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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欧阳钢柱想不通 > 第十四章 疯(上)

    一

    我哥疯了。

    虽然在我眼里,他一直是个神经病,但不得不说,他最近的反常之举更符合世人对疯的定义。

    白天,他穿衣吃饭上课揍我,跟平时没啥两样,可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哀嚎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让旁人在心惊肉跳中辗转反侧。

    上门告状的邻居踏碎了门槛,大娘骂哑了嗓子,大爷踹掉了鞋底,我哥依旧准点扰民,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天天如此,夜夜循环。

    他的癫狂,泾渭分明,像准点打卡上下班的上班族。

    大杂院里的人什么世面没见过,就是没见过疯的如此自律、自制、自成一派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茶余饭后要是没就此聊上几句,这顿饭就算是白吃了。

    小人精奶奶说,这是因为我大娘不孝敬婆婆遭了报应殃及后代——鉴于她老人家常年被儿媳欺负的心酸史,众人一致认定这一说法纯属私人泄愤,不足为信。

    我哥到底因何而疯,真相只有我知道。他突如其来的疯癫总是伴着那夜半的琴声。琴声越响,他癫的越狠,琴声一停,欧阳洋洋便也即刻收声。

    他的疯,势必与姜小白有关。

    二

    住我家上面的姜小白,人如其名:晓得礼貌,人也白净。他是老街家长的理想,孩子的噩梦。重点中学,还弹得一手好钢琴,福宝六一节目的伴奏带,就是他给录的,这么说来我们还欠他个人情。

    其实姜小白疯在我哥之前。

    他的琴声跟着人一起变了,从柔和到狂躁,逐渐失控,歇斯底里,彻夜不停,仿佛弹奏者的灵魂正忍受着针扎火烤的折磨。

    忍受折磨的远不止他一人,住在这个大杂院里的人,谁又没点抓肝挠心的小秘密呢?

    吃饭的时候妻子和母亲又呛起来了,吵到最后饭桌都掀了。一边是媳妇一边是亲妈,手心手背都是惹不起的厉害主,小人精的爸爸夹板张只能忍气吞声地当和事佬。可是凭什么呢?明明养家糊口的是他啊!在学校那么受学生尊重,怎么一回家就没人待见了呢?说起学校又是一肚子火,凭什么比自己晚来的小年轻都评上职称了,到他这就这么多沟沟坎坎呢?校长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孙子已经睡熟了,龙哥奶奶挪着小脚进屋把风扇关了。唉,这小年轻就是不知道节约,电费不花钱吗?看着熟睡中的小孙子她不由的一阵心疼,当年他下生的时候一家人是多么欢气啊,他爷爷给起那么个名字也是希望他成龙,可怎么一步步的就走到今天这个田地了唉,人的命天注定,要是有个好爹好妈,他也会是个上进的好孩子,说不定使使劲还能评个什么三好学生呢唉,她这把老骨头还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要是她也没了,这孩子可咋活她边想边摸索着墙上的开关这孩子以后会变成啥样啊?“叭”的一声,屋里一片漆黑,只有她的叹息沉重落地。

    欧阳常青晚上胸闷的厉害,只能倚墙斜躺才能勉强上的来气。他知道自己身体有病,可哪个老年人又不是一身的病?就算去了医院也是被当成机器似的拆开,这个零件修修,那个零件补补,谁也挡不住黑白无常索命不是?当然这个想法不能被小女儿知道,不然又是一顿教育。自从她妈走了之后这闺女就对他一肚子意见。其实那件事他也在心里反复煎熬,煎鱼似的来回翻面,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做的对,可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个万恶的罪人,到底怎么样应该只有那个小老太太知道吧?小老太太又不会说,她永远是笑呵呵的,走的时候也是笑着的,那应该是满意的吧?可为什么这么多年连场梦也没托给他呢?说到底还是怨恨他吧。

    大傻杨来城里投奔表哥已经快俩月了,嫂子的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难看,盛饭的时候已经开始摔摔打打,自己要是再找不到份像样的工作那只能滚回老家种地了。出来的时候已经跟家里闹翻了脸,这回去怕是没那么容易

    住在大杂院里勤劳勇敢的劳动人民,在忍辱负重辛勤劳作了一天之后,在历经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琐碎之后,在拼命压抑住一肚子的不甘与郁闷带着一身臭汗准备一睡解千愁之后,那狗娘养的阴郁琴声却不合时宜的在耳边炸响,这是什么混账道理!

    愤怒的失眠人死命捶打姜小白家老旧的木门,污浊的玻璃窗被震的扬起贫穷的灰尘。姜小白体弱多病的母亲一次次弯腰道歉,苍白色的瘦弱女子几近要留下同样苍白色的泪水。邻人见此也只好强压下怒火,骂骂咧咧的离开。

    可消停不了几天,那阴魂不散的琴声又会不合时宜的响起。

    跟欧阳洋洋不同,众人对姜小白的疯癫几乎达成了一致:人人都说,他那命不久矣的母亲,在用儿子给自己续命。

    三

    上天是公平的,在给姜小白横溢才华的同时,也附赠给他一个平庸甚至是累赘的家庭。

    除了穷困以外,世间似乎没有什么能束缚他父亲姜大潮浪荡的脚步。

    什么责任,什么担当,什么顶梁柱,这些词语跟他统统没有关系。他四处游走,握着放大镜仔细搜寻一切能占小便宜的好机会。他永远醉醺醺,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烟酒臭不定时地出现。他总是怒气冲冲,泛着白浆的干裂嘴唇弹射病毒式的爆发出脏话。

