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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欧阳钢柱想不通 > 第十六章 次要人生(上)

第十六章 次要人生(上)

    一

    每年的残疾人日,是哑巴丁最快乐的一天。

    居委会派人上门慰问,亲切的微笑,热情的拍照,系着红丝带的米面粮油。唠唠叨叨的大姨们走后,又会迎来一群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带着簸箕,扛着扫帚,在班长的指挥下,憋红了脸,一桶桶往外拎脏水。敬过队礼后,他们的任务也宣告完成。

    在这一天,老街区的街坊们格外友善,大老远的提着废纸壳和玻璃瓶来光顾他的生意,不讨价还价,甚至还搭上一袋子矿泉水瓶。

    哑巴丁喜欢热闹,可他的家里极少热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孤独是他唯一的家人。

    原谅我叫他哑巴丁,没人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太久没人唤过他名字了,久到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哑巴丁住在大杂院一楼的角落里,这狭小昏暗的空间,原本属于一个孤老太太。

    老太太活的凄苦,常在垃圾箱里翻找生活。有时是只腥臭的酒瓶子,有时是几个脏乎乎的旧纸盒,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翻到一件不算破烂的棉衣。老人不愿接受他人的怜悯,也不愿给国家添麻烦,坚持用双手喂饱自己,尽管她老迈的双手,只触的到垃圾箱。

    老太太不太识字,算数倒是一把好手,毕竟多一块钱,她就能在菜市场多买一把处理菜,也就能跟着多活一天。

    收废品的人里,只有哑巴丁从不坑她,还老多给她钱。

    慢慢的,老太太走不到废品站了,哑巴丁就拿着秤和破本子,上门来收。

    慢慢的,老太太走不到垃圾箱了,哑巴丁就每天在她门口搁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有时是五块,有时是两块,偶尔十块,再压一块砖。逢年过节的时候,就送一块不大的肉。

    再慢慢的,老太太连门口都走不到了。哑巴丁插空来送饭,顺带手把前一天的饭盒捎回去。

    元夜十五的晚上,老太太悄无声息的走了,只留下几个平方,给了哑巴丁。那是一个飘着雪星的黄昏,他背着一个破行李,牵着一个小女孩,走进了我们的视野。

    大杂院的人对他知之甚少,所有的信息,都来自一个个的听说。

    听说他妈为了一个白面馒头把他换给了一个唱曲的。听说他在学艺的第二年,生了一场重病,师傅偏方抓来了一副药让他喝。听说他再醒过来,嗓子就哑了。听说他在门口跪了一宿,师傅还是把他打发走了。

    再后面的,就没人知道了。毕竟他不会说话,认识的字也不多。

    其实我也严重怀疑前面那段的真实性,老街的人们都这么传,可你要问他们听谁说的,他们多半挠挠头,反问你一句:“我到底听谁说的来着?”

    但每个故事总要有个开头。这个灰漆漆的引子,正适合哑巴丁破破烂烂的人生。传的人越来越多,信的人也越来越多,慢慢的,哑巴丁自己也信了。

    没人见过哑巴丁的媳妇。这么多年来,也没在他家看见过女人。这或许跟他的长相有关系。那张脸与其说丑,不如说是狰狞。五官是融化又凝固的蜡,大大小小的肉瘤遍布,一直蔓延到坑坑洼洼的后脑勺。他没有头发,也没有眉毛,整个脑袋就像一颗煮烂了的牛肉丸子。

    初见他的人总一副见鬼的表情,张皇失措,避之不及。在他刚搬进来的那几天,大杂院的邻居闹到了居委会,抗议着要把他撵出去。居委会杨大姐带着红袖章来劝了无数回,什么团结友爱,什么和睦生财,道理讲了一大堆,可仍无法打消根深蒂固的敌意。

