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杂院对哑巴丁的接受一半源于他的憨厚善良,一半源于对丁天瑶的喜爱,大家不愿意因为哑巴丁而失去这位天使。这个姑娘真的太可爱了。
当然,这句话只是对客观事实的表述,绝对没有半分背叛楼上姐姐的意思,我的心依旧属于她。
丁天瑶不仅继承了哑巴丁的和善,更继承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美丽。她是一缕柔软的光,是可触碰的太阳,是娃娃型的无尽夏。
初来大杂院时,她总是怯怯地躲在哑巴丁腿后,仰着粉嘟嘟的小圆脸软糯地叫着叔叔阿姨。慢慢的,她变得更大胆更活泼了,会走上街跟其他女孩一起跳皮筋,泛着黄的小揪揪在头顶跟着一晃一晃的。走过路过的街坊总是嘱咐她天黑赶紧回家,晒太阳的老太太们一边稀里糊涂地拉着家常,一边时不时地搜索着她快乐的背影,生怕她被人贩子抱走。
再长大一些,她不仅能歌善舞,更是能说会道,哑巴丁说不出的感激,她甜甜笑着帮着表达出十二分。哑巴丁把所有的金钱、营养、美好和期待都输送给了这个女儿,丁天瑶也不负众望,出落的亭亭玉立,就连我妈都不由得感慨,说这姑娘有她少女时代的风采。
那个总是笑盈盈的丁天瑶,此刻却闷不吭声地木头一样杵在那。
哑巴丁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泡,逼仄的房间依旧昏黄。在屋外众人的注视下,这个原本寒酸的地方更加破烂贫寒。
丁天瑶坐在床边,紧紧攥着床沿,对面是一对中年夫妇,弓腰猫在两个不合身份的马扎上。
女的稀里哗啦讲了一堆,一边说,一边哭。男的看起来十分紧张,一直尴尬地环视房间,不时神经质地清一清嗓子。
哑巴丁站在中间殷勤地忙活,找出四个不成对的破杯子,一次次往里添热水。其实这完全没必要,那对夫妻打进门起碰都没碰过他递过去的杯子。
“闺女,妈知道对不住你,爸妈都错了,你不知道我们中间吃了多少苦,掉了多少泪啊。”
女人捂住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男人搂着女人肩膀。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后悔了,再回去找已经找不到了,感谢好心人救了你。”
男人突然转身握住哑巴丁的手,把正发呆的哑巴丁吓地一哆嗦,缓过神来又激动地张大嘴巴,吱哇乱嚎了一通。
“跟爸妈回家吧,求你了,再给爸妈一个机会。”
“闺女,咱回家吧。”
两人说着就上来抱住了天瑶,伏在她肩膀上呜呜直哭,门外的观众们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回家吧。”
“咱回家团圆吧,家里条件现在可好了,爸妈会努力弥补这几年的亏欠。”
三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哑巴丁着急了,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无论是动听的话还是挽留的话,就连再见两个字,他也说不出。他慌乱地抓起纸笔,却难过地想起自己认识的字也不多。他急得直抓裤子,啊啊哼着,只有浑浊的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丁天瑶脸色涨红,声音嘶哑:“我没被偷,也没被抢,是你们自己不要的。”
“爸妈知道错了,这些年一直后悔。”
“你们找过我吗?怎么现在又想起我了?”
“因果报应啊,你走了没多久,弟弟就出生了,可弟弟一生下来就有病——”
“现在只有你能救弟弟了,你健康的长大,这也是老天爷给的机会。”
“你们来找我,只是因为我能救他?”
“不不,我们只想接你回家,旁的都不在意。”
“当初为什么不要我?”
“这——”
“为什么?”
“家里当时条件不好——”
“生了儿子条件就好了?”
铅灰色的沉默灌满房间,楼上谁家响起了炸鱼的滋啦声,更远处的街道上,一条流浪狗追着飞驰的汽车狂吠不止。没人回答丁天瑶的问题,只有女人不时发出一两声抽噎。
丁天瑶猛然起身,抡起扫帚就打。
“滚!滚出去!”她奋力挣脱哑巴丁的阻拦,“从我家里滚出去!”
二
直到吃晚饭时,我还在回味那对夫妻的落荒而逃。
与此同时,一个我从未思考过的问题涌上心间:会不会我以为的爸妈也不是我爸妈?在明天或后天,会不会也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擎着我最爱的变形金刚,说他对不起我,说只要我还认他,以后要什么给什么?
