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跟姜小白家的失常相比,眼下更需要救治的是欧阳洋洋。
眼见他一天比一天形容枯槁,一秒比一秒精神萎靡,现在面对我的挑衅,他虚弱到拳头都挥不动,教科书式的命不久矣。身为弟弟,我不允许他就这么死去:毕竟他要是死了,一定会想方设法让我去作伴。
我决定尽我所能,救他狗命。
第二天下午,我瞅准姜小白陪他妈去医院的空当,提着塑料袋奔赴战场,临走前还不忘去厨房抓了一大捧小米。前脚刚走,我妈的怒吼就在后脚炸开:“欧阳钢柱你是不是背着我养鸡了!说了多少遍咱家只能养一个畜生!鸡和你,自己选一个!”
站在姜家那扇油漆斑驳的木门前,我做贼心虚,左顾右盼,眼见四下无人,快速从门口花盆底下摸出备用钥匙。这在大杂院是个公开的秘密,大家会在某个地方藏一把备用钥匙。有时是门框上,有时是擦脚垫底下,有时是寄放在某个亲近的邻居家里。
“咔哒”一声,门开了。
姜家比想象中阴暗、逼仄,老物件上泛着一股死亡的霉气。
反锁门后,我深吸一口气,蹲在地上把塑料袋里的宝贝一件件往外掏。老桃树枝子、黄色纸钱、一瓶白酒、十字架、大蒜、粗盐、小米,还有一把刚开韧的菜刀。这些都是我从旧报纸、故事书、以及院里老奶奶们的嘴里提炼出来的驱鬼圣器,我不知道作祟的是哪国鬼,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所以干脆一网打尽,中西合璧,期望效果也能加倍。
我用白酒浇上一个半圆,把纸钱放在当中点燃,跪在旁边念念有词:“各位好鬼,您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要伤害无辜,拿着这些钱,从哪来回哪去吧。”言毕,拿着桃树枝四处抽打,驱赶着并不存在的邪魅。
“慢点,小心台阶。”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姜小白母子俩回来的比预计要早。脚步声越发逼近,我赶紧划拉起一地宝贝,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我闪身躲进狭小的厨房。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先后停止,门“咯哒”关上,我的心也紧张地同步停跳,寂静的空气里只剩“呼哧呼哧”的喘息。
“妈,手术得做。”
“没事,别听医生夸张,没事的。”
“手术一定得做。”
“神婆给算过了,说没大事,休养几天就恢复了,那个神婆可灵了,她之前——”
“这次比赛我会赢,到时候咱拿着钱去北京把手术做了。”
“儿子,答应妈,这钱留着以后上大学用,只要你好好的,我也没什么遗憾了,其实我现在没什么眷恋,就是放心不下你。”
“我话搁这,你要是这么没了,我就自杀,咱一起走。”
“你不要胡说八道,你还有你爸呢,咱俩都走了你爸怎么办?”
“他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
“你怎么这么说话,他毕竟是你爸。”
“除了生我,他还干了什么?家不管,我不管,你病了他去过几回医院?一天天灌完马尿就知道骂你,打你,问你要钱,我倒要问问老天爷为什么得病的不是他?”
接下来,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躲在门后的我此刻非常煎熬。
每个人都有深藏心底的阴暗,每个人都有不愿被触碰的伤痛,突然之间一个家庭最肮脏最龌龊的秘密被迫向我这种最无关紧要的外人坦露,我有些惶恐,不知道这场闹剧到底该如何收场。
“这屋里,怎么有股酒味?你爸回来了?”
霎时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脚已经开始发麻,像是上千只蚂蚁密密麻麻地往上爬。
出来吧,道个歉,通情达理的姜小白和他善良的母亲会原谅你的,哪怕震惊哪怕愤怒,他们也不会对你说一句重话,现在是认错的最好时机,在事情真正失控之前,及时止损。
刚往外迈出一步,无形的压迫感按住了我,我没由来的觉得压抑、焦虑、不安,以及恐惧。
哐哐哐,砸门声在下一秒炸裂。
“黑灯瞎火的也不开灯。”
橙黄色的灯光从门缝底下流入,与此同时,浓烈的烟酒臭直冲进鼻腔。
“饭呢,妈的回来连口热饭都没有,我两个星期没吃口荤腥了,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找个你这么个丧门星!”