    在最初的三个月里,街坊们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心底的不待见。

    小媳妇们晾的衣服总跟哑巴丁的隔着一大段距离,就好像他的丑陋会通过衣服传染。老太太们颠着小脚凑成一圈叽叽喳喳,看见哑巴丁进院,立马禁声,只留着浑浊的双眼,上下打量。男人们路过哑巴丁码在家门口的废品堆,会怒火中烧的踢上一脚,骂骂咧咧地走开。就连小孩子也有了新的冒险游戏,比试谁敢趁哑巴丁不在家,顺着窗偷偷溜进他的恐怖魔窑。

    哑巴丁像一条可怜巴巴的流浪狗,卑微地讨好着每一个人。可他破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笑声并没换回同样真诚的笑意。人群见了他就四散,目光碰触他就缩回,他分给小孩的硬糖,总被孩子妈无情地打落在地。哑巴丁再一次缩回熟悉的黑暗中去,他明白了别人的嫌弃,也接受了这份嫌弃。

    他把湿漉漉的衣服晾在狭窄的家里,每天晚上把收回的废品码得整整齐齐,再把大院里里外外扫一遍。他不再去招惹聊天的人群,也不再到处给小孩子塞零食。即使是暴雨寒雪天,他也在街头游荡,他知道比起自己的笑脸,人们更希望看见那扇紧闭的门。

    第一个像哑巴丁示好的,是我大爷欧阳建。

    在滴水成冰的清晨,他夹着烟从公厕出来,正撞见裹着脏兮兮军大衣的哑巴丁,艰难地把一摞废纸壳,往三轮车上搬。

    第二天,我沉默寡言的大爷提着一包厂里处理的冬衣,敲开了哑巴丁的门。

    他沉默地递过去,他沉默地接过来,安静的霞光中,不时传来远处几声鸟叫。

    那一年,哑巴丁默默包揽了欧阳家所有的苦力活。

    在欧阳家的示范下,大杂院的街坊发现原来哑巴丁并不吃人。再仔细看看,他除了长得寒碜点外,好像也没什么大的缺点。就这样,哑巴丁和邻居间的窗户纸慢慢捅破,透过那微小的孔洞,一缕光第一次照进哑巴丁的家。

    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听我妈他们闲扯才知道的,毕竟哑巴丁搬来的时候,我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傻小子。

    “反正大家心眼都挺好的,以后也没再说要赶走他。”

    “那你住进来的时候,他们也要赶走你么?”

    我妈停下手里的钩针,脸色愠怒,“他们凭什么赶我?”

    “那他们凭什么赶哑巴丁?他本来就应该住下来。”

    “他长的那么——”她忍住嘴边的话,思忖了半天,挤出两个字:“吓人。”

    “他自己也不想长那样啊。”

    “诶?你哪那么些屁话,又不是我带头赶他走的,冲我耍什么威风呢!你作业写完了么你!”我妈一脚蹬在我屁股上,气势十足。

    就因为跟别人不一样,就要付出额外的善意才能获得本应获得的尊重和接纳。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二

    我在班里最好的朋友,叫李飞。

    他个子不高,又瘦又小,一双大眼珠子滴溜滴溜的转,看上去就机灵极了。他数学特别好,总是拿一百分,手工课也不赖,拿饮料瓶做的小花篮被老师作为样品挨个班传阅。其实他门门功课都不错,也就体育差点,每次运动会只能坐在台下给大家加油,但这小子加油也特能带动气氛。

    他特别幽默,总是有说不完的笑话和故事,逗的班里女孩前仰后合。他记忆力还特别好,动画片看一遍就记得住内容,就连台词也记得八九不离十,如果你错过昨晚的《圣斗士星矢》,去找他打听剧情准没错,他绘声绘色的比原来还要精彩。

    说起这个好朋友我还有一肚子话要讲,比如他是多么的勇敢,又是多么的正义,他简直是我心中光芒万丈的偶像。

    对了,还有不怎么重要的一点,他只有一条腿。

    他叫李飞,飞快的飞,飞驰的飞,飞翔的飞。但反讽的是,他只能架着木拐,在地上一点一点歪歪扭扭地挪。他给自己取了个炫酷的外号,叫“铁拐李”,并且强迫我们也那么叫他。

    “可你这是木头拐棍啊,”小人精张永超一针见血地指出,“还是根破木头。”

