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和李砚对谈的同时,团黄已到了徐太妃殿中。
她熟知太妃习惯,知道这个时候,徐九英一般已睡过了午觉,不是在听颜素讲些古人轶事解闷,就是和宫女们玩长行、呼卢消遣,往往是她一日里心情最好的时候。
通报之后,很快就有宫女出外,领她入殿。还未走到内殿,团黄便先听到一阵笑声。她暗暗心喜,看来她不但没挑错时间,颜三娘这日还把太妃哄得很高兴。这于她十分有利。
寻思间,她已由宫女领着走过层层帐幔,接近了内室。想必徐太妃已得知她来到的消息,方才的笑声已然隐去,颜素也坐在了门口,正用五彩丝绳打着结子。
听见响动,颜素放下手中的绳结,不慌不忙地起身与团黄见礼。
团黄连忙还礼,然后听颜素向里间通报:“太妃,团黄来了。”
片刻后,内里响起徐九英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听到回答,颜素退到一旁,微笑着对团黄擡了下手。
立刻便有两名宫女上前,为她打开门。团黄向颜素点了下头,迈步入内。
这是徐太妃日常起居之处,房内的布置并不华丽,却很舒适。窗下设有长榻,榻上置有隐囊。徐太妃一身家常打扮,斜靠在上面。她身侧又有矮几,上面摊着一副双陆和一个吃了一半的橙子。长榻左边帘幕低垂,掩住了通往内寝的路。团黄下拜之时,觉得那处垂帘极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团黄余光看去,觉得帘后似乎有个隐约的影子一晃而过。可等她定晴再看时,那里却是空无一人。
“怎么了?”徐九英瞥见团黄神色异样,向她挑了下眉毛。
团黄没有头绪,只道自己眼花,依旧向徐太妃行礼如仪。
徐九英也不深究她刚才的举动。她一双妙目在团黄身上逡巡一回,直接道:“太后让你过来的?”
团黄赔笑道:“这几日总不见太妃带陛下过去,太后有些挂念,所以打发奴婢过来探问一声。”
徐九英嗤笑:“这怎么敢当?我要是跑得太勤,岂不是又显得沉不住气,让旁人看了笑话?”
话说得阴阳怪气,看来她还在记恨。团黄连忙说几句软话:“来之前,太后就吩咐奴婢,前阵子话说得有些重,让奴婢代她赔礼,请太妃别放在心上。”
“哪儿说重了,不挺有道理的么?”徐九英冷笑。
这就让团黄为难了。毕竟她是太后的人,总不能直言太后的不是。斟酌片刻后,她才又开了口:“太妃向来明白事理,奴婢还请太妃摸着心口想一想,若不是把太妃当成自己人,太后又何必和太妃说那番话?要是太妃因此和太后疏远,岂不是辜负太后一番苦心?”
徐九英不意她说出这么一番话,过了一会儿才似笑非笑道:“听你这意思,我要是记恨她,就是我不明事理了?”
“奴婢绝非此意!”听她有诛心之意,团黄一惊,连忙伏身请罪。
室内一时沉寂下来。团黄还道自己惹怒了徐太妃,正自惊疑不定,眼前忽然裙摆一飘,却是徐九英起身走到她面前了。
“怎么,真吓到了啊?”头顶传来徐九英的笑声。
团黄听她语气全无刚才的恼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暗暗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原来太妃是故意吓唬奴婢!”
徐九英亲自扶她起身,又笑吟吟地捏了下她的脸:“看你这么会说话,就想逗逗你。你不会生我气吧?”
团黄哪敢和她计较,连说不会,只是半开玩笑地嗔了一句:“就是太妃吓得有点狠了,奴婢到现在都还心惊肉跳的。”
“是我的不是,”徐九英笑着向她一福,“我这厢给你赔礼。”
“奴婢怎么敢当,”团黄忙去搀她,“太妃若是真心疼奴婢,还请体谅奴婢的难处,别和太后置气。奴婢才好和太后交差。”
“我哪能真和太后生气呢,”徐太妃笑道,“这两天青翟有些咳嗽,我才不让他出门。等过两天皇帝好了,我就带他去瞧太后。”
团黄听她这样说,才彻底放了心,回去向太后复命。
一送走团黄,徐九英就收了笑脸。她伸了个懒腰,往榻上一倒:“人走了,出来吧。”
悉索响动之后,帘后走出一个人来。团黄之前并不曾看错,室内确实还藏着一个人。此人穿着无品宦官的服色,然而身材修长,仪态也十分出众,并不像低微之人。且随着他从暗处走出,脸上轮廓也逐渐清晰,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在宦官中乃是极少见的容貌,只是略显黑瘦,竟是本该在西川督战的陈守逸。
刚才徐九英和团黄的对话,他在帘后听得清楚。走出来后他看了一眼已经阖上的两扇门,微微皱眉:“太后和太妃有龉龃?”