“吃饭找你相好的去。”姜小白的声音。
“嘣”的一下,谁摔了什么,“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抽死你!”
“道歉,”她虚弱的声音透着哭腔,“小白快给你爸道歉,我这就去做饭,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做饭”
“以后没闲钱让你喝酒了,妈做手术需要钱。”
“不行!我说不准就不准!切了还叫女人?切了就是个残废了,我要个残废有什么用?出去人家谁不笑话我?我…我…我不可能让人笑话着我!”
“你面子比我妈命更重要?”
“不准切!我说不准就不准!她就是死也得给我完完整整的死!”
“我不做我不做,你别生气了,我不去做手术,我这就去做饭,别吵,别吵,让邻居听见再笑话”
“钱我出,一等奖有奖学金,我拿着这钱给我妈治病,用不着你一毛钱。”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说不准切!不准!”
“凭什么听你的?”
“别吵别吵别让人笑话”
“就凭我是你爸!我让你们干嘛你们就得干嘛!我让你死你也得死!”
“小白,快道歉,你别生气,孩子不是那个意思,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生病,我该死。”
“你再瞪我!你再瞪一下试试!”
屋外炸成一团,有谁扭打在一起,有谁在哀求,有东西摔碎了,有人受伤了,有人尖叫着。一门之隔,我茫然地听着一切发生,就像旁观着电影里的生离死别,难过却又无能为力。
“我他妈今天砍死你个不孝子!”
厨房的门被谁猛地推开,一切混乱戛然而止。
他们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们。
那是我历经过最为漫长也最为玄幻的静寂。我想尽力表现的礼貌一些,以此弥补下形象。
“叔叔阿姨晚上好,你们吃饭没呢?”
“哐当”一声,我怀里的菜刀掉落在地,刚开的刀刃,闪着寒光。
二
“要不是看你是个孩子,我早揍死你了。”
“姜大哥,对不起对不起,你拿着钱喝点酒消消气。”
“这孩子真得好好管教管教——”
“说的是说的是,家里刚割的新鲜猪肉,拿回去让嫂子炒炒,可香呢。”
在他拐带着猪肉和酒钱走了之后,我经受了人生中最为惨烈的一次暴揍。我妈揍的有理有据,有条不紊。
“你个王八蛋孩子,我以为你撑死背着我在外面养个鸡,没想到你还会溜门撬锁了!说,以后还敢不敢了?”
我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娘倚着门框,嚼着半拉苹果不急不慢地说:“钢柱,这就是你不懂事了,你妈当个服务员天天在外面伺候人多累啊,你就不能让她省省心?”
我妈杏眼一瞪,反手又给我一巴掌。
“你说你学谁不好,非学欧阳洋洋!他发疯你也跟着发疯?”
“诶?你什么意思?”
“就那个意思呗,我这乖儿子是被人拐带坏了。”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了起来,可她们说了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哭喊、怒火、酒气、喘息、摔打、忍耐、琴声、哀求、绝症、希望、不是发疯是恐惧,比赛是此生唯一一次机会,一场赌局两条人命
“这、这、这是怎么了?”下班回家的我爸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虽然还没搞清楚,但肯定是因为你。”
我爸那一脚踹上来的时候,我突然哭了,不是因为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
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三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我的耳朵变的格外敏感,我强撑着困意,试图在漆黑的夜晚里捕捉更多的信息。时不时的,我仍能听到那扇窗里传来的哭喊,有时是哀嚎,有时是抽泣,有几次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刺入我耳膜的是某个疯女人凄厉的尖叫。
我早已离开那间房间,我的身体却还记得那种恐惧。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去敲门制止呢?人们听得到琴声,听得到歌声,为什么单单就听不到哭喊声?
一个星期之后,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妈,你知道姜小白他爸打人吗?”