“又上什么神呢?”我爸利落地夹起最大的一块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慢慢扭过去,“爸,你说会不会你不是我爸啊?”
我爸筷子一哆嗦,到嘴的鱼肉,吧嗒一声,掉到了桌上。
“这可得问你妈啦,哈哈哈。”大娘的玩笑一出口,家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你又在这和尚打架掐辫子——瞎扯什么呢,小心话说多了吃饭噎死。”
我妈吼我,眼神却瞟向大娘。
“钢柱,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大娘凑上来,“是不是上次送点心的……”
“因为瑶瑶姐的事。”
话一出,饭桌上又是一阵令人别扭的沉默。
刚才停下的筷子一瞬间又活跃起来,我知道他们只是在假装吃饭。大爷连着夹了两块姜,爷爷的米饭早就吃完,正端着个空碗嚼空气。
我希望他们跟我说点什么,随便说点什么,起码让我知道自己心里的判断是对是错,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了,我很怕自己不知不觉间长歪,长成同学嘴里冷血又自私的混蛋。
过了半晌,我妈不冷不热来了一句:“看你没出息的德行,绝对亲生的。”
“不是亲生的你妈早揍死你了,”大娘少见的附和,“世上哪有不疼孩子的父母。”
“姜小白他爸就不疼他。”
“那是个别,”我爸从恐惧中解放出来,不服输地又夹起一块鱼肉,“不爱自己孩子的是畜生,是禽兽,是败类。”
姑姑扔下饭碗,旁边的小福宝吓得一哆嗦,我爸也吓得不轻,夹起的鱼肉再次滑落。
“诶,我没说你,你那不是特殊情况么……”
姑姑脸色铁青,抓起外套扭头就走。
“我真没说你,欧阳梅你回来,这饭吃了一半不浪费了么?”
姑姑早已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
“她这脾气随谁?说也说不得,训也训不得的,我哪里有点做哥哥的威严。”
“快吃你的吧,饭都堵不住你的嘴。”我妈钳起一大块鱼肉,摔进我爸碗里。
“姑姑对福宝一点都不好,”我哥瞅着门,咬牙切齿,“我怀疑福宝不是她亲生的。”
“胡说八道!”爷爷的怒喝突如其来,吼得我们一愣,“她叫欧阳福宝,是咱家亲血脉,以后谁都不许胡咧咧。”
我哥赶紧点头如捣蒜。
“你呢,别人要是问你叫什么,怎么说?”
“欧阳福宝!”小福宝奶声奶气的回答,不小心喷出一粒米饭。
“对喽。”
爷孙俩互瞅着,嘿嘿乐个不停,双双露出缺一颗牙的牙花子。
三
那对夫妻被撵出去后,就再也没上过门。听说后来他们又好几次去校门口堵,但丁天瑶始终避而不见,再往后的事,我们也就不知道了。
不过哑巴丁这几天心情倒是很不错,又是买书又是买芭比娃娃的,他家伙食也连着上了好几个档次,用木板间出的厨房里,经常飘出一股子肉香。
那件事之后,人们对哑巴丁又有了新的认识。收养弃婴,这种只在电视剧里出现的剧情发生在自己身边,着实让大杂院里的人兴奋了好几天,他们逢人便讲当时的情景,作为戏剧性一幕的见证者,他们也觉得与有荣焉。栩栩如生也好,添油加醋也罢,总之那几天哑巴丁成了老街区的明星,甚至还有不少慕名者提着废品跨区来看他。
然而,另外一种说法也如浓雾般散开。
“你们说他为什么不让小闺女走?”