    “我爸说今年给我换金属的,”他低头抠着木头上一根倒刺,“换最好最贵的那种金属,说不定跟屠龙刀一个材料,威风极了。”他抬起头,目光闪烁。

    在一场跟隔壁小学的混战中,李飞一战成名。

    那个血色黄昏,我们被揍得东倒西歪,关键时刻,匍匐在地上的李飞,昂首怒吼,一把甩飞了自己的拐杖,正中对方首领脑门。对面那十一岁的小胖墩哪里料到我们还有远程攻击的技术,吓得捂着头呜呜哭着跑回家。就这样李飞用自己的赫赫战功,赢来了“铁拐李”的尊号。

    我们有多喜欢他,我们就多讨厌他妈。

    李飞他妈是个苦大仇深的女人,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佝偻着腰,走起路来还有点跛腿。听说她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虽保住了一条命,但也落下了点后遗症。这个头发蓬乱的女人没怎么读过书,话也不多,总是恶狠狠的瞪着去她家的我们,生怕我们顺手牵走了什么。

    我们讨厌她,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她总是虐待李飞。虽然他藏着掖着,我们还是能看见他衣袖下面的淤青。我们向老师报告,老师也去家访过,可第二天李飞瘸得更加严重,脸上还多了几道月牙型的痂。

    “嘿嘿,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我们都明白,就连贱兮兮的小人精,这次也没有拆穿。

    坏女人不是李飞的亲妈。

    李飞的亲妈因为一场车祸没了。

    李飞也不是天生残疾。

    他的右腿也因为那场车祸没了。

    肇事司机跑了,让这个原本贫寒的家庭更加艰难。

    李飞说他当时还小,才三四岁,所以他并不记得两条腿时的感觉,也不记得被亲妈搂在怀里的甜蜜,所以他并没觉得眼下的日子多么难熬。

    人怎么会因为失去不曾拥有的东西而痛苦呢?

    可我想不通,李飞他爸怎么会娶这样一个女人进门?

    我更想不通的是,他爸怎么能容忍这女人欺负自己的儿子而闷声不管呢?

    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这男人难道瞎了么?

    说起他爸我也是一肚子气,这男人从来不管李飞学习,家长会也不参加,永远是那个哭丧脸的烂女人坐在那里,看都不看一眼,像折垃圾一样把那几张满分卷子团巴团巴塞进课桌洞。

    但是谢天谢地,糟糕的原生家庭并没有影响李飞乐观的天性,他像讲笑话一样叙述着自己的悲伤,他去买鞋的时候,总是一脸真诚的咨询店主,“阿姨,我就买一只,能便宜点吗?”

    我时常忘记他是个残疾人。还记得去年冬天,我愣是要拉着他去学校后面医院的大喷泉里滑冰。他抓着喷泉的石沿,小心翼翼地用拐杖试探着冰的厚度。

    “来吧来吧,”我撒欢地在冰面上狂跺,“结实的很,出事了我保护你。”

    结果那天,我率先落水,英勇救我的李飞紧随其后,一个冰窟窿愣是掉进去俩。幸亏我们选在了医院喷泉,闻声赶来的门卫大爷捞上我们,快跑两步就直接送进了急诊室。

    连惊吓带发烧,我俩在医院躺了一宿。

    我妈和大娘一边喂我饭,一边轮番数落我不懂事。大爷给我带来了半拉烧鸡,而欧阳洋洋帮我带来了作业。晚饭过后,笑嘻嘻的爷爷抱着哭唧唧的福宝也来探病了,我拉着福宝的小手反复安抚她没有事,可她豆大的泪珠子就是掉个不停。直到疲惫的姑姑下班赶来,福宝才乖乖收住眼泪。我聒噪的爸则每隔半小时就冲到护士站,心急火燎的变着花的询问我会不会因为发烧变傻,不胜其扰的护士哭笑不得,只得说我爸再去干扰他们工作,就给他扎一针镇定剂。

