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韵佳首次登台,是高一下学期。为此,她失眠了整整一周。
经过了被霸凌得最严重的国中生涯,她像似丧失了与人互动的能力,出了家门就不肯开口说话,回家完吃饭不是念书就是画图,跟爸妈说话也都是两、三个字这样蹦出来。
曾经一度,爸妈想带她看身心科,但她怕一旦留了病史,她就真的与其他人不同,变成怪物,很明确地拒绝了他们。
爸妈见她封闭自己,拒绝与外界交流,生活圈越来越小,他们的烦恼就越来越大,还动过让她休学跟剧团四处征战的念头。
或许是穷途末路,死马当活马医,她爸爸提出要求要她参与剧团演出,不然就把她送到国外,看能不能治疗她的心病。
无意间撞见过妈妈为了她捂脸痛哭好几次,夫妻俩聊她的情况比聊剧团的事情还多,公事、私事因为她的关系全数乱成一团,身心俱疲,还得强打起精神应付。她看在眼里,也急着想从深渊里爬出来,便顺势就答应了这个提议,借着这件事安安父母亲憔悴的心。
然而拿到剧本,光是内部彩排就让她吃尽苦头。即便只是个叫爸爸回家吃饭的小女孩,偶尔在回忆中再出现几幕,转个身就走的角色,都让她心慌不已,屡屡出错。
担心、害怕、恐慌、自卑、后悔交杂扭曲的情绪让她几近崩溃,时时刻刻都在质疑自己为什么要答应爸妈的要求,上台演出。
她害怕人群,害怕批评,害怕表演不好砸了爸妈的招牌。
可是为了安爸妈的心,她咬牙撑了下来,也很感谢剧团里知道她情况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包容她,不吝啬地跟她分享演戏的诀窍。
演戏就跟绘画一样,再小的人物,都要用心描绘他。
只是这回她执的不是画笔,而是雕刻刀,得千刀万剐才能琢磨出形象来,所以当最后谢幕,剧团演员手牵着手,集体向鼓掌的观众们鞠躬时,她哭了。
一种突破自我的感动,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从头到脚像脱胎换骨一样。原来她可以茁壮到克服别人的眼光展现自己,做自己要做的事。
那一刻,宛若新生。
虽然隔天上学,她又变回了边缘人,继续在班级里当个影薄的人物,她也觉得本质上已有所不同。
至少她变得坚强了。
因此当比赛来到黑猫小组时,佟韵佳虽不想多在同学们前表现,却也不露怯弱,原本以为这局躺赢──躺着就赢──信心已开始动摇。
她不敢说自己是舞台剧的演员,也从来不曾看轻这份工作。一站到台前,她就把属于佟韵佳的那份小心谨慎收了起来,一听到表演开始,外显的气质就变得不一样了,任何都可以清楚地辨识出来。
看她一秒进入状况,伸懒腰,扶著脖子,露出痛苦的表情左右各拉了下,自然无比的神态就像在家一样。也是因为这份自然让同学们很惊讶,对表演过的人来说更甚,光是在人群前自然摆动四肢而慌张真的非常不容易。
“伸懒腰!脖子酸……啊!筋骨酸痛!”
“是要找人单挑啦!一定是拳击选手。”
“耶,你们看,有彩虹耶!”
黑猫小组的人奋力猜题,别组人马更是干扰声不断,但这些都被佟韵佳排除在五感之外。
她捶了两下腰,虚空绑了支马尾,还分出两绺头发,左右拉紧,甩了甩头,再挽起袖子。
“绑马尾!收头发──女的?萌妹子?家庭主妇?”
“她拿什么东西──扫把,一定是扫把。她要扫地?”
诸葛长斌在她后方环胸注视,无法隐藏而溢出双唇的笑意跟他脸上让人猜不透的骄傲在在展现他对佟韵佳的看重。
同样对女儿表现满意自豪的佟闽松眼角余光一扫到诸葛长斌,立刻转头对着他,怒气的凝聚上了眉心。
他那什么表情?谁说他可以这样看小乖?
佟闽松对此不悦,却也无法做些什么,幸亏两分钟的表演时间很快就结束了,他马上走到女儿跟诸葛长斌中间,挡了他的视线。
“不用我说,大家应该对这位同学的已有评价。恭喜黑猫小组在这个关卡获得六分。请下一组准备。”
佟韵佳顶着组员的欢呼声,跟诸葛长斌一起归队。下了戏的她就平平无奇了,可队友看她的眼神已经不一样,对她的态度也变得友善亲近,马上就有人跟她攀谈。
“看不出来你这么厉害呀,刚才怎么不说?”