“养了那么多年肯定有感情啊,养条狗这么长时间也通人性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蒋老太撇撇嘴,神秘兮兮地招呼大家围上来,“一个老光棍,一个出落的这么白净的黄花大闺女,依我看早晚得出事。啧啧,弄不好啊,已经出事了。”
“这一说还真是,”李大姐放下洗衣盆往前拱了两步,“家里拢共就那么点地方,洗澡、睡觉的都搁一屋里,也不避讳。”
“我也寻思来着,以前没好意思说。”新嫁来的小媳妇眼珠子咕噜噜转,来回捕捉着其他人脸上的表情,“丁天瑶越长越大,都开始发育了,哑巴丁这老光棍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万一哪天——”她跟水果张的媳妇飞快的交换了个眼神,“又不是亲生的,又没什么约束的……”
“哑巴丁老实巴交的……”
“你们别看他那么老实,咬人的狗才不露牙呢。”蒋老太摇摇头,“要我说肯定有坏心眼,不然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再娶呢?说不定就等着小闺女长大呢。”
“不能吧,年纪差那么大,当孙女还差不多。”
蒋老太太一咂嘴,“这你们就不懂喽,男人就那么点小心思,十多岁的时候喜欢小姑娘,三十多岁了喜欢小姑娘,到了七八十你们猜怎么着?”她抻长脖子,像老母鸡巡视鸡崽子一样骄傲地昂着头,“还是喜欢小姑娘。”
“奶奶,奶奶。”众人的哄笑声中,蒋老太眯着眼睛四处寻找,好不容易才看清趴在二楼栏杆上的福宝。“奶奶,”福宝伸出冻僵的小脏手,指着她背后的一块空地,“奶奶,你最近没再捡别人家东西吧?”
一星期后,丁天瑶在全市舞蹈比赛里得了一等奖。她笑着告诉哑巴丁,作为获奖者的家长,他可以参加汇报演出,座位还在第二排的正中间。
十多年来,哑巴丁第一次没出去拉活。
尽管是晚会,可天刚亮他就一咕噜爬起来了,揣着条破手巾,拿着块得其利是肥皂就出了门。他蹲在门口台阶上等了好长时间,直到太阳唤醒了整条街道,才等到大众浴池睡眼惺忪的小伙计,趿拉着破拖鞋,打着哈欠卷起老旧的卷帘门。
哑巴丁攥着生锈的刀片,对着半拉破镜子,生疏地刮起胡子,就算刮破皮出点血也毫不在意,揪块卫生纸糊上去就算了事。
他甚至跑到我家连比划带猜地跟大爷借了套西服,不过衣服穿在他身上整整大了一圈,手腕缩在袖筒里,裤管也耷拉在地上,诙谐大于庄重。
大爷拧着眉头,在惯常的沉默中又沉默了两三秒,最终拿起皮尺,按照哑巴丁的身材改制了起来,这套他不常穿的老西装,也算是份贺礼了。
这份心意当然又一次震撼了哑巴丁,两个“哑巴”无声地拉扯了半天,直到哑巴丁连鞠了六个躬才算完。
夜幕终于降临,傍晚时分,大杂院的男女老少通通把脑袋挤到窗前,一齐目送这颗兴奋的“牛肉丸”光鲜亮丽的出发。
后面发生的一切,我也是听说,我真庆幸自己只是听说。
丁天瑶的民族舞美得如梦如幻,在雷动的掌声中,她优雅的鞠躬谢幕。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快步上台的主持人突然叫住了她。
“每位优秀的孩子背后都有一对辛勤栽培的父母,在丁天瑶同学优美的舞姿背后,也有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
煽情音乐起,那对夫妻突然出现在舞台中央。
“这是一段跨越十多年的血脉追寻,丁天瑶同学的父母找到我们,真诚的求助……”
有谁在动情哭诉,有谁在跟着抹泪,有谁在台下带头鼓掌。丁天瑶不知道,她愣在原地,什么都不知道。她心慌的发抖,感觉有些头晕恶心,她试图在黑压压的观众席里寻找那张熟悉的脸,可舞台上方的追光灯晃的她什么都看不见。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么多年来他们始终没有放弃希望,今天他们也想借这个平台再次向丁天瑶同学表达亲情的呼唤。没有什么困难是血缘跨不过去的,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为这家人加加油!”主持人唾沫横飞,台下也有人跟着哽咽起来。
掌声越来越响,台下的观众陆续站起来,有人欢呼,有人加油,大家都在为这难得一见的亲子团圆大戏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丁天瑶感觉有谁推了自己一把,又有谁强行把她的手按在另外一双手中,但她只是愣在那里,任人摆布。
哑巴同样愣在那里。他猛的站起身,扯皱了西服,挣疼了脸上的刀口,他奋力抬起胳膊,指着舞台张大嘴巴,难过地咿咿呀呀。
可他的反驳,被四周排山倒海的掌声,吞噬的一干二净。