收音机里传来事发的新闻。而在等待之中,他又清楚地感觉到心中生出了一丝罪恶感。那么多甘油爆炸起来,能造成多大的损害,他拿不准。数人因此死亡?或者可能会殃及与他毫无干系的人。
他看了一眼钟,将近中午。马上就会有消息了吧,他感觉。虽然这取决于武志用了多大分量的干冰。说起来,武志都没交代他会去哪里弄干冰。
令人无法平静的时间流逝着,芦原的呼吸始终不规律,手掌擦了又擦还是汗津津的。
然而东西电机被炸的新闻始终没有传来,取而代之,这天晚上传来的新闻是,没能爆炸的炸弹被安放在了东西电机。
“怎么回事?”
第二天武志来这里的时候,芦原诘问道。而武志却气定神闲。
“说是说了安放炸弹,可是我没说让它爆炸嘛。从没说过。”
“……你在骗我吗?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吗?”
“这可不是骗你。我只是打算满足你的复仇心罢了。你昨天心情如何?”
“……”
“你后悔了是不?后悔不该听那种浑球的话受到挑唆。一想到是自己的原因让别人送死,你怕了吧?这么一想,你的复仇也该罢手了吧。”
芦原咬住嘴唇盯着武志,虽然很不甘心,但也正如武志所说。被武志的想法所摆布着实让他恼火,但事到如今,他感到安心却也是事实。
“所以嘛,”武志说道,“忘了这些不痛快的事,接下来你就教我魔球得了。这样一来我就能闯进职业棒球界,拿一大笔契约金,到时候我会给你酬谢的。”
他微微笑了起来。
“你告诉我,”芦原说道,“既然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为什么还要真去放炸弹?既然打算跟我说这番话,你假装安放了炸弹不就行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武志说道,“放炸弹是约定好的。我可是个遵守约定的人。”
就这样,两个人的特训又继续了下去,却依旧看不到进展。结果选拔赛结束后,武志造访了芦原家。他说要暂时中止和芦原的训练,代之以与北冈组合进行特训。
“北冈说他想一起来练,于是就这么决定了。那家伙好像知道了我和你之间的事,听说是在神社里偶然撞见了。”
“是吗,”芦原点头道,“不过这样一来说不定就会有起色了。”
“可能那期间还是要拜托你。”
“随时都行。”
“麻烦你了。”武志说道。
“彼此彼此。”芦原答道。
“我见到那家伙,那是最后一次了。”抱着胳膊,芦原长叹一声,“想一想,他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高间拿着圆珠笔在手掌上来回转着,停下来的时候,笔尖指着芦原。
“你看选拔赛了吗?开阳高中队出场的那次比赛。”
“没有看,但是用收音机收听了。结果以一个一反须田风格的暴投结束了。”
“你怎么看那记暴投?难道不能认为那是一个变化球吗?”
“那个嘛……”芦原低下了头,“因为我没看见,所以什么也说不上。如果真是那样,那就是在最后关头练成了魔球。不过,那种局面下他会冒那个险吗?”
“北冈在那天写下‘看见了魔球’这句话。至少,他认为最后的暴投就是你和武志一直在练习的魔球。于是他才向武志提出当他的训练搭档吧?”
“可能是吧。”芦原想,那种紧迫的场面下试投新的变化球,正是须田的一贯作风。
“那么……”高间站起身来,又重新坐在了椅子上,他看着芦原开了口。“魔球的事我们知道了。炸弹事件我们也清楚了。只是,有一点你在撒谎。不,说撒谎还不正确,是隐瞒。你这么长时间跟我们说的这些,不过是在最深处的秘密周围闪烁其词罢了。你是有意地避开那个部分,不是吗?”
高间沉默着,调查室被一种不可理解的沉默覆盖了。空气中弥漫的灰尘,似乎慢慢地沉淀到了地板上。
“为什么你要把那一节隐瞒起来,我们多少是知道的。我们很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不能因此就回避。”高间安静地接了下去,“就是右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