佟韵佳没有回答,只是拢了拢厚重的浏海,扯了抹看不太出来的微笑。
既然诸葛长斌在场,当然不会放任别人因为她的沉默而对她有所误解,搭着她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佟佳──韵佳这么安静,如果主动说要上台,应该也没人放心,对吧?只能谢谢推荐韵佳的队友,你们慧眼识英雄,果然还是同班同学对彼此比较了解。”
被点名到的那几个人只能傻笑。
玩了一轮下来,不管是上台的、猜的,还是干扰的都累得不像话,可无形之间,当真消弭了不少生疏所带来防备,不仅拉近队友们的距离,也打破了各组的隔阂,在队长的带领下,都能跟隔壁的聊几句。
“谢谢佟老师的带领,也谢谢大家卖力的演出跟热情的参与。”总召在此时站出来说话了。“这一关的成绩悠关各位中午的便当菜色,由分数高的小组先选。选得是什么呢──”
工作人员依序推了十台餐车出来,上面除了叠放便当,还有小菜跟现切水果。
“选的是便当店跟配餐。每台车的小菜跟水果都有些不同,便当则有三家,不过分量保证一样。请得分最高的黑猫小组先出来选,限时三分钟。”
原来还有这一招呀!
得分低的小组心情瞬间拨云见日,雀跃地期待起午餐。
就像朋友会利用聚餐联络感情,工作会用饭局建立交情,吃饭的的确确是个培养熟识度的好契机。
诸葛长斌问了大家不爱吃的东西,迅挑了手撕鸡肉跟芭乐、火龙果、香蕉的组合后,找了处有树荫的地方,围成一圈吃饭,更不忘利用队长之便,坐在佟韵佳旁边。
“你们对这次的迎新有什么期望吗?”身为队长,诸葛长斌即便醉翁之意不在酒,该尽的责任依然不会推拖,先从官方问题着手,慢慢将话题引到食衣住行上的交流,尽量每个人都顾及到。
“学长,你以前真的考上牙医系,念了一年后,休学重考喔?”看了这一期的《承启》访谈,终于有机会向本人考证,这位大一的女同学紧张到都快把筷子握断了。
“对。”诸葛长斌对于话题最后绕回他身上一事,已见怪不怪,而且她也不是第一个好奇这点的人。
当年决定休学重考还是先斩后奏,学校这里非得家长证明才肯放人,闹了一阵子才解决,学校、家里的状况都乱七八糟的,等他考上商品设计系,入学那天又乱了一次。
因为他就是从武德大学的牙医系休学。
其实他可以校内申请转系,直接降转商品设计系就好了,重新入学后,也有不少老师跟同学说他傻,可他当初学美术是为了牙医系的素描跟雕刻技巧,底子并没有打得很扎实,休学一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加强跟稳固这方面的知识及技法基础。
“长为什么要转系呀?牙医系不好吗?”怎么看牙医系都比他们系有前途多了吧?如果他们能考上牙医系,一毕业就是高收入群,咬牙也要念完。
“没有不好,就是不符兴趣。”
“不过学长有勇气休学,其实也满让人佩服的。”那人说得腼腆,佟韵佳在旁听了,内心对白框是一个盖过一个,啪啪啪打说话人的脸。
那也是诸葛长斌才说对方有勇气,换作别人,只能获得傻子称号,不然就是有病,不会是正面的评价。
诸葛长斌陷入回忆,温声道:“因为有人说人生是条单行道,跌倒了可以再站起来,但却无法回头走,想做什么就去做,而且有些事情二十岁的你不做,三十岁的你就做不了了。”
在自己世界游走里佟韵佳听到这番话,脑子顿了一下,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诸葛长斌双眼暖烘烘得像冬日,眯眼笑着说:“她还说能努力的东西不努力,能改变的东西不改变,只能成为自怜自艾的可怜虫。她做的不仅是一种改变,更是一种挑战,一种自我追求。”
“她?”队友们好奇了。“学长说的是谁呀?”
佟韵佳同样吃惊地看着诸葛长斌,不是因为听了某个人的话而改变人生的方向,而是他听来的这些话熟悉到有点诡异。
“你说会是谁呢?”诸葛长斌定定地回视她,目光内像承载了许多说不出口但又想彻底倾诉的话。“佟佳氏。”
不会吧?
佟韵佳现在才想起来她似乎说过类似的话,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像是为了安抚陪她看牙医的父亲才说话,不然她平常不太会跟家人分享这些想法,也不会一口话说那么长、那么多的话。
诸葛长斌不可能从她这里听来了的吧,那时候他们谁都不认识谁──
等下,涂伶莤好像说过诸葛长斌出自牙医世家,难道她去的那间牙医诊所是他家开的?
她的牙医师叫什么名字呀?
糟糕,想不起来。
浮游生物脑洞区──
诸葛长斌:佟佳氏,我终于跟你相认了。
佟韵佳:先生,你认错人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