我妈低头择着菜,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甚至连速度都没有减慢。
“妈,你听见没,他爸打他妈,老是打。”
她依旧没有抬头。
“我上次去的时候”
“关你什么事?”她望着我,“跟你有关系吗?操这个闲心不如赶紧把作业写完。”
她不耐烦的表情比姜小白他爸的拳头更让我不寒而栗。
原来他们听得见,一直以来都听得见。只是因为琴声和歌声干扰他们入睡,而拳头没捣在他们的鼻梁上,皮鞋没踹在他们的肚子上,扫把没抽在他们的小腿杆子上,酒臭没冲入他们的鼻孔,盛怒没威胁他们的性命,他们不在乎。
他们总说家事家事,可是这明明是犯罪。
疯的人究竟是谁?到底是谁有病?
四
那天傍晚,他找上了我。
“你也看见了?”蹲在我旁边的欧阳洋洋一脸疲惫。
我低头不语。
“我撞见过一回,在大门洞里一脚一脚照头踹。”
我仍旧没搭腔。
“我打听好了,钢琴比赛第一名一大笔钱,姜小白没日没夜练琴为的就是这个名额。人家有钱人家的孩子有名师有家教有好琴,姜小白有个屁!对别人来说这就是个荣誉,对他来说,这是他妈的命!”说到这,欧阳洋洋顿了顿,“我没骂人,是真的是他妈的命。”
我慢慢抬起头,望着他凹陷的侧脸。这段时间他就没睡个囫囵觉,加上三天两头遭受大爷的暴打,还时不时的被大娘强行灌下安神养心的民间偏方,欧阳洋洋着实瘦了不少。
“可你跟别人说的着吗?你总不能挨家挨户去跟人说帮帮忙,为了我妈我得练琴,你们行行好晚上少睡会,能有人答应么?”
我盯着他,突然醍醐灌顶。
“所以…所以…为了分散大家对姜小白的愤怒,他一练琴你就嚎叫?”
这下轮到我哥发蒙了,他眨巴眨巴眼,抬手给了我一下子,“狗屁嚎叫,我是在唱歌好不好。反正吧,我寻思只要我闹的动静比他大,邻居就盯着我顾不上他了,毕竟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那一刻,欧阳洋洋在我心中的形象猛然高大起来,我不由得肃然起敬,就连方正的国字脸都镶嵌着金边般的尊贵,一股冲动的英雄主义在我心头燃烧。
“哥,你老挨揍也不行,这样吧,咱俩轮流来,以后你唱三天,我唱四天。”
他略显吃惊,随后捏了捏我的细胳膊细腿,嫌弃地撇嘴:“不行,你不抗揍,我比你皮糙肉厚点,我四天,你三天!”
我感动的热泪盈眶,用力握住他手摇晃起来。
这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的发疯是我们的秘密,也是我们的道义。
五
五
当天晚上就出了意外。
朦朦胧胧间我被琴声吵醒,等了半天,却并没等到欧阳洋洋的嚎叫。
今晚约好是他的班,人呢?难道体力不支昏过去了?
我刚要往吊铺爬,就听见屋外我爸愤怒地起身。
“有困难找警察,我就不信了,人民警察还治不了你?”
报警?这完全是计划之外,如果警察真来了,那姜小白以后怎么练琴?那他妈拿什么看病?不行,千里之堤不能溃于我爸,谁能来阻止一下,谁都好……情急之下,我瞄见床边满满当当的痰盂。一瞬间,一股大义灭爹的残忍在心头升起。
“1…1——”
哗啦一声,我撞开门,一鼓作气泼了个底朝天,等我回过神来,我爸已然成为一个有味道的男人。
“你疯啦!”全院都听得见我爸的怒吼。
那晚,我爸完全忘记了报警这茬。
那晚,他跟我妈揍了我整整一宿。
整整一宿。
六
接下来的日子,没人再去在意那半夜的琴声,人们热火朝天的讨论着一个全新的话题。
“欧阳钢柱疯啦!尿泼亲爹!”
我那好心的同桌四处奔走,逢人就说,恨不得拿这事往电视台投稿。我并不理会别人的指指点点,因为我知道,他们知道个屁。可放学路上当他带着一群女生嘲笑我的时候,我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受伤。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望见瘦到脱相的欧阳洋洋。
他一脸倦容,眼神却无比坚定。我捡起一块石头扔向同桌,回给他一个同样坚定的眼神。
“欧阳家的疯子兄弟合体啦!都来看啊,疯子兄弟!疯子兄弟!”
他们在身后嘲笑,我们大步向前,并没有回头。
疯一阵子又如何,毕竟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