    同屋李飞的病床旁却冷冷清清。坏女人送来一碗面条就走了,只剩他孤零零的躺着,紧紧闭着眼。

    我试着透过人墙呼唤他,可他并没有回答。

    他只是安安静静的躺着,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三

    李飞的生日很特别,12月3号,国际残疾人日。得知这个巧合后,班里同学炸开了锅,大家七嘴八舌的提着建议。李飞过得实在太苦了,谁都想借着这个日子的由头,给他创造一点快乐。

    班长提议大家凑钱给他买个蛋糕,去他家举行生日聚会,给他个惊喜。

    “用不用提前问问,万一他不喜欢呢?”

    我的疑惑显然不合时宜,话刚出口就收获了班长的白眼。

    “说了就不叫惊喜了,再说,哪有人不喜欢别人给自己过生日的。”

    文娱委员提议光送蛋糕不足以表现意义,我们还应该准备个什么像样点的节目。

    “又不是庙会,你干嘛跑人家去折腾?”

    我的抱怨再一次招致白眼。

    “要弄就弄个感人的节目。”

    “对,让李飞知道班集体都爱护他。”

    “咱不如买点什么玩具送他,搞这些没用。”

    “欧阳钢柱你怎么回事,因为你是他好朋友,我们才特许你这个小队长参加这次中队委核心秘密会议的,你再泼冷水,我们就把你踢出去。”

    “好好好,我闭嘴。”

    “我有个主意,”文娱委员发话了,“咱搞一个配乐诗朗诵,我去少年宫找关于残疾人的献词。”

    “这个好,我们要鼓励李飞像海伦凯勒那样坚强。”

    “咱可以边献词边演,快分工,谁演瘸腿,谁演瞎子,谁演傻子,主动报名。”

    他们围绕在班长身边,无数个脑袋紧凑在一起,一边拟定参演名单,一边快活地叽叽喳喳。

    “你演什么?”

    我接过班长带印花的笔记本,上面工整的罗列着至少六种残疾。

    “脑残不好表现,”学习委员推了推眼镜,“要不换个别的?”

    “这样就行,”体育委员眼歪嘴斜的做着鬼脸,扭着身体向前移动,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钢柱你赶紧的,别磨磨唧唧!”

    “啧…要不还是买点好吃的吧……”

    “好吃的能跟这份心意比么?”

    “就是,你是不是怕麻烦?”

    “欧阳钢柱你怎么就想着自己,真自私。”

    是我自私冷血了?

    被他们驱逐出会议后,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可一进大院,我的注意力就立即被眼前的人群吸引了。收衣服的,去买菜的,接孩子的,没事干的,哑巴丁的门前,里里外外围了一大圈人。他们一边踮着脚往里瞅,一边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说不是亲生的,人家亲爸妈来抢啦。”人高马大的李阿姨向后传递着第一手消息。

    “要不说,养人家孩子种人家地,到老也指不上。”龙哥奶奶捏着买菜的布兜,气得直摇头。

    “人夫妻俩多体面,一看就是有钱人,跟着走肯定吃香喝辣啊。”

    院里的“时髦精”上下打量着屋里人的穿着,羡慕地捅了捅旁边的小辣椒。

    “我也希望有个有钱的爸妈来找我,也跟着吃山珍海味。”

    小辣椒咯咯笑,手里的污水桶溅出几滴腥臭的脏水,旁边抱孩子的小媳妇赶紧躲开两步。

    “你这辈子没那命了,好好伺候你那皇太后婆婆吧,哈哈哈哈。”

    我使劲掰开前面俩人的屁股,用力把头伸进去。

    丁天瑶坐在昏暗的角落里,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这就是好命人的表情吗?我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