    他咒骂时代埋怨社会诅咒一切混的比他好并嘲笑一切混的不如他的人。每当听闻哪个旧相识如今的意气风发,他准会冷哼一声,带着十足的刻薄无情揭发那人当年的龃龉与狼狈。

    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敌意与愤慨,恶毒的怨恨着万事万物,唯独大度原谅了自己的颓废,仿佛他今日彻底的失败是受了命运的陷害。

    他年轻时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年轻貌美成全了他的自傲,他无需聪颖,无需智慧,无需上进,更无需学会自省。浅笑时露出的酒窝便是他无罪的证明,仲夏傍晚的海风吹起他的白衬衫,任何见过这一幕的女人都会无条件接受他的喜怒无常与歇斯底里。

    然而,青春本身是指尖握不住的阳光,上天将它随机的赐予,从来没人能永久占有。时光流去,浓密的头发稀疏了,流畅的线条下垂了,细腻的皮肤变的黝黑粗糙,肌肉松弛,啤酒肚突出,多情的眼睛如今麻木中透着猥琐,酗酒让他连自己的双手都掌控不好。

    美好的肉体让他成为包装精美的便宜货,如今岁月拆去了青春这层遮羞布,他也只剩下廉价的灵魂。太阳升起,他生命中的一切美好都像露珠般消失不见,白花花的阳光下,只有愚钝被照得一清二楚。

    在喝酒之外,他还有一大爱好那就是去洗头房。小小年纪的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世间为什么会有这么懒的人,头发脏了为什么不能自己洗呢?再说他也没几根头发啊,天天这么洗不会洗秃噜皮了吗?

    姜小白的母亲站在他父亲的另一个极端。

    她身上总是流露着一股怯意,像是做错了什么,尽管她什么都没做错,却总是羞愧难当。她总是垂着头,仿佛下巴黏在了脖子上,跟谁都摆出一幅低人一等的姿态,纤细的脖子发出同样纤细微弱的声音,生怕激怒对方。

    她像是上辈子毁灭了地球的罪人,处在永恒的恐惧中,永远战战兢兢,永远小心翼翼,随时准备无条件接受从天而降的惩罚。

    这个女人一生中唯一一次战胜丈夫,是让儿子学了钢琴。

    我仍记得钢琴被抬进大杂院那一天的情景。

    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大杂院老旧的墙在明媚阳光下,泛着鹅黄色的温柔。

    虽是台被人淘汰下来的二手旧钢琴,但邻居们还是沸腾了,他们从门框向外探出半个身子,把脸紧贴在玻璃窗上,在公厕蹲坑的来不及擦干净屁股就攥着半拉卫生纸冲出来。妇人们抱着孩子前来围观,男人们手舞足蹈地品评,说来说去只有“真好啊,真洋气”这几句话。就像是发现了蜂蜜的蚁群,人头兴奋地涌动,可谁都不好意思向前去摸一摸。

    那天的她真漂亮啊,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红晕,就连尚无男女意识的我也不由得感叹她的美丽。

    工人在向楼梯上搬钢琴的时候遇见了难题,她望向人群,霎时间,三五个壮汉冲了上来,她涨红的脸庞更加炽热。那些男人亢奋地喊着号子,粗糙的手却不敢使足力气,生怕手指上的茧子在钢琴上留下划痕。即使钢琴早已千疮百孔,但在他们眼里仍圣洁的无以复加,像是维纳斯的胴体,代表着艺术的诱惑与尊严。那一天是他们这辈子最接近艺术神殿的时刻,从此也有了酒后吹嘘的资本。

    “别看老子这双手这么糙,当年那也是摸过钢琴的!”

    留着鼻涕的我缩在我妈身后,望着二楼同样缩在门后的姜小白。我妈乌黑瞳仁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她一把薅住我的肩膀,几乎是恶狠狠地指向姜小白。

    “你要像他一样,听见么?以后你要跟他一样。”

    一年以后,姜小白母亲所在的工厂倒闭了,这个原本潦倒的家庭失去了唯一的生计来源。

    为了儿子的学费,也为了一家人的温饱,她放下胆怯与害羞,开始沿街叫卖煎饼果子。

    滴水成冰的三九天,她摸黑起床给儿子备好早饭,便顶着清冷的月亮出摊。单衣下的热汗被北风一吹凝成了冰,刺痛着她脊背上的每个毛孔。烈日炎炎的盛夏,天地万物被炙烤的昏昏欲睡,她搬着小马扎坐在并不阴凉的树荫底下,生怕错过一单生意。她并不叫卖,怕纤细的吆喝声扰了谁的午休,她只是那么愣愣地坐着,期盼着哪个没赶上午饭的人,能顶着大太阳来这个热气哄哄的小推车前买个一块五的煎饼果子。

    慢慢的,她在市场拥有了自己的摊位;慢慢的,她的生意渐渐红火,有了自己的回头客;再慢慢的,流言也就传了起来。

    我不知道是谁第一个造的谣,可能是另一条街卖煎饼果子的大姐,可能是隔壁摊位卖烧饼的大哥,可能是某个眼红她生意的同行,也可能是某个跟她无冤无仇甚至算不上熟人的坏心眼。他们说她得了肝病,吃了她的煎饼果子,也会得上肝病。

    “没有,我没有病,”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我真的没有,我检查过。”她喃喃地重复,微弱无力的声音很快便淹没在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并没有谁听到。

    不久之后,她真的病倒了。除了去医院外,她几乎不怎么出门。

    我一度以为她失声变成了哑巴,因为打那之后我没再听她开口说过话。

    然而,在某些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如果你足够细心,足够勇敢,你便会捕捉到那些从她卧室窗口传出的微弱哭喊。凄惨,无力,隐忍,绝望,每一声哀号都滴着泪水,饱含血红色的痛楚。

    仿佛她深陷一场永远都醒不过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