徐九英撇了下嘴:“前阵子西川一直没消息,有点心急,让她逮着机会敲打了几句。”
“所以就拿团黄出气?”陈守逸温和地数落了一句。
徐九英白他一眼:“你不好好在西川当监军,跑回京做什么?”
陈守逸赔笑道:“奴婢担心京里的局势,总要亲自回来看一眼才能安心。”
“擅离职守可不是小事,”徐九英哼一声,“还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宫来,不是让我难做吗?”
“西川那边,奴婢已与韦使君分说明白,他也愿意替奴婢遮掩。京中就更不必担心了,奴婢那么多兄弟在呢,安排奴婢悄悄进出几次也不是难事。”
陈进兴养子甚多,升任高阶内侍的也不在少数。以他们的势力,把陈守逸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带进来确实不难。
徐九英听他这么说,也放下心来。她才刚见着陈守逸,外面就传团黄来了,她还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这时正好继续之前中断的谈话:“西川那边吃这么多败仗,究竟什么情况?”
“那些败仗其实是我们故意的……”
才刚起了头,陈守逸就被徐九英拧住了耳朵。
“故意?”徐太妃咬牙切齿,“我费那么大劲说动太后出兵,天天在京里担惊受怕,你们倒在西川故意打败仗?陈守逸,你这监军当得真不错啊。”
“疼疼疼,”陈守逸被她拧得直抽冷气,“太妃先别动气,听,听奴婢解释。”
徐九英松了手,面上却还像挂了一层寒霜:“这事你今天要是说不明白,我和你没完!”
陈守逸一边揉着耳朵一边道:“奴婢一接到余维扬遇刺的消息,就觉得京里可能会出事,所以想了个速战的计策。要说这个计策啊……”余光瞥见徐太妃面色不善地擡手,他赶紧把故弄玄虚的话都省了,飞快总结一句:“之前那些败仗,都是为了迷惑他们。”
徐太妃不为所动,只沉着脸道:“赢了还是输了?”
陈守逸咽了一下口水,干巴巴地说:“赢,赢了。”
“真的?”徐太妃仍旧不动声色。
“真,”陈守逸叠声道,“真得不能再真了。”
徐九英的脸色瞬间由阴转晴,还喜得给了他一拳:“赢了你早说啊!害我担心这么久!”
陈守逸看了看几案上的双陆,暗自嘀咕她还有心情和颜三娘玩双陆,看来这担心也很有限,可是嘴角却忍不住扬了起来。
徐九英喜笑颜开,双手合什,不住地念叨:“佛祖保佑,总算是赢了。我可以放心了。”
陈守逸目光温柔。虽然刚才还在笑她心口不一,嘴里说担心,却也没耽误玩乐,但他转念一想,这不正是他希望看到的吗?她平安顺意,他在战场上的种种凶险才有价值。
徐九英欢喜过后,也不免好奇,向他打听:“听说戎人凶悍得很,你们之前又一直输,怎么突然一下就赢了呢?”
陈守逸不紧不慢地说:“太妃以前不是也学过围棋,可知棋手有时候为了取胜,会有意识让对方吃掉自己的棋子?”
“我连规则都没弄懂,哪能算学过?”徐九英轻轻推他,“你别和我绕弯子,快说快说。”
陈守逸见她急,也就不卖关子了,耐心解释:“说穿了也简单,就是用之前的败仗迷惑戎人,让他们以为中原战力不过如此。等他们掉以轻心了,再将他们引到我们一早埋伏好的地方围歼。中伏时,他们几乎毫无防备,所以伤亡尤其惨重。”
徐九英追问:“然后呢?”
“那一战几乎全歼戎军主力。他们无力再战,已退到昆明城内。奴婢离开时,姚都使已与南蛮合兵,包围了昆明,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你的意思是,你们不但守住了维州,还能抢戎人的地盘?”对徐九英来说,这算得上意外之喜了。
陈守逸失笑:“西戎在昆明经营多年,哪这么容易攻下来?围城不是为了抢他们的地盘,而是向他们施压,迫他们求和罢战。”
“这我就懂了,”徐太妃恍然,“好比我和你打架,虽然我现在占了上风,但是打起来我也肉痛,当然是想见好就收。可是我又怕你看出来,继续和我纠缠。所以我先摆个不肯罢休的架势,说不定你一怕,就向我求饶了。”
陈守逸抚掌称赞:“太妃一点即透。”
“不对呀,”徐九英想了一回,又皱起眉头,“照理说你们赢了,该马上向朝廷报捷,可是西川到现在都没音信。”
陈守逸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平静道:“这是奴婢的意思。”
“为什么?”
“余维扬遇刺是个局,”陈守逸道,“若是现在传出大捷的消息,恐怕做局的人会就此收手。”
“那不是很好?”
陈守逸摇头:“敌明我暗,终归是个隐患,倒不如趁这机会引蛇出洞,一网